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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学的根本转型

在读到《中华读书报》1997年4月16日第143期上呼延华先生的文章《美学转型:转向何处》以前,我已经由于一个偶然的机会,想到了美学问题。我对美学连一知半解的水平都还没能达到,但出于好胡思乱想的天性,除了觉得美学很深奥难测,越读越糊涂之外,自己偶然翻检《说文解字》关于“美”字的解释,觉得这当然与“美学”有密切关系,“美学”本来就以“美”名“学”的嘛,于是又作非非想。中国有的学者已经注意到《说文》这一条,但为西方思想所蔽,没能想下去。

为了把问题的来龙去脉说得明白,我先做一次文抄公,就抄《美学转型:转向何处》。文章一开头就讲到了八十年代的“美学热”和五六十年代的“美学大讨论”,说人们“还多有知晓”;而今天则“在一般读者眼里,美学这门‘研究美的学问’,热烈的争论和实实的介绍都沉寂了”。来自美学界的消息说,目前美学研究正在转型。被当代许多青年学者称为经典美学的范畴和研究模式,已无法解释今天的艺术现象和大众审美活动。

文章的作者采访了一些青年美学工作者。人民大学哲学系的吴琼认为,总是纠缠于“什么是美”的问题,视野闭塞,思维空间狭窄,这样下去,必然陷于概念的堆砌和观点的重复论证,这是条死胡同。首都师大美学所王德胜指出:“经典美学在今天甚至不能说明最普通而又简单的流行艺术现象。”经典美学发展到今天已陷入巨大的困境,美学转型已是必然之势。王德胜把自己的美学研究转型的方向称为“审美文化理论”。这也是目前美学界不少青年学者孜孜以求的研究出路。山东大学美学研究所所长周来祥教授的观点是:“中国传统文化在某种意义上是审美文化,让美学转向审美文化理论,这既解决不了美学的困境,也不能建立新型的美学理论,它只不过扩大了美学研究的范围和领域,至于这门学问的内涵是否更加丰富,值得商榷。”周来祥认为自己已完成了美学的当代转型,即突破了古典素朴和谐的美学观念,吸收综合了近代西方形而上学的对立的美学观念,走向了一种更高的辩证和谐的美学观念,充分发展和完善了马克思主义的辩证和谐的美学。

最后文章的作者又总结说,美学在中国已经生长了七十余年,90年代的中国当代美学果真面临着存亡的二元选择吗?作为曾在我们学术界中与伦理学 (善) 、哲学 (真) 共同以三足鼎立之势形成的价值体系的“美学” (美) ,真的要走向“合法的破产”?时代需要一种正面的、学术的回答。

我这个文抄公就当到这里。下面是我的怪论。我虽然也算是学术界的一份子,但决不属于美学界,现在我竟然来作回答,确有不知天高地厚、越俎代庖之嫌。但是,既然我已经想到了,何妨说出来,给专家们提供一点笑料。笑是大有利于健康的,笑完以后,身心双健,必然能对美的转型问题作出正面的、学术的回答。这是我殷切的希望。

吴琼先生指出,美学是舶来品,它的词源意义是“感性学”( Aesthetics )。这是没有错的。我现在再根据《新大英百科全书》第15版,对吴先生的说法做一点补充。aesthetic,德文ästhetisch,来自新拉丁文aestheticus,希腊文感官知觉( sense perception )的aisthētikos,此字来自aisthanesthai,意思是to perceive,察觉,看见,听见,理会。着重在audible,听。Audible,听,与希腊文aisthanesthai类似,to perceive,梵文āvis,evidently,显而易见的,Āvis,不变词,在眼前。

从上面简短的引文中可以看到,西方自古希腊、罗马以来,所谓感官知觉,基本上只限于眼和耳。于是所谓美学也仅限于研究眼观之美和耳听之美。

稍稍想一想,就会发现,这是不全面的。世界各国大都认为感官( sense-organ )有五种,中国称之为五官:眼、耳、鼻、舌、身。印度佛典中有五根( pancendriya ),同中国完全相同。可是西方却偏重眼和耳,而忽略其他三官:鼻、舌、身。换一句话,我们是否可以说,西方只承认眼所见为美,耳所听为美呢?我说西方不全面,是不是恰当呢?西方是否是认为鼻所闻不为美,舌所尝不为美,身所触不为美呢?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其根源又何在呢?

