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院对于谢不离的下落一无所知,当然,他们也可能根本没有认真在找。晚饭后,兰若虚便跑来和史无名八卦这件事,他看起来也是憋得慌,巴不得赶紧找人一吐为快。
“这事是从梁磐那里听来的。柳兄大概能看出来,梁磐和谢不离那几个人关系并不好,所以他专门调查过谢不离,他和我说谢不离跑了应该和昨晚的鬼戏有关。”
“哦?愿闻其详,贤弟快说说!”困了有人递枕头,史无名正想查这件事,便有线索送了过来,他顿时十分高兴。
兰若虚闻言神秘兮兮地看了看门外,史无名会意,让李忠卿上门外守着。
“梁磐说谢不离他们手上可能真的有一个姑娘的人命!”
“什么?还有这种事!你快说说!”史无名瞪大眼睛,“梁兄一副读书都快读愚了的模样,竟然还知道这样的八卦?”
“只是听说,做不得准,柳兄听听就算了。”兰若虚连忙让他小声一点儿。
“这个自然。此事出你之口,入我之耳,绝对不会旁生枝节。”
兰若虚点了点头。
“几年前有一个传闻,说是曲江附近有一座魁星庙很是灵验,一到科考时节,便会有许多举子前去烧香许愿,都想要求个金榜高中的好彩头。只不过后来传言越来越玄妙,出现了谁的祭品越贵重,魁星给予的回报就会越大的传闻。”
“简直是无稽之谈!”史无名听到这里心中便隐隐有了猜测。
“是啊,就是无稽之谈!可就在那年科举考试前,魁星庙前的江面上溺死了一个新娘,没人知道她是谁。后来有人说,这个新娘应该是个祭品,不是送给曲江神的,就是送给魁星的,有人偷偷用人命搞了祭祀。而梁兄怀疑搞出这件事的就是谢不离他们几个。”
“若是真的,这还有王法吗?!”
史无名一听就拍了桌子,吓得兰若虚急忙按住了他。“只是怀疑,只是怀疑!事情是梁兄听来的,柳兄莫要声张啊!”
“从那晚谢不离几人的反应来看,不像空穴来风。”史无名又有些疑惑,“梁磐与谢不离他们有什么恩怨,以至于如此调查他们?”
“唉,梁磐在平康坊有个相好,是个舞姬。她更爱颜色好的少年,所以后来便看中了谢不离,毕竟梁兄的长相……”两人心照不宣地笑了,“谢不离手头紧的时候,她便会偷偷用自己的钱去贴补谢不离。梁兄一直生闷气,怕她被骗,但又恨谢不离撬他墙角和那女子的背叛。后来那女子被谢不离抛弃,梁磐念着旧情去看她。她便和梁磐讲了这件事,说是一次谢不离喝醉了做噩梦,被梦魇住的时候断断续续说了很多梦话,那女子听到后连蒙带猜组成了这么个故事。”
“这件事还有谁知道?”
“不知道!”兰若虚摇摇头,“梁兄嘴可不严,谁知道他有没有讲给别人听?”
“肯定有人知道,否则戏台上怎么会有人演那出戏?”站在门口的李忠卿说。
“这样说可不对,鬼戏台上表演的都是鬼怪,既然是鬼怪,又有什么不知道的?”兰若虚神色玄妙,“也许就是那女子化为鬼怪回来复仇,因为后来还发生了一件非常可怕的事!”
“还发生了什么事?”史无名追问道。
“因为没有查出那新娘的身份,她的尸体就被官府草草埋葬了。但转年发生了一件怪事——在一场惊雷暴雨后,有人发现那新娘的坟墓被破坏了,而尸体也不见了,坟墓被破坏的样子就好像有人从里面爬出来过一样!”
“这些事也是那位梁兄查的?”史无名有些狐疑地问。
“是啊。前些日子,陆兄死在了下面的按歌台,官府来了几次也没查出什么。当时谢不离就有点儿想走,但是其余两个人不同意,他们之间还发生过争执,这里的人多多少少都注意到了,只不过大家没往心里去,而真的去查这件事的只有梁磐,他发现了一个疑点。”
“什么疑点?”史无名追问。
“陆青岚和那几个人认识的时间不长,最多和他们花天酒地,做些寻常富家郎君做过的花花事,要说是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肯定没有做过。更何况,当年出曲江新娘祭品事情的时候,他还是个少年,根本不认识谢不离他们,更不可能是鬼戏中四人之一。”
“你说得对,既然他和那女子之死无关,那他为什么会被杀?”史无名觉得兰若虚说的这件事确实极为重要,但暂时无解,只能开个玩笑转移话题,“难道真的如传说的他进入了皇家园囿,冒犯了天家,所以被鬼娘子赐死了?”
