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正处在一个新的世纪末,20世纪的世纪末。再过七年就要跨越到21世纪了。所谓“世纪末”,完全是人为地制造出来的。如果没有耶稣,哪里来的世纪?如果没有世纪,又哪里来的“世纪末”?可是一旦有了“世纪末”,这个“末”字似乎真具有了一点神力。上一个世纪的世纪末,西方文学艺术界和思想界确实出现了些异乎寻常的现象,带有一点末世颓废的色彩。这可能是偶然的巧合。且不去说它。
可是,我们现在这个世纪末怎样呢?当前世界上也确实出现了不少异乎寻常的现象,首先表现在政治上。一个超级大国一夜之间解了体,这是有目共睹的。
在我们国家和我们个人身上,情况并不怎么明显。我们国家确实没有像西方国家那样,在一个世纪内打了两次规模空前的大战,杀人盈野,血流成河。可是我们也有自己的一本难念的经。难道我们不应当在跨越世纪以前认真地反思吗?
拿我们国家来说,在过去一个世纪内,我们经过了大清帝国、中华民国、洪宪帝国、军阀混战、国民党统治、日本军国主义者占领,风风雨雨,坎坎坷坷,波谲云诡,蹭蹬多磨,一直到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才算是找到了一条路。找到的这一条路,可惜也并不平坦,仍然是风风雨雨,坎坎坷坷。特别是“十年浩劫”,把我国固有的优秀文化破坏得百疮千孔,连经济也被破坏到崩溃的边缘上。其恶劣影响,至今犹在。今后怎样呢?我们希望,我们要走的路会平坦一些。
至于我们个人,特别是知识分子,特别是几乎与世纪同龄的老知识分子,我们走过来的是一条艰难困苦的道路。1949年以前不必说了。解放以后,我们度过了一段极为兴奋极为欢欣鼓舞的时光。可是不久,我们就发现:我们的道路也并不平坦。风风雨雨,坎坎坷坷,走了四十多年,一直走到现在。幸亏中国知识分子有几千年的热爱祖国的传统,为其他国家所未有,我们平平静静,怨尤不多,在内心深处盼望我们国家富强起来。
谈到我个人,除了同其他老知识分子一样,有一些共同的期望和憧憬以外,还有我自己的一套想法。我不是搞哲学的,对东西方的哲学和文化问题,即使不完全是门外汉,最多也只能说是一知半解。可是,近几年来,不知怎么一下子心血来潮,忽然考虑起东西方文化来。因为毕竟不是内行里手,所以考虑是逐渐展开的。最初只不过是一点一闪念,用一句诗的语言来说,可以称之为“灵感的火花”吧。
我这“火花”是什么样子呢?我最初觉得,东西方文化有共同点,也有不同之处。而所有的文化都不能是永存不朽的,都有一个诞生、成长、繁荣、衰竭、消逝的过程。人类在历史上所创造的文化,数目颇多。但是,归纳起来,不外东方文化和西方文化两大体系。前者的思维模式或思维基础是综合的;后者是分析的。用一句简单明了的话来说,前者是“合二而一”;后者是“一分为二”。前者的特点是“整体概念”和“普遍联系”;后者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倘若仔细观察,这个特点表现在各个方面。从人类历史的发展来看,两者的关系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两句话有人不赞成。然而,我却认为,这不是个理论,而是历史事实。理论可以反对,而历史事实则只能承认。
西方文化,在繁荣昌盛了几百年之后,把人类社会生产力提高到了空前的水平,促使人类社会进步也达到了空前的速度,光辉灿烂,远迈前古。世界各国人民无不蒙受其利。这一点无论如何也是必须承认的。
然而,今天的西方文化,同世界上所有的文化一样,也是决不能永世长存的,它迟早也会消逝的。而且据西方少数有识之士的看法,到了今天,到了这个新的世纪末,已经逐渐呈现出强弩之末的样子,大有难以为继之势了。
这种情况表现在许多方面。特别是与西方文化有密切联系的威胁着人类生存前途的那些致命的弊端,更是引起了人们的强烈的警惕。仅举其荦荦大者,就有环境污染,生态平衡的破坏,臭氧层的破坏,大森林的砍伐,海洋的污染,动植物种不断灭绝,淡水资源的匮乏,酸雨的横行,新疾病的出现,等等,等等。这些弊端中的任何一种,如果任其发展下去,都能够使人类的生存受到威胁,何况多种齐头并进呢?
西方文化是怎样促使这些弊端产生的呢?我个人的看法是,它植根于西方的基本思维模式,它源于西方文化对大自然的态度。我觉得,自从有了人类以来,人类最重要的问题是:如何处理人与自然的关系。我们人类赖以生存的一切物质的东西都来自大自然。向大自然索取这些东西,是绝对需要的,不可避免的,但是索取的指导思想或哲学基础,东方文化与西方文化是迥乎不同的。西方以自然为敌人,高呼要“征服自然”。但是,大自然这东西是非常怪的,你要征服它,它就以牙还牙,对你加以惩罚。西方文化依靠其高度发达的科学技术,目空一切,认为自己是所向无敌的,自己是“天之骄子”,“征服”自然,征服了几百年,取得前无古人的辉煌成就,于是忘乎所以,不辨方向。而自然的惩罚也就在不知不觉中以雷霆万钧之力劈了下来,我在上面说的那些弊端,就是这种惩罚的最直接最具体的表现。
而东方文化呢,至少在哲学基础上走的是另外一条路。基于我们的哲学基础,我们对大自然采取了同西方迥异的态度。我们把自然当作朋友,不把它当作敌人,不去“征服”它,而是去了解它,然后再从它那里索取一切衣食住行所需要的物质资料。
何以为证呢?我的证据就是“天人合一”的思想。这是从先秦儒道墨等等各家共有的思想,一直延续了两千多年。我认为,宋朝的大儒张载是一个最典型的代表。他在著名的《西铭》里说:“民吾同胞,物吾与也。”这话甚至受到他的反对派程朱的赞扬。
今天,在这一个新的“世纪末”里,西方文化产生的弊端,已如上述。要挽救人类,必须改西方之弦,更张东方之弦,大力倡导中国的“天人合一”的思想。我甚至敢毫不夸大地说:只有以中国文化为基础的东方文化能够救人类。到了下一个世纪,东方文化之光必将普照世界。这就是我的信念。
但是,我的意思决不是想消灭西方文化。我们建设国家也必须利用西方的科学技术。这一点是坚决不能动摇的。我只是想说,在西方文化迄今已经达到的基础上,改变指导思想,要同大自然做朋友,在利用西方科技时,取其优点,去其弊端,使人类文化发展到一个更高的水平。
我还要强调一点:“天人合一”思想,虽然源于中国,然而也并不是每个中国人都能了解其深远的意义,也不是每个人都遵守的。我们也干过不少违反这思想的蠢事,比如乱伐森林,破坏生态平衡等等,而且我们也已受到了大自然的惩罚,洪水泛滥就是其中之一。总之,无论是在西方,还是在东方,这个“天人合一”的思想必须大力宣扬。在大多数人掌握了以后,行动才能出现。有了行动,人类前途就有保障了。
这就是我在跨越世纪以前所想到的。
1993年4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