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秘密聚会的地点在一处背风的山坳,只要不闹得声音过大,就不会被人发现。史无名到的时候,山坳里已经生好了火,有仆役在炙烤食物,还有人在四处倒酒。人们三个一堆,五个一簇地聚在一块儿吃吃喝喝、谈笑风生。
“先给柳兄引荐一下王兄。”陶文把史无名带到了王无咎面前。
“阁下是柳家的郎君?”王无咎瞥了一眼史无名,他一手拿着一袋子葡萄酒,一手往火堆里扔柴枝,满脸百无聊赖的神情,只有看向史无名时眼神才带着一丝兴味。
“正是,在下柳飞絮,见过王兄。”
“听说柳侍郎喜好奇石花木,可有此事?”
“王兄记错了吧,伯父喜好的是书法,对于奇石花木并无太多研究。”
“那喜好奇石花木的应该是你堂兄柳飞卿?”
“七哥自幼喜欢干净整洁,哪里肯靠近那些会把他衣物弄脏的东西?看看还行,若说喜欢怕是叶公好龙。”
“听说前些日子,他在妙音阁为了个舞姬和人发生了争执,惹得柳侍郎极为不快?”
“可不!若不是因为我被送到这里,王兄在这里看到的可能就是七哥了,他挨了罚,现在已经被送到伯母的家乡读书了。”
“原来如此,怪不得最近在京城的圈子里听不到他的消息了。”王无咎看了史无名一眼,向他举了举酒袋子,随意说了一句,“山中无聊,柳郎君随意。”然后便往后面的树上一倚,不再搭理他了。
史无名也不以为意,自己寻了个地方坐下,然后低声和李忠卿交流了两句。
“他刚刚在套我的话,可能是怀疑我的身份,好在家里那边已经安排好了。不过,这不是我最担心的事情。”
“你担心什么?”
“他在这里从不离开,却知道表哥在花楼与人争执,而且对柳家很是了解。由此推测,他可能知道每个来这里寄读的人的信息。那么问题来了,他是怎么得到这些信息的?”
“他一个刚及弱冠的年轻人,自然不可能有这么大的能力搞来这么多情报。应该是有人在帮忙,比如说王阁老。”李忠卿说。
“我知道,忠卿。但是我依旧觉得很奇怪——你也说他和本家的关系不好。”
“也许只是表面上不好,既然能布下这么大的一个局,那么内里肯定有我们不知道的事情。”
“你说得对……”史无名的话还没说完,便陆陆续续有人过来和他打招呼,他不得不端起笑脸,和来的人应酬。最后还被一个麻烦的人物缠上了,正是老学究梁磐,他醉了之后意外成了话痨,还喜欢抓住人不放。
大家明显知道他这毛病,都躲着他,但是史无名不知道,就被梁磐抓到了。
“柳老弟,你不知道,我们这个地方可厉害了!”
被醉鬼抓住的史无名不能动弹,一脸苦笑。
“梁兄小心脚下,小弟愿闻其详。”
“老弟不知道,咱们这个书院里啊,不仅仅有文昌帝君,还另有上达天听的大人物呢!”梁磐双眼迷离,神秘兮兮地说。
他这一席话,莫说把史无名惊到了,连周围听的人都变了脸色。
“梁兄胡说什么呢!”有人急忙打岔,想拉梁磐坐回去。
“梁兄莫不是在说不语居士?听说他老人家从前也是大官呢!”兰若虚也帮着转移话题。
“哪里是那老头?提起这位,来头可就大了,还是位皇帝呢!”梁磐大着舌头说。
闻言史无名嘴里的酒差点儿喷了出来,这梁磐还真是什么都敢说。“皇帝?!梁兄你说什么?!”
“是皇帝,就是太上玄元皇帝!”梁磐在史无名耳边悄声说。
史无名怔怔地看了他一眼,长出了一口气。
太上玄元皇帝指的是三清之一的老子,在高宗乾封元年,高宗皇帝追尊老子为“太上玄元皇帝”。而传说玄宗皇帝也梦到过老子降临骊山西绣岭的朝元阁,于是将朝元阁改名为降圣阁。所以,梁磐说骊山有太上玄元皇帝保佑倒也说得通。
不过这也让史无名很失望,于是他更急切地想摆脱这个让人无语的醉鬼。
“夜深了,风大。少爷,咱们往那边走走,避避风。”李忠卿在史无名需要的时候适时出现了,扮演起忠仆的角色,撕开了黏在史无名身上的梁磐,把他丢给了其他几个人。
“这个梁磐神神道道的,刚刚那句话可吓死我了。”史无名揉了揉自己的肩膀,嘀咕了一声,赶紧离梁磐远了点。
可这时候,梁磐却又吸引了他的注意——其实是把所有人都吸引了,因为他的声音实在是太大了。
“多年寒窗,无论如何也要求一个功名,否则对不起双亲和妻儿。”可能是酒喝得有点多,身边又失去了和他说话的人,梁磐嚷嚷了起来。
“只是我这脑子太笨,总学不明白……说是勤能补拙,可是我勤了,也没觉得自己变伶俐多少!”