“什么冒犯天家?”兰若虚表情有些无奈,“下面的华清宫早就破败了,剩下的那几个老太监老宫女,就是溜进去人他们也不知道。有时候遇到他们,给他们点小钱儿,他们就随便你做什么,我们其实都溜进去过呢!”
闻言史无名愣住了,原以为皇家行宫威严无比,寻常人不敢进入,但谁想到竟然是如此情形,但他后来想想也释然了。乱世之中,人如草木,华清宫自然也难逃如此命运。
“至于说他被鬼娘子赐死……”兰若虚继续说道,“我想那位娘娘生前便高贵端庄,死后大概早就荣登仙界了,怎么会在这种地方徘徊?我觉得若有鬼怪,应该还是山下方家的那位鬼嫁娘。”
“说到方家……”提起方家,史无名来了兴致,“那天听兰贤弟说完,我想了很多——它确实是一个悲惨的案件,但也有太多不合理之处。”
“有什么不合理的?”兰若虚好奇地问。
“方申作为一个商人,就算再乐善好施,怎么会毫无防备之心?突然对上门的陌生女人这么好,还殷勤地招待吃喝并且留她住宿?我觉得这个行为本身就很可疑。一个正派的人会这么做吗?即使要收留陌生女子,出于礼节,他也应该让他夫人出面才对。而他的儿子只有十三岁,还是个少年,他的父亲会突然决定给他娶一个寡妇做妻子?一开始他的母亲还和这个女人以姐妹相称,说明她们之间的年纪相差不大,但是一转眼就同意让她和自己的儿子成婚,而理由仅仅是觉得这个女子手巧、女红好,这合理吗?”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这种行为倒更像是方申见色起意了!”李忠卿补了一刀。
“是的。”史无名朝自己的老搭档挑了挑眉毛,“而且那女子也完全没有避嫌,在陌生人的挽留下竟然真的住了下来,她更像是有意为之。而她自称要去马嵬,还自称姓杨,很可能也是故意的。要知道,这天下姓杨的人何其多,非要和贵妃扯上关系未免有些刻意。”
“柳兄果然有见地,这案子确实不能细究,细究起来哪里都不对劲儿。”兰若虚闻言一笑,上下打量了史无名一番,仿佛重新认识了他,“我记得陆兄也说过类似的话。”
“陆青岚也说过?”这句话可让史无名真的有些意外了。
“别看他平时吊儿郎当的,可是一提起案子就如数家珍,可惜世事难料。”兰若虚叹了口气,“方家的事情人尽皆知,陆青岚也说过这件事不对劲儿,他说怕不是这方老爷起了色心,想纳妾,所以他夫人曲线救国,让这个女人嫁给了儿子,将了她丈夫一军。”
“可如果只是夫妻间的博弈,为什么受害者是他们十三岁的儿子?”史无名思忖了一下,“虎毒不食子,方申可能喜新厌旧,不想要自己的妻子,可为什么受害的是儿子?而且这个案子到最后只有他还活着,儿子和夫人都死了。他看似失去了所有,但……也许是最大的获益者。”
“怎么说?”兰若虚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史无名突然意识到自己刚刚的表现完全不符合富家浪荡子的人设,心中不由得一紧。“也没什么,只是我个人的胡思乱想罢了,我平时还挺喜欢分析案子的。我伯父说,将来我如果能考中,最好能去刑部或是大理寺。”
“也是,柳兄确实对这方面比较擅长。”兰若虚意味深长地说。
史无名觉得后背冷汗都要流下来了,实在有必要转移一下兰若虚的注意力,便抱怨了起来:“兰贤弟,不瞒你说,如今我对这骊山书院上上下下可是失望至极了。”
“为何?”兰若虚不解地问。
“且不说谢不离那几个人是不是犯过案子,就说那梁兄,看起来老实巴交的,却也在暗中搞这种争风吃醋、私查同窗隐私的事情。伯父送我来的时候,可说这是个风水宝地,有神灵庇佑,遇到的都是饱学之士,可如今一看,怎么全都是这样的人?”
