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贤弟醒醒。”
史无名猛然惊醒,他坐起身,发现正处在一个陌生的房间。史无名只记得自己躺在床上看书,不知什么时候就失去了意识,而醒来就在这个陌生的房间里。
他眼前的人正是陶文,此时陶文正笑嘻嘻地看向他。在一个不知名的空间里,和一个不算熟悉的人,这不由得让史无名心生戒备。
“陶兄,这是在哪里?你为何会在这里?”
“贤弟莫怕,此处正是去云烟廛的中转站。”
莫说史无名完全看不出这里是哪儿,即使他熟悉,黑夜也能将白日里熟悉的景物变得陌生,更不要提这还是一个没有星光的晚上,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屋子里。
“这、这里就能去云烟廛了?”
“对,贤弟只要跟着我走即可。现在唯一要和贤弟确认的是,你是否真的想去,如果贤弟不愿,现在还可以回去。”
“都到了这里,哪里有回去的道理?我去过风雨集,自然要去这云烟廛。”史无名抬眼一笑,“相信陶兄不会害我,我跟陶兄走。”
“好。”陶文显然很满意史无名的回答,“那贤弟就跟我来。”
他推开房门,史无名这才发现门口有两个拿着气死风灯的蒙面人正等着他们,四周的景物都是雾蒙蒙的一片,根本无法分辨清楚自己在哪里。
“说它是鬼市也好,神仙集也罢。它就是一场过眼云烟,里面所有的一切都不必记住。宛如梦过无痕,人人都是一张假面,彼此不相识,所以也不会有负累。”陶文递给史无名一张面具,然后自己也戴上了面具。
史无名刚刚将面具戴上,那两个蒙面人便上前把史无名的眼睛蒙上了。
“喂,你们干什么!”
史无名顿时有些慌乱,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动作。
“不必害怕,凡人不应该知道如何入鬼市,所以要有人带领。”他身边的人说,“一会儿就好。”
那两个人一左一右挟住了他,带他往未知的方向走去,史无名从他们身上隐隐闻到一股香气——有点熟悉的香气,他却一时间想不起来。
随后对方带他走了一段漫长的路,就在史无名觉得有些累想要反悔的时候,他听见推门的声音,然后那两人带他跨过了门槛。又走了一小会儿,桎梏他的手突然就松开了,然后一阵香风扑来,耳边传来一声娇笑。
“这是从哪里来的贵人啊?”
随后一只纤纤素手就将史无名眼前的蒙布扯了下去。
史无名顿觉愕然,一下子怔住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陶文和那两个蒙面人都不见了。眼前是一个妙龄女子,发如乌云,步摇摇摆,纵然戴着面具,也能看出她眼眸含星,俏皮非常,整个人水灵灵的十分标致,说艳如桃李也不过如此。
再看看四周,史无名恍如进了另一个世界,亭台楼阁中处处悬挂着彩灯和幔帐,让人觉得朦胧缥缈,而那些灯都不怎么明亮,在雾气的遮掩下幽幽暗暗,光影深处有人影熙攘走动。再走几步,又能听到丝竹贯耳,笑语阵阵,仿佛是一个绮丽的梦境。
“郎君随阿梦来。”那女子笑眯眯地上前挽住了史无名的胳膊。
“这位小姐……”
史无名身上一僵,而这种僵硬感一下子被阿梦发现了,于是她“扑哧”一声笑了。
“郎君莫怕,这云烟廛里,来的都是公子王孙,大家不过都是千金买笑,雾中看花,贪的是一时之醉,图的半晌之欢,绝对不会有害人的……”
“害人的什么?”史无名忍不住问了下去。
“妖怪!”女孩做出吓人的姿态,随后嫣然一笑,拉着史无名继续往前走。
“郎君,我们这里啊,酒色财气,各有所专。要喝酒,自有爱酒之人的去处,里面美味佳肴无所不有,在东;要求色,郎君去了肯定会受欢迎,琴棋书画,歌舞声色,无一不全,在西;至于财,郎君想要赌钱大杀四方,便往南走;而气……郎君觉得是什么?”
“在下觉得气应该指的是气质,习气。”史无名愣愣地说,“求阿梦姑娘解答。”
“是仙气,郎君若是想要修仙,可以去那边。”阿梦指了指北方。
“修仙?”
