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千里搭凉棚,没有不散的宴席。”我们要离开印度的日期终于来到了。我的心情不知怎么忽然有点沉重起来。仅仅在十几天前还是完全陌生的面孔,现在却感到十分熟悉、十分亲切,离开他们而无动于衷似乎有点困难了。中国唐代诗人刘皂有一首著名的诗:
客舍并州已十霜,
归心日夜忆咸阳。
无端又渡桑乾水,
却望并州是故乡。
我在印度没有住上几十年,这一次只有十几天,因此,我的心情还没有达到这样的程度。但是,确实有点依恋难舍,这也是事实。我有时甚至有意避开印度朋友们那和蔼可亲的面孔、那充满了热情的眼神,他们心里怎么想,我不知道。从他们的行动和谈话中也略可以看出同样的心情。“悲莫悲兮生别离”,我现在就好像有这样的想法了。
离开加尔各答的前夕,我们观看了印度魔术。最初听到西孟加拉邦政府给我们安排这样一个节目,我们还有点不解。第一次安排,因为别的会太多,把节目冲掉了。到了离别的前一天晚上,又在许多宴会、拜访、辞别等活动的空隙里加上了这个魔术的节目。我们更是有点不解:魔术为什么竟这样重要呢?但客随主便,古有明训。我们整个代表团就在团长率领下,准时到了表演魔术的剧场。主人在那里热情地迎接了我们。
主要演员实际上只有一个人,他表演了所有的节目,其余的人可以说都是配角。这一场独角戏真是绚丽多彩,令人眼花缭乱。主要演员穿着五光十色珠光宝气的彩衣,与强烈的电灯光争辉,只觉得满台金光闪闪,有如彩虹落地,万卉升天。我们如入阆苑仙境中。他有时说英语,有时说孟加拉语,大概逗哏的时候非说本地话不行,有如中国的相声,外国人是根本无法欣赏的,也是无法翻译的。我们都不懂孟加拉语,但不时听到哄堂大笑,足见观众是欣赏他的表演和逗哏的。我们坐在那里,看下去,看下去,原来有这样那样的不理解的中国客人,现在都感到主人真是煞费苦心,在我们离别前安排了这样精彩的节目。我们对印度主人的精心安排都不禁感激起来了。连那几个中间还有别的活动要临时退场的同志,都依依不舍,迟迟不肯离开了。
有一个节目特别引起我们的注意和好奇。主要演员用两块厚厚的白面糊住了自己的眼睛。上面又让人蒙上了两块黑色不透明的呢绒。然后让观众自愿地上台参加表演,果然有几个印度朋友上台去了。两三个爱热闹的小孩子也蹦蹦跳跳地跑上了台。为了对中国贵宾表示特殊的友谊,把我们的一位大夫和一位精通印地语的同志请上了台。主要演员让他们在黑板上写字,你写什么,蒙了眼睛的演员也写什么。而且不论什么文字都行。一个小孩子写了一道算术题,没有答案。主演人用飞快的速度,写上了原题,并且加上了答案。我们的大夫写了一句中文“中印友谊万岁”。主要演员几乎用同样的速度在黑板上写出了“中印友谊万岁”。那位精通印地语的同志用印地语写上了“印地秦尼巴依巴依”,主演人没有写而是高声读了出来。诵声刚落,台下就是一片欢腾,我们心里一片温暖,还加上一点吃惊。
演出结束了。我们正准备退场。但是招待我们的主人和魔术团的负责人,也就是那个主要演员,却走上前来,把我们拉上了舞台。我们走上去,一回头面对群众,下面就一片掌声。所有的演员都走上舞台,整整齐齐地排在那里,连那一匹参加演出的骡子也被牵上舞台,规规矩矩地站在那里,它好像也通人意,要对中国客人表现出有礼貌。我们中国客人被邀请站在中间。印度主人一定要我们对全场的印度朋友讲几句话。我临时讲了几句,感谢主人,感谢印度人民,并说要把印度人民这种深情厚意带回中国去。话刚落音,下面又是一片掌声。然后拉上布幕,男主角和他的爱人,也是一个演员,又重新和我们握手闲谈。他告诉我们,他出生在一个魔术世家,他和他父亲都是走遍全球。在伦敦的演出,曾轰动整个雾城。据说他曾用白面糊上眼再蒙上黑绒骑摩托车在伦敦大街上飞驶。他父亲在日本演出,生病死在那里。其他国家,他都到过了,最感到遗憾的是他还没有到过他最热爱的中国。他深切希望能够到中国去一趟。我们祝愿他的愿望能够实现,就握手告别,每个人心里都是热乎乎的。