“他们……其实也有在读书的。”兰若虚底气不足地辩解道。
史无名说:“梁兄还算努力读书,我可没觉得谢不离那几个人也在用功,还有陶文那帮人……”
“谢不离当然不用功,他们的学问就那样,扶不上墙。”兰若虚左右看了看,把声音压得更低,“但他们找到了靠山,可以给他们举荐——当然,书院大部分人都找到了,也包括我。”
史无名心中大喜,不由得竖起了耳朵,并鼓励兰若虚继续讲下去。
“还有这等好事,兰贤弟快给我讲讲!”
“王无咎能找人给我们引荐,柳兄知道吗?他的祖父是当朝阁老!”
答案一下子就跳出来了,让史无名觉得充满了不真实感。
“就算有王阁老,他一个人能举荐多少人?”史无名疑惑地问。
“王阁老自己不能,但他还有家人、下属和门生,而他举荐的人将来也会成为他的下属和门生,周而复始嘛!”
闻言,史无名觉得身上微微发冷。
“那么王无咎就是王阁老在这里的代理人了?难道他不去科举吗?”
“科举?”兰若虚有些神秘地轻笑一声,“你知道他在这里待了多少年吗?”
“他看起来年纪也不是特别大,能在这里待多久?”史无名明知故问。
“好像从这书院收纳学子读书开始,他就被送到这里了,那大概是永贞元年(公元805年)。”
永贞元年,史无名微微一愣,他突然想起从前看卷宗的时候,也看见过这个时间点。那是一个非常特殊的年份,每次回想起那年发生过的事情,他都心有余悸。
在那最为混乱的一年,正值大好年华的王无咎被送到了这里,再也不曾归家,王家是怎么想的呢?
“既然他这么手眼通天,又有王家作为依仗,那应该早就入主朝堂了,而不应该在这里蹉跎啊?”史无名故作不解地问。
“可能还是因为他的身份比较尴尬。听说他是私生子,不得嫡母的喜欢。他的那位嫡母可是姓郭。”兰若虚一脸八卦的神情,恨不得下一刻就给他们讲一个嫡母虐待私生子的后宅阴私故事,“这种事情,放到谁家都是难念的经。虽然外面的人说郭夫人对王无咎不错,但估计就是做做表面文章,敢问谁会喜欢一个丈夫的私生子?要是喜欢,能让他几年都待在这里,连个面子都不愿在人前做?”
兰若虚离开后,史无名和李忠卿继续讨论了一下这件事。
王家的事没那么简单,两人对此达成了共识。
“再说,那梁磐因情生怨,恨不得抓住谢不离的短处搞死对方,这倒也可以理解,但是兰若虚为什么要对我讲这些呢?是单纯因为书院里的人都疏远他,而我对他还算客气,所以才找我说这些八卦吗?”
“你现在怀疑所有人。”李忠卿笑了笑,给他倒了杯茶。
“是的。”史无名有点不好意思地接过了茶盏,“事情太过扑朔迷离,只有普遍怀疑,慢慢排除。”
“还有那方家的案子,这么多不通情理的破绽,没道理别人发觉不出。”
“所谓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忠卿,鬼神之说本就是蒙蔽世人的障眼法,不幸的是,上至君王下至百姓,他们都相信这个。”史无名叹息了一声,有些无奈,“在这个案子里,抛开鬼怪的因素,对方申之子的死只能靠留下的骨头做判断,但谁能确定那骨头和头发就是属于方家小郎君的呢?”
“难道你觉得那少年还活着?”李忠卿对这个推论表示震惊。
史无名摇了摇头,神情有些沉重。
“我觉得当晚对于这个少年来说,是个死局。那个女人所做的一切,似乎都是为了不被打扰地杀死他。而这仇怨可能来自于他父母中的任何一方,基于后来他母亲也死去了,我怀疑和他父亲有关。”
“方申的仇人?”
“也许你不信,我甚至怀疑是方申让人来杀他的。”
“亲爹杀亲儿吗?为什么?”李忠卿一愣。
“如果那不是亲儿,或者他在外面有了更喜欢的儿子呢?”
是的,这也是一种思路。
“他常年在外经商,谁知道他在外面是不是有别的红颜知己?又有谁知道他是不是怀疑自己妻子的忠贞?”
“你该不会怀疑那杨玉儿是他的情人吧?”
“谁知道呢?找到他才能找到真相。”史无名说,“事情才过去几年,方申肯定还活着,也应该开始新生活了。正因为他家的事才流出了鬼嫁娘的传言,所以也让苏兄找一找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