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人说远望长安城堆锦积秀，其实指的就是骊山的东西绣岭——不仅风景如画，而且有温泉，实在是人间的洞天福地，难怪皇家会把华清宫修建在这里。

此时东绣岭的山间小路上，有一行人在匆匆赶路。

他们走的地方山势陡峭，有些地方怪石嶙峋、犬牙交错，只有一线石阶如羊肠在山间曲折弯绕，四处都是郁郁葱葱的林木。行了不久，只见在那苍松老桧之间露出了一角碧瓦飞甍，偶尔还可见氤氲的香烟直飘天际，而那正是他们此行的目的地——骊山书院。

“这书院为何非要建在山顶？”史无名气喘吁吁，忍不住一面走一面抱怨。

“因为那里与天接近，有接近天子之意，而且爬山也算得上一种修行。”走在前面的李忠卿随口回答，随后停下脚步看了一眼身后的史无名，忍不住揶揄了一句，“走几步路便气喘吁吁，你这身子骨也太差了点儿。”

“瞧你这话说的，这么多年了，你什么时候见过我喜欢运动？”史无名朝天翻了个白眼，叹了口气，“如果可以，我宁愿整天看书，和猫一起打瞌睡，断不会到这里爬山受罪！”

“如此四体不勤下去可不行，你要多锻炼。”李忠卿在陡峭的崖边伸出手拉了史无名一把，觉得这书呆子弱的可以，颇有些担忧。

“知道了，多谢。”史无名没有诚意地敷衍了一句，然后又殷殷叮嘱他，“忠卿，我现在的身份是要赶考的举子，也是柳家的小郎君，你是伯父派来盯着我的管家，可千万别露了馅儿！”

“放心，不会。”李忠卿哼了一声，觉得这叮嘱简直多此一举，他盯史无名从小盯到大，什么时候出过问题了？

而且一提到赶考，李忠卿就觉得心情忿忿，他和史无名分开最久的日子大概就是史无名入京师赶考的那两年了，然而两年后在京城再相遇，却被史无名避而不见，此事一直都是李忠卿心中之恨，有机会便拿出来翻翻旧账 。

“你那不是武举嘛。”史无名闻言讪讪一笑，“而且你家在京师也有镖局，有吃有喝有住，又没吃什么苦。”

“是没吃什么苦，只是心苦，因为当年有人在京师见到我就跑。”李忠卿有些刻薄地说。

“哎呀，君子胸怀四海，何必老对一件事耿耿于怀？”史无名笑眯眯地推了李忠卿一把，让他不要一直翻旧账。

“知道了，快走吧。”

若是在五十年前，史无名他们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登上这里。那时候从西绣岭的烽火台到石瓮寺的范围都属于华清宫，有重重卫士把守，人靠近一点都要被驱走，但如今只剩下眼前这一片寂静的山林罢了。

物是人非，怎能不让人唏嘘。

“荒废了有些可惜，这里的温泉实在不错。”史无名往山下看了一眼，有些遗憾，这里清静，又少有人来，确实是休养避世的好去处。

“那我们可以在下面买个宅子，听说许多人都想卖了这里的私宅，价格也不贵。”李忠卿闻言说道。

昔年在玄宗朝，为了和天子更接近，许多达官贵人都在附近置购了产业。可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后来的帝王把这里视作不吉之地不再临幸，而在战火中被损坏的华清宫也没得到及时修缮，到了如今处于无人打理的状态，有些地方只剩肉眼可见的断壁残垣。皇家行宫亦如此，附近达官贵人们的别院私宅便更是门可罗雀，有的甚至直接废弃了，还有很多住宅都亟待出售。

不得不说，李忠卿的建议让史无名有点心动，他也考虑了一下自己钱袋子的近况——确实不是很丰盈，难道自己要再偷偷写点什么赚钱……等等，打住。

史无名有点心虚地瞅了瞅前面的李忠卿，偷偷匿名写传奇卖给书商这种事情还是不要让人知道了。

“那也要案子办完后才行，现在才好不容易爬上来呢！”史无名嘀咕了一句。

“就怕办完了案子，就没什么心思看宅子了。”李忠卿叹了口气。

“咦，为什么？”史无名一愣。

“若是这案子真的有太多龃龉，你我得罪了上峰，最终被赶出长安，那还谈什么大好的温泉宅？”