我们怀着愉快而兴奋的心情回到了旅馆。在半夜的餐桌上,我们议论纷纷,对刚才在剧场的感受,谈个不休。特别使我们不解的是蒙上眼睛在黑板上写字的那一个节目。我们就像猜一个难猜的谜语一样,猜来猜去。但是无论如何,也得不出自己认为满意的答案:为什么蒙上眼睛他还能瞧得见呢?为什么他根本不懂中文而竟能跟着我们的大夫书写如流呢?一连串的疑问,一阵阵的吃惊。但是大家印象最深的、最受感动的还是印度人民,其中当然也包括这几个演员,对中国人民表示的深情厚谊。我们身在旅馆,我们的心却仿佛还留在那永生难忘的剧场里了。
我们谈呀谈呀,几乎忘记了睡觉。到了深夜,我们才各自走回自己的房间去。也许是由于过度的兴奋,我躺在床上无论如何也睡不着。就这样过了一个不眠之夜,但却又是一个十分愉快的一夜。十几天在印度的经历,一幕幕奔来心头。各种影像,纷至沓来,一齐在我眼前飞动:德里的高塔、德里的比尔拉庙、德里和阿格拉的红堡、阿格拉的泰姬陵、孟买的印度门、科钦的海港、海德拉巴的老虎、圣地尼克坦的泰戈尔故居、加尔各答的大榕树,等等,等等,一齐飞到我的眼前来,中间还间杂着到处能飞的虎皮鹦鹉,活蹦乱跳的猴子,简直是五光十色,光怪陆离。刚才看过的魔术当然更在其中占有显著的地位。我眼前金光闪闪,有如彩虹落地,万卉升天,我又如入阆苑仙境中。
第二天一清早我们准时到了机场。英国航空公司的班机晚了点。一位印度朋友对我说:“以前如果飞机晚了点,我最憎恨。但是这一次晚点,我却最欢迎,因为这样,我们可以同中国朋友们在一起待更长的时间。”简单一句话,里面含着多少深厚的感情啊!
机场贵宾室里挤满了来送行的人,其中有西孟加拉邦政府的官员,有陪我们游遍全程的柯棣华委员会副会长汗夫人,秘书长拉蒂菲先生,还有许许多多只见过面来不及问名字的加尔各答的男女大学生、男女赤脚医生。我被一群青年团团围住,在最后一分钟仍然有提不尽的问题。在谈话的间歇的一瞬间,我抬眼可以瞥见我们的团长正同围住他的印度朋友们热情的谈着话。印度著名歌手、中国人民的老朋友比斯瓦斯这时引吭高歌《印中友好歌》。我一方面说话,一方面还只是用一个耳朵听到了他的歌声。我清晰地听到那热爱中国的歌手高唱着:
友好的歌声四处起,
印中人民是兄弟。
黎明降临到大地,
朝霞泛起在天际。
友好的歌声四处起,
印中人民是兄弟。
印中人民一定要突破旧世界的锁链。
告诉我吧!
谁能把我们的英雄们抗击。
这歌声发自内心深处。往复回荡,动人心魄,整个候机室里,响彻了这歌声。印度朋友说:“这样的歌,好久好久没有听到了,今天听了特别觉得高兴。”这真是说出了我们心里的话,我们何尝没有同样的想法呢?
但是,可惜得很,飞机误点不能永久地误下去,虽然我们下意识中希望它永久误下去。终于播出了通知,要旅客们上飞机了。这时中印两国的朋友们都不禁露出了惜别的神色。我们每个人又被赠送了成包成串的紫色的玫瑰花。我们就抱着这些浓香扑鼻的玫瑰花,走向飞机旁边。从贵宾室到飞机旁这一段短短的路程,双腿走起来好像有千钧重。大家仿佛有千言万语,但是不知道从何处说起,热烈的握手,相对的凝视,一切尽在不言中了。在最后的一刹那,一位印度朋友紧握住了我的双手深情地说:“埃及的朋友说:‘谁喝了尼罗河的水,他总要再回埃及来的。’我现在改一句:‘谁喝了恒河的水,他总要再回印度来的。’”
是的,我现在虽然离开印度,但我相信,这只是暂时的别离。我总要再回印度去的。
再见吧,可爱的印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