我们不妨先看一看中国的情况。我想先从《说文解字》谈起。段玉裁《说文解字注》 (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 页146下:

美,甘也。 (下面注) 甘部曰美也。甘者,五味之一,而五味之美者皆曰甘。引伸之,凡好皆谓之美。

从羊、大。 (下面注) 羊大则肥美。无鄙切,十五部。

羊在六畜中主给膳也。 (注) 《周礼》:膳用六牲,始养之曰六畜;将用之曰六牲。马、牛、羊、豕、犬、鸡也。膳之言善也。羊者,祥也。故美从羊。此说从羊之意。

美与善同意。 (注) 美、譱、義、羑皆同意。

我想把上面引文中提到的字,全从《说文解字》中查了出来,看一看它们之间的关系。

页202上

甘,美也。 (注) 羊部曰:美,甘也。甘为五味之一,而五味之可口皆曰甘。

从口含一。一,道也。 (注) 食物不一,而道则一。所谓味道之腴也。古三切,古音在七部。

凡甘之属皆从甘。

页102上

譱( 善) ,吉也。 (注) 口部曰:吉,譱也。

从誩、芊。此与義、美同意。 (注) 我部曰:義与善同意。羊部曰:美与善同意。按羊,祥也。故此三字从羊。常衍切。十四部。

页633上

義,已之威義也。 (注从略)

从我,从羊。 (注) 威仪出于己,故从我。董子曰:仁者,人也。義者,我也。谓仁必及人,义必由中断制也。从羊者,与善、美同意。宜寄切,古音在十七部。

页147上

羑,进善也。 (注) 进,当作道。道善,导以善也。《顾命》:诞受羑苦。马曰:羑,道也。文王拘羑里。《尚书大传》《史记》作牖里。

从羊, (注) 羊,善也。故从羊。

久声。 (注) 与久切,三部。 (下略)

文王拘羑里,在荡阴。 (注略)

页202下

旨,美也。 (注) 叠韵。今字以为意恉字。从甘,匕声。 (注) 职雉切,十五部。

凡旨之属皆从旨。 ,古文旨 (注) 从千甘者,谓甘多也。

尝,口味之也。 (注) 引伸,凡经过者为尝,未经过者为未尝。

从旨,尚声。 (注) 市羊切,十部。

《说文解字》就先引到这里。我引这些文字用意何在呢?用意只有一个,那就是,想说明:中国人讲“美”,是从五官中的舌这一官讲起的,讲的是口味之美。同西方讲美从眼和耳讲起,出发点迥乎不同。我近几年以来,总是到处寻求中西间的差异,而少谈其间的共同之处。吾非好辩也。只有寻出了差异,才能讲中国的特色。而差异又是客观存在的,只是人们视而不见而已。

专就美感而论,只有寻出了中西对美的理解的根本差异,才能真正讲美,从而真正讲美学。吴琼先生说,美学是舶来品。这话是完全正确的。舶来品也有好坏之分。好的舶来品属于文化交流的范畴,是推动社会前进的主要动力之一,是任何国家都需要的。坏的舶来品,比如鸦片、吗啡之类,是任何国家都不需要的,是应该严厉杜绝的。美学无疑是属于好的舶来品之列的,是我们欢迎的。但是,老是跟在外国学者屁股后面走,算不得英雄好汉。为什么不能想一想我们自己的土产呢?我之所以引用《说文解字》,就是想从词源学的角度上来解释中国土产是什么样子。把中西双方稍一比较,就能够发现,西方的美偏重精神,而中国最原始的美偏重物质。这同平常所说的:西方是物质文明,而东方则是精神文明,适得其反。这是一个颇为值得深思的问题。