随后他“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史无名也不知道应不应去哄他,一时间手足无措。
“别理他,他就那个样子!只要喝醉了就要哭上一哭,我们都习惯了。”陶文说。
等到有人去安慰他了,史无名才松了一口气。
“这位梁兄到底是怎么回事?”史无名忍不住问陶文。
“没事。人啊,总有些自己得不到的东西,他多年苦读,但是毫无建树,考试也榜上无名,心中自然苦些。但是他最终选择来到了这里,也算是聪明。总归有神灵庇佑,希望他能得偿所愿。”陶文意味深长地向史无名眨了眨眼睛。
“也是。”史无名扑哧一声笑了,“能来到这里读书,这里有太上玄元皇帝,又有文昌帝君,总归是要比别的地方多一分希望。”
“可不,咱们去喝酒。为了欢迎你来,王兄特意让人弄了些不错的好酒。”陶文热络地把他拉走了。
于是又是一顿推杯换盏,酒过三巡,所有人都有些醉意了。
“喂,你们看山下!”突然有人发出一声惊呼。
大家立刻停下了动作,一同望向山下。
不知什么时候,山下的某一处亮起了灯光。
“你看到了吗?忠卿。”史无名从嗓子眼里憋出了这句话,暗中揪住了李忠卿的袖子扯了两下。李忠卿知道他不是害怕,而是激动,于是安抚般地拍了拍他。
光亮处的中心是一个戏台,四周都隐藏在黑暗之中,只有台子上灯火通明,虽然没看到有人在上面,但隐隐能听到丝竹之声。台下没有看到观众,但能听到黑暗中有人鼓掌叫好,还有欢笑之声。
“那是哪儿?”
“白日里还好判断,天这么黑,不好说,感觉像是华清宫按歌台一带。”李忠卿低声回答,他也被眼前的异象惊住了。
“山下的人能发现我们吗?”
“不好说,他们不像是我们,居高俯瞰,他们没那么容易看到。”
史无名悄悄地打量了一下周围人的神情。
所有人看起来都很兴奋,他们指指点点,窃窃私语,并没有太多恐惧的成分。而史无名则完美地表现出初见这景象的惊愕之情。
“这、这是怎么回事?”
“那是鬼戏!”走到他身边的兰若虚给他解释说,“传说因为贵妃生前喜欢看戏,所以鬼戏班偶尔会在这里上演折子戏,没想到柳兄你第一次来就赶上了,这鬼戏可谓可遇不可求,可要仔细看看。”
“鬼戏?!”史无名惊呼了一声。
“柳兄小声些,难道要把书院的仆役引来吗?”兰若虚示意他小声。
“兰贤弟,我实在被吓到了,什么叫贵妃喜欢的鬼戏?”史无名低声问道。
兰若虚左右看了一眼,见没人注意到他们,便把史无名拉到了一边。
“其实就是前朝死去的那些梨园弟子在上面演戏。”
“什么?!”
“七月七日长生殿。”兰若虚神秘兮兮地说,“华清宫中有长生殿,长生殿原来也叫集灵台。既然叫集灵台,自然是聚集灵魂的地方。那里也是贵妃娘娘和玄宗皇帝定情之处,贵妃在马嵬坡离世,玄宗皇帝从蜀地回长安后一直尝试给她招魂,最有名的一次法事就是在这长生殿里秘密进行的。”
史无名一愣。
“临邛道士杨通幽?!”
“对。据说他在长生殿招来了贵妃的一抹幽魂。”
“那大概就是《长恨歌》中所描绘的情景了。”
“听说自那之后,这里就好像打开了阴阳两界的通道,常常有人会在这附近看到昔年梨园歌舞的景象,就好像回到了过去盛世的岁月。而这种种就如海市蜃楼,寻常人只能远观,不可靠近。”
史无名觉得不可思议,但一切都应该有合理的解释才对。
“非要说个解释的话,柳兄有没有听说过鬼市?这里经常有鬼市,阴气比较重,所以有鬼戏台也不奇怪。”
“这里还有鬼市?就是如务本坊一般一入夜就会出现的鬼市?”史无名有些意外地问。
“风雨如晦,云烟遥遥。务本坊的鬼市又被人称为‘风雨集’,因为它往往在风雨如晦光线不明的夜晚出现,里面多是真人。而这里的鬼市却被称为‘云烟廛’,如云似烟,过之即散,无影无踪,里面可未必都是真人。”
“真的?”
“真的,有人说这里的鬼市是在战乱中死在这里的宫人们经营的,他们依然活在往昔辉煌的岁月里。有人曾经误入其中,见到了世间罕见的珍奇,都是昔年宫中的宝贝。只不过如果过于贪心、和鬼市中的人有了牵扯,不按时离开鬼市的话,那么就只能永远留在那里,再也无法返回人间。就如那位陆郎君,有一种说法就是他被引入了鬼市,因为贪恋那光怪陆离的世界而错过了离开的时辰,结果却被女鬼分食,只剩白骨。”
史无名从来都没有想过,陆青岚的案子竟然还有这么个解释。他突然想起自己曾经办过的鬼门寮一案——在京师中,传说只要通过一个叫鬼门寮的地方,便可以到达鬼市,在那里能得到世间难得一见的珍奇,还可能看到已经故去亲人的亡灵,如果能把亲人的亡灵从鬼门寮带出来,那么他们就会重新返回尘世。而自己和李忠卿也曾经被人用棺材抬着进入过神秘的鬼门寮。
“柳兄切记,若是再遇到此景,只可远观,不要靠近。”兰若虚殷殷地叮嘱,“鬼神之事,我们这些凡夫俗子不能去惊扰。”
“多谢兰贤弟告知,不过这鬼戏班的戏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的?”
“不知道,小弟也不过才来了几个月,只听过传说,这是第一次看到。”
“你们看戏台!上戏了!”人群里突然有人惊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