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其实除了要求得严一点儿，倒也没有什么别的特色。”史无名仔细阅读了一下规则手册后跟李忠卿说。

“严格点儿好啊，大家老老实实的都待在书院里，才方便我们查。”李忠卿随口点评了一下，并没有意识到此时想法的天真。

史无名便给李忠卿简单概括了一下书院的要求。

“每天要对帝君晨昏定省，不仅仅是在大殿中，对屋中的神像也要诚心供奉；在书院内不能动荤不能动酒——清修之地，不重口腹之欲；起床有时间要求，但是熄灯无要求，这一点和别的书院里也没什么区别；统一服饰——还是道服，这也能理解，毕竟这里是居士们的清修之地；在明思堂探讨学问必须低声，不得大声喧哗，不许随便下山，想要下山需要有几位居士的允许……这些都是正常的。不过你看这一条——日常若非探讨学问，不能私下通联，这就奇怪了。”

一般来说，学子们私下的交流是正常的，不管是为了学业上的探讨、思维上的碰撞，还是为了排遣疲惫、增进友谊，抑或是为了将来能够在仕途上互相依仗，都不会有人对于这种事横加干涉，但这里却不允许学子们的私下来往，显然有些奇怪。

“只怕是做个样子罢了。”李忠卿评价道。

“嗯。可能就是怕将来落人口实，所以才会特意写这些规则。然而，我觉得这里最奇怪的一点是没有夫子，书院里的老师只是做日常管理。没有夫子点播引导，只凭个人自修，这要如何提高学业？”

“来这里的都是要科举的举子。”李忠卿倒是不以为然，“都是上过学的，只是需要温书，应该不需要夫子，你当年不也是这么过来的吗？”

“品学兼优的人应该可以，可若是不学无术之徒呢？或者头脑要比他人慢一些的呢？若是无人引导点播，学业如何进步，如何才能榜上有名？”

“你着相了。”李忠卿正色说，“正是事出有异，所以我们才来探究。”

史无名闻言一愣，然后恍然醒悟过来。是啊，他还真的认为这里是一个寻常意义上的书院了，如果它不奇怪就不需要他们来调查了。

“不过既然这里管理如此森严，所有的门入夜都会锁上，窗子还都从外面钉上，陆青岚又是怎么跑到那皇家园囿中的？”

“总有能让人钻空子的地方，你读书的时候，不也钻过先生不少空子？”

“呃……”

身边有个太了解自己的人就是这点不好，什么事情都知道，还能随时揭你的短。

史无名气恼地咂了咂嘴。

“这案子司天监和大理寺都调查过。司天监就不说什么了，他们整天神神道道的。但是能让苏雪楼无功而返，这里的事情绝不简单。”

“是啊。”这点李忠卿是同意的，苏雪楼虽然看着吊儿郎当，但是办事能力极强，能让他铩羽而归的事情很少。

“这里大部分是官宦家中的庶出子弟和富庶人家中的二世主，这些人无法继承家业，又或者仕途艰难，家里人不能让他们自生自灭，所以把他们送到了这里求一份前程。”

“这和有些大户人家会把家中犯了错的女眷打发到庙里修行的做法，倒是有异曲同工之妙。”

“豪门贵族的后宅中不知有多少阴私，所以并不奇怪。”李忠卿冷笑一声，“这书院也算拿人钱财，与人消灾。”

“就怕不是如此简单。”史无名摇头道。

“怎么说？”

“我和苏兄研究过这里大部分的中榜者。他们举荐也是挑人的——大概从家庭出身到人品性格都有考虑。过分精明的不要，过分愚蠢的不要，毕竟将来是要为他们办事的人，不好控制和不好使唤的人都不是最佳选择。他们选择的人，要么是家中有一点势力依仗，学识上还算过得去，却仍需要一点助力之人，如梁磐和陆青岚这种；要么是孤注一掷，出身布衣，家有薄资，只能依仗他们走出困境的，如谢不离和前院挤在一起住的那些人。将来这些人做不上大官，即使被录取大概也在榜末，派官也不会过于显要，因此不会惹人注意。但是他们就如钉子一样，被安插到了朝廷的各个角落，他们可能把握关键的事务，又或者就此成了国家的硕鼠，后患无穷。”

李忠卿闻言微微睁大了眼，他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如果真的有阴谋，只怕主使人伏线千里，只为将来一朝收网，所图必然不小。不过现在四海宁和，你先别自己吓自己了。”

“倒也不是说叛乱，只是说皇帝怀疑的结党营私。”

史无名有些忧虑地踱了几步，下意识地走到了书架前，翻了翻上面的书。

这些书都是应试常用的书籍，但这些并非新书，而是被人用过的。上面布满了圈点勾画痕迹和读书人自己的见解，史无名甚至可以看出不同时期不同人的笔迹，也就是说许多人看过这些书。

“看来这屋子里住过很多人啊。”史无名抚摸着书说。

“这书院从寂寂无名走到如今，自然是来过许多寄读的人。”