“能问前程,知未来。有仙丹,有五十散,有仙水,还有修炼的方术。当然,郎君若是想找人双修,也不是不可。”说到最后一项,阿梦朝史无名眨眨眼睛。
闻言史无名敬谢不敏,连连摆手,把阿梦逗得又笑起来。
不过听到这里他倒是明白了,这个销金窟里想要吃喝玩乐都能找到去处。
“不过我们这位仙师最拿手的还是招魂。”
“招魂?”闻言史无名一愣。
“郎君心中若是有挂念却不能相见的人,可以去求仙师,仙师定然能够让你们相见。郎君幸运,今日的子时三刻,仙师他老人家要招贵妃的魂魄,很多人都会慕名前去。”
这一连串的信息把史无名弄懵了。
“真的?”
“如此稀奇之事,郎君也要去看吗?”阿梦笑嘻嘻地问。
“如此奇异之事,自然要去看!”史无名急忙道。
“那小郎君不先去阿梦那里坐坐吗?”阿梦又朝史无名笑了笑,表达邀请之意。
“烦劳小姐这么久,自然是应该去做客,但是在下初到此地,想先四处看看。这里有点小礼物,给小姐权当缠头。”
史无名递过去一颗珍珠。
阿梦觉得史无名不像风流郎君,但却十分知情识趣,也符合第一次到这云烟廛里的人的好奇状态,便掩唇笑了笑。
“多谢郎君,是否要阿梦陪郎君逛逛?”
“多谢阿梦小姐,在下想先自己走走,然后再去看仙师招魂。”史无名想自己调查,自然不想让她跟着。
“那郎君请自便,只是丑时三刻若是到了,郎君记得不要留恋,顺着指引离开,否则便会永远留在这里了。”
她特意加重了“永远”两个字,听上去更像是一种警告。
“知道了。”史无名慎重地点了点头。
随后阿梦就飞快地消失在这一片灯红酒绿当中了。史无名四处走了走,他发现这里亭台楼阁,无一不缺,虽然来这里的人都戴着面具,但是从服饰上能看出来他们非富即贵。他们或左拥右抱,风流快活;或大醉酩酊,不知今夕何夕;或一掷千金,洒金无数;又或痴迷颠倒,云山雾里。
是的,是真正意义的云山雾里——那位仙师所在之地四周都是雾气,把整个地界都搞得云遮雾绕。而其中有戴着面纱的侍者来来回回为这些人服务,其中不乏身形曼妙的女子,和那些人调笑取乐。
史无名本能地对这种景象感到厌恶,他知道这仙师就是个骗子,却还是想知道他要如何招魂。即使知道不是真的,潜意识里也特别想要看——人好像都有这种好奇心,史无名也不例外。
“色”那边的负责人是个大腹便便的胖子,整个人穿得鲜艳华丽,他戴着一张笑脸面具,招呼着来来往往的人。在史无名经过的时候,他甚至拉住了史无名,殷勤地邀请他进来逛逛。
史无名笑着拒绝了,但他与胖子纠缠的时候发现陶文被一群女子环绕着,而陶文身边的那几个戴着面具的男子也很眼熟。
史无名几乎可以确定,那几个人是学院里的学子,陶文既然能带着自己来到这里,自然也能带其他人来。而陶文和王无咎形影不离,王无咎是不是也在这里,而这个地方和王无咎之间有没有什么必然的关系呢?
就在此时,史无名感觉似乎有人在暗中窥探自己,那窥探的目光简直让他如芒在背,他不由得皱起眉头,难道他这种只是闲逛却不进行任何消费的行为让人起了疑?在他想着是不是该去酒肆喝上两杯的时候,人群骚动起来。
“仙师要开始招魂了!”
似乎所有人都在期待这一场神秘的仪式,人流都朝一个方向涌去,史无名便随着人流到了招魂的所在之处。
那仙师所在之地是一个宽阔的高台,高台背靠着一座楼阁,所有的人都只能站在台下观赏台上的一切。他穿着宽大的道服,道冠高耸,面上扣着一张可怕的傩面具,身边还跟着两个服侍他的小道童。微风吹来,仙师衣袂翩翩,飘然若仙。而他所在的高台上,悬挂着多面洁白的帷幕,在风和雾气的加持下,整个高台充满神秘的圣洁感。
台下所有的人似乎都对这位仙师又敬又怕,即使隔着面具,史无名都能感受到他们的崇拜之情。
“贫道今日要请一位贵人。”
“所有人噤声,切勿冲撞贵人!”他身边的童子大声喝道。
瞬时,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大家都屏息敛声。
只见仙师在高台上舞起了他的桃木剑,两边的童子唱起了一首古朴的歌谣。
魂兮归来!
去君之恒干,
何为四方些?
舍君之乐处,
而离彼不祥些!