听到这句话，史无名也不由得叹了口气。李忠卿说的也是实情，他们来此处是为了一件极为要紧的案子，而且个中关系十分复杂。

“大家看，这边可以看到华清宫的全貌。”这时，队伍里有个人指着山下兴奋地说道。

一行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葱茏的树林中，可以看到亭台楼阁掩映其间。它们有的在远处的山顶，有的在半山腰，而到了山脚，宫殿群更是鳞次栉比。这些朱墙金边、阔门广殿的建筑宛若繁花锦绣点缀在骊山之上。若是在玄宗朝，那可能是最为热闹繁华的地方，不像如今，冷冷清清，没有一丝人间的烟火气。

“可惜我等无缘见到玄宗朝时的盛况。”有人不禁感叹。

“是啊，太多东西都消弭于战火。”史无名也忍不住唏嘘，战争给世间带来的伤害太大了，他往山下眺望，指向其中的一座建筑，“那里应该就是按歌台，曾经是梨园子弟排练歌舞的地方。”

按歌台是一个很宽阔的舞台，据说能工巧匠下了很多功夫，有机关供表演者升降、出入舞台，周围还有亭台轩榭以供观众欣赏使用。从山上看去，夕阳之下，那些舞榭歌台似乎默默述说着曾经的辉煌和发生在那里的歌舞风流，只可惜那些往事早已经被雨打风吹而去，如今已物是人非了。

“这么推算，这边的宫殿是长生殿，那边就应该是梨园旧址。”

华清宫东墙外是梨园，玄宗皇帝、贵妃与梨园弟子们曾常在此歌舞娱乐。如今还能看到那片郁郁葱葱的梨树，但是往昔的繁华锦绣都随着帝王的逝去变得一片死寂，而后来的帝王也把这里视为不祥之地——因为先帝沉迷于享乐，导致国之大祸，这里又怎么能算得上好地方？

“‘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既然那里早已被废弃，那么又是谁在那里长夜歌舞呢？”一个随从轻声问道。

听到这个问题，史无名的面色沉下来，因为这是他们来这里的原因之一。

前一段时间华清宫里发生了一件可怕的案子。

最近这一两年来，此地的百姓曾多次在深夜看到华清宫的某一隅突然燃起灯火——有人在其中宴饮欢聚，语笑晏晏，一副歌舞升平的景象，宛如当年一般奢靡繁华。

如今在华清宫里留守的只有几个年老的宫女太监，出了这样的事情，他们早就被吓了个半死，也不敢去查看，只是每日烧香拜佛过日子。因为也有人曾经壮着胆子去探查过一次，可是等他们到了那里，刚刚发生的种种景象就像一个朝露一样的梦境，遇到阳光后就无处可寻了。

于是事情就慢慢往鬼神之说上发展了。

最为常见的说法便是“鬼娘子”在宴饮游乐，其中的昔日风光，就宛如海市蜃楼，过眼云烟，可望而不可即。

“鬼娘子”指的便是昔年的杨贵妃，这位最美最荣耀的女人在世时，宫中上下都尊称其为“娘子”，待遇等同皇后。只是可惜生前有多荣耀，死时便有多凄凉。所以大家都觉得她心头有着无尽怨气，多年后依然在此徘徊不去。

既然闹鬼便要做法事。当今圣上虽然心里烦着华清宫这地方，但是出了事情又不能不管，便把这事情交给了司天监。

司天监去了也没查出什么，只是顺水推舟做了一场大法事便回去了。

只可惜法事也没起什么安抚作用，事情反而闹得更凶了——大概在半个月前，有一个在骊山书院读书的学子莫名死在了按歌台上，死状恐怖，尸体只剩下白骨和衣物，把发现尸体的老宫女直接吓得当场晕厥。

出了人命，下面的人不敢隐瞒，便又层层报了上去。 HWGaFs4QGDKjqJs4fRxZsgCXB++z8uvYNfgPwEcE3zmt0ROei1iix7eR4ZGj65U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