写到这里,我想先解决或解释几个与上面谈到的东西有关的问题,然后在最后谈我对美学转型的意见。

古人说:衣食足而后知礼义。我想套用一下说:填饱了肚子才能欣赏美。解放前,在乡下,没有见过一个贫雇农种花养草的。他们天天饥肠辘辘,哪里会有什么闲情逸致来欣赏什么花草,听什么音乐!中国人美感的兴起大概在蒙昧的远古游牧部落时代。当时还不知道正规的农业,不知种庄稼。主要食物就是他们所放牧的羊,间或采集一些野生的粮食。他们吃到羊肉,感觉味道美,所以“美”字从羊大。西方古希腊罗马游牧时期什么情况,我不清楚。无论如何,他们美感的产生时期已经超过了填饱肚子的阶段。肠子不饥,才有了余裕来欣赏眼所见之美和耳所听之美。所以,他们的美,从词源上来看,虽然讲的是感官,却只限于眼和耳,而没有舌头。

最有意思的是,西方美学家讲美,总同真和善联系起来,真、善、美鼎足而三。从上面引用的《说文解字》的材料中,我们也谈到了美和善相联系的论述。美和善二字都和羊有关。王念孙的注引羊部说:“美与善同意。”“善”是否也与“美”一样,是从羊肉的味美衍变而来的呢?连中国平常所说的五常:仁、礼、智、信中的義 (义) 字也从羊字而来。《说文解字》说:“此 (指善——羡林注) 与義、美同意。”你看,在中国古代,这样一些最美好的词儿和道德标准,都是“同意”,都出于“羊”字。这一点不是很值得我们思考吗?

至于“真”字,虽然与善、美相提并论,但与我现在要谈的问题关系不大,我不去探讨“真”字在西方的语源了。我只想顺便从《说文解字》中把“真”字的语源也抄在下面,供有兴趣研究这个问题的学者们参考。

页384下

真,仙人变形而登天也。 (注) 此真之本义也。经典但言诚实,无言真实者。诸子百家乃有真字耳。 (下略)

从匕目乚。 (注) 变形故从匕。且独言目者,道书云:养生之道,耳目为先。耳目为寻真之梯级。韦昭云:偓佺方眼。乚,匿也,读若隐,仙人能隐形也。

(注) 谓篆体之下也。

(以) 乘载之。 (注略

从《说文解字》对“真”字的解释来看,真与善、美无关。

我在上面从《说文解字》中引用了许多与“美”字有关联的字的资料,我主要想说的只是一点:“美”的原义是指羊肉的肥美,来源于五官中的舌头,与西方迥乎不同。我在这里必须补充说明:“美”的原义虽然如此,但是它同世界上万事万物一样,不会停止在这一点上,而是继续发展,延伸,以至延伸到其他器官上,眼和耳都延伸到了,这在西方是美的源头。例子不能也不必多举,只从最古的典籍中举几个就够了。《诗经》:“美目盼兮”,“云谁之思?西方美人”。《论语》:“子谓韶尽美矣,又尽善也。”请注意:这里与《说文解字》一样,把美与善联系起来了。《楚辞》:“望美人兮未来。”《孟子》:“充实之谓美。”《诗序》有许多“美召公”,“美齐桓”之类的说法。在这里,美字已经衍变成动词了。例子极多极多,实在是不胜枚举。

现在让我来谈本文的主要论点:美学的根本转型。

呼延华先生在文章的最后一段中谈到,自从本世纪20年代王国维引进了叔本华的悲剧理论来解释《红楼梦》 (羡 林按:我记得是早于20年代) ,美学在中国已经成长了70余年 (按: 应作90余年) ,然而到了今天却面临着“存亡的二元选择”,要走向“合法性的破产”。他呼吁要提出一种“正面的、学术的回答”。我窃不自量力,胡思乱想了一个回答,是“正面的”,却不一定是“学术的”。我提出的回答可能是“一篇怪论”。但既然想到了,就索性提出来,供大家来思考吧。