……
“《楚辞》中的《招魂》。”史无名低声说。
此时台上的道人抽出了他的桃木宝剑舞动起来,他身形飘逸,动作潇洒,让人觉得仿佛看到了一场曼妙的舞蹈。
在歌唱到达高潮的时候,道人突然伸出了手,手上赫然是三张符纸,他将符纸往天上一抛,随后符纸骤然自行燃爆,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和白色的刺眼光芒。
只听得他高喝一声。
“魂归来兮,急急如律令!”
史无名本在揉自己的眼睛,刚刚那白光太过刺眼,让人觉得泪花都要涌出来了。可就在这时,他怔住了,所有的人都怔住了,因为他看到有一个身影出现在帷幕之后。
即使站在台下,也能听到她环佩的叮咚声,也能看到她高耸的云鬓,也能欣赏到她姿态万千的身姿。看到那人影的一瞬间,台下的人甚至都不敢呼吸了。
那道士恭恭敬敬地朝帷幕上的身影施了一礼。
“恭迎娘子。”
里面的人微微点了点头,随后出声询问:
“仙师所为何事?一晃数十载,这人间还在,却物是人非,已是伤心燕,何必再归来?”
那语调似怨还悲,如出谷之莺,勾人心魄。
“昔年惊闻娘子薨殁,举世皆哀,至今亦然,想问娘子可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所有的人都望向帷幔,想要知道会得到怎样的回答。
“仙师这问题不对啊,现在娘子和明皇肯定是在天上重逢,比翼双飞,她还能有什么心愿?”人群中有人嚷道。
却是这一声让帷幔后的人影动了一下,随即便是一声长叹。
“无人知我是爱是恨,无人知我是悲是喜。说什么比翼双飞,只知道凡尘似梦,情怠爱断,一切不过大梦一场罢了。而我所牵挂的,我所热爱的,都已经不在了。”
“娘子,你还牵挂什么?”下面有人大声问。
“骊宫高处入青云,仙乐风飘处处闻。缓歌慢舞凝丝竹……此恨绵绵无绝期。”
帷幔后的人念了几句诗,然后凄楚地笑了。
“还能有什么牵挂的,我唯一牵挂的大概便是那曲霓裳羽衣吧。”
“什么?霓裳羽衣?”很多人都是一愣。
人都说《霓裳羽衣曲》是玄宗梦游月宫时所看到的仙女所奏之曲,在他清醒后急忙把梦中的旋律记下,再和贵妃还有乐工把曲子完善,最后才呈现在世人面前。据说,当贵妃跳起霓裳羽衣舞的时候,宛如仙女下凡,让人目不转睛。可惜这珍贵的曲谱却在多年前的那场变乱中遗失了。
此时不知从哪里传来如仙乐一般的曲调,帷幔后面的人影随着乐曲翩然起舞,一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那是如此惊艳的舞蹈。
乐声绕梁,雾气氤氲,帷幔后的人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一时间四下俱静,所有人连大气都不敢出,只是静静看着眼前的一切,生怕惊醒这梦境一般的景象。
史无名怔怔地站在原地,他也被这场舞蹈震撼了。他身在官场,参与过各种宴饮,也看过许多舞姬的舞蹈,但没有任何一支能比眼前的舞蹈更触动他。也许是这如梦似幻的氛围,也许是舞者神秘莫测的身份,也许是精彩绝伦的舞蹈本身,都让人沉浸其中。
“尘缘已去,诸君勿念。”
最后只留下一句宛如叹息般的声音,那身影便如轻雾一般消失了,只留下一地怅然若失的人,而此时,他们身边的雾气也更浓了。
随后那仙师朝天上扔了一根绳子,绳子的另一端消失在迷蒙的云雾里,他竟然顺着绳子直接攀缘而上,最后消失在云雾中,而他消失后,那绳子便从雾气中掉了下来。
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人缓过神来。
“我还没向仙师求个签!”有人捶胸顿足。
“我还没向仙师再求些丹药!”
“我还没问这附近游荡的鬼嫁娘是不是她本人!”
“我……”
“我……”
史无名能听出最后问题的主人是谁,是梁磐,看来他确实很想知道事情的真相。
伴随着人们的议论声,史无名耳边突然响起了钟声。
“哎呀,丑时三刻要到了。”众人哗然,“要离开了啊。”
此时身边的雾气厚重极了,隔上几步便很难看清人的身影,史无名分辨不出哪里是自己来时的入口,也没听到有人指引,只能茫然站在原处。随后浓雾将他包裹其中,在某一个瞬间,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