“前人心得，后人参考，也算是一种传承，不错！”史无名把书放回去后感叹道。

“看来你很赞同这种做法。”

“大家沟通思想，集思广益。而且这些书籍反复利用，可以提点后人，而不是被私藏于一人之家，就这一点来说，我是欣赏的。”

对于读书一事，李忠卿向来听史无名的，史无名说好那自然是好。如今的世道不是什么人都能买得起书籍，有时候寒门学子都是手抄笔录才能得到一本自己心仪的书籍，这骊山书院竟然免费提供书籍来读，还真的是不错。

史无名又去推了推后窗，没有推开，果然如小六子所说，窗子从外面被钉死了，但是能看到后院里面的情形。屋子右边有一扇小轩窗，不大，成年人钻不出去。他捅破窗纸往外看了看，只能看到书院外成片的树木和山石，还有林间偶尔飘来的袅袅雾气。

“那边应该就是温泉吧。”史无名说。

“应该是，毕竟骊山这里就是以温泉闻名的。”李忠卿一面说一面打量那扇轩窗，看起来很想对它做点手脚。

“你想做什么？”

“把钉子悄悄弄掉，虽然我们从这里出不去，但可以让阿雪跳进来，还指望它送信儿呢！”

阿雪是两个人养的狗，现在就在附近徘徊，等待主人的指令。

“先收拾一下，一会儿出去转转，认认人，弄清每个人分别住在哪里，还有他们的底细。”史无名说，“我们这个屋子的位置很好，在中间，前后两进若是发生什么事，我们都可以先于他人知道。”

“就怕这里是一潭死水。”

“如果这里是死水，我们就做激起涟漪的石子。”史无名严肃地说。随后他把包裹一拿就要去铺床，但是被李忠卿拦住了。

“我来，我现在是下人，本就该做这些事，别被人看出破绽。”

史无名乐得自己不用动手，开开心心地把东西都塞给了他。可是没想到李忠卿收拾了两下，动作就停住了。

“怎么了？”史无名不解地凑上前。

“你看。”李忠卿眉头紧锁，指向床头。

原来不知道是谁在床头刻了一行小字。

“愚妄者不知死之将至。”

字不大，但不像是新刻上的，如果不是李忠卿想要擦去床头上的灰，也不会发现它。

其中那个“死”字刻得要比其他的大一些，也深一些。

李忠卿面色不快，他觉得让史无名躺在这样一张床上实在不吉利。史无名倒是觉得无所谓，反而兴奋起来。

“这是对我的一种警告吗？”史无名眯起眼睛，看起来就像是一只兴致盎然的猫，随即又摇摇爪子否定了自己的想法，“随机挑选的房间，应该是从前的房客留下的。”

“换个屋子吧，太晦气了！”

“我又不怕这个。”史无名拒绝道。

“那我和你换一下床？”李忠卿看了他一眼，提议道。

“那怎么行！你怎么能用这种床？”史无名想也不想就否决了李忠卿的建议，最后却因为李忠卿抗议的目光投降了，“算了，你去找人换床吧，我也想听听书院里的人怎么解释这件事。”

小六子被叫来的时候面色不虞，但看到那张床上的刻字后便整个愣住了，脸色青青白白，煞是好看，再出口说话的时候，语气都有些虚。

“书院仓库里没有闲置的床了，如果郎君想换，就去隔壁换，或者你们换去隔壁屋子住。”

史无名二人都看过陆青岚一案的卷宗，知道隔壁的房间原是那个在山下化成白骨的陆青岚的房间，所以刚刚选房的时候李忠卿才不愿意让他选左边那间正房。

“隔壁从前谁在住？”于是史无名明知故问。

“小人记不得了，这书院也不是时时都有人来。小人还有事，你们换完来叫我就行。”小六子敷衍地回答，随后把隔壁房门打开，便匆匆离开了。

他的反应很奇怪，这让史无名和李忠卿都觉得不太对劲。

随后他们进了左边的正房——即使这里曾经被大理寺搜过了，他们也想再找一次。

但他们一无所获。

而李忠卿的烦心事也多了一件——他觉得史无名睡那张床不吉利，可这边是死人躺过的床，更不吉利。最后他想了想，回到屋子里把那块刻字的木板拆了下来。

“好歹是证物，换过去怕他们就处理了，一会儿我去给你找一块新的换上，等他们来问就说我把这不吉利的板子烧了。”

“其实我并不在意，忠卿。”史无名无奈地说。

可李忠卿在某些方面有着奇怪的坚持，反正那块床板卸下来了，就随便他了。

“卷宗上说，陆青岚是悄无声息地在书院里失踪的，没有任何人知道他是怎么离开的，然后他就死在了山下。现在甚嚣尘上的说法——陆青岚是被鬼娘子引了出去，随后被赐死，因为他误入华清池惊扰了她。”

“瞎扯！”史无名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我们破过那么多的案子，没有哪一件不是人在装神弄鬼，人才是最可怕的！” UbZ81x6CLXIosTCY5jqxaH0PICEYaZaTKvjC32frlvismZexUMILNrukn9ImAPR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