我觉得,中国美学家跟着西方美学家跑得已经够远了,够久了。越讨论越玄妙,越深奥,越令人不懂而且眼光只限于视觉之美与听觉之美,不敢越西方学者雷池一步。给美下了不知多少定义,给美学也不知下了多少定义。然而这些定义都是有局限性的,仍然局限于西方美学家的框框中。中国美学家也有人注意到《说文解字》对“美”的解释了。比如杨辛、甘霖、刘荣凯的《美学原理纲要》 (北京大学出版社,1989年) ,页180~181,说“美”字的含义有各种不同的解释。他们光引《说文解字》的解释,说:“羊不仅‘主给膳’可充作食物,而且羊的性格温顺,是一种惹人喜爱的动物,特别是羊身上有些形式特征,如角的对称、毛的卷曲都富有装饰趣味。在甲骨文的‘羊’,洗练地表现了羊的外部特征,特别是头部的特征,从羊角上表现了一种对称的美,不少甲骨文中的‘羊’字就是一些图案化的美丽的羊头。”作者们清清楚楚地表现出一种只承认眼观之美,而不承认味觉 (舌头) 之美。《新大英百科全书》给美学下的定义是:“美学是对直接经验及其对象的研究。”五官的经验都应该归入“直接经验”,难道只有眼和耳的经验才能算是“直接经验”吗?舌头的经验为什么就不能算是直接经验呢?口味之美就不能算是美呢?《美学原理纲要》在下面又引了康殷释辑《文字源流浅说》的例子,说,美与羊没有关系,我看也是受了西方观点的影响,其根本想法与该书完全相同,这里不再赘述。总之,这些说法都是受到了西方的制约的。

我在这里大胆地说一句外行话:美,有以心理为主要因素的美,有以生理因素为主的美,前者为眼、耳,后者为鼻、舌、身,部位不同,但是同为五官,同为感觉器官则一也。其感觉之美,虽性质微有不同,其为美则一也。

在中国当代的汉语中,“美”字的涵盖面非常广阔。眼、耳、鼻、舌、身五官,几乎都可以使用“美”字,比如眼:这幅画美,人美,自然风光美。耳:乐声美。鼻:香味美。舌:味道美。只有身稍有困难一点,但是人们口中的“美滋滋的”,也可以表示“舒服”,这样使用到“身”身上,也就没有困难了。这样含义涵盖广,难道同“美”的词源有关吗?五官所感受的美好的东西,既然可以同称“美”,其间必有相通之处。只要抓住这相通之处,加以探讨,必能有成。在西方则不然。以英文为例,含义是“美”的字眼,比如beautiful,pretty,handsome等等,涵盖面都有限,恐怕只限于眼。耳可用sweet等。鼻也可用sweet,pragrant,aromatic等。舌用delicious等。身用comfortable等。我举的例子和词儿,不可能全,我也并不想求全,只不过想略表中西之不同而已。

现在仍然回到主题。既然已经走进死胡同,唯一的办法就是退出死胡同,改弦更张,另起炉灶,建构一个全新的美学框架,扬弃西方美学中无用的误导的那一套东西,保留其有用的东西。必须认识到,西方美学仅限于眼、耳,是不全面的。中国“美”字的语源意义只限于看,也是不全面的,都必须加以纠正补充。把眼、耳、鼻、舌、身所感受的美都纳入美学框架,把生理和生理所感受的美冶于一炉,建构成一个新体系。这是大破大立,而不是修修补补。这就是我的“正面的”回答。

但我深知兹事体大,怪论易发,实施难成。这是一种美学的根本转型,对此我一点都无能为力。我只能寄希望于专家,托空想于未来。希望学者专家们,特别是青年专家们,拿出勇气,拿出睿智,共同协力,共襄盛举,开创一门有中国特色的美学。

原载《文学评论》1997年第5期 9RV0PiZGbsxybJ8E9CF2Mdm5RmquBqaeA6+Wh1tMAM21iFW5NP1AKz9Jx9CJPln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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