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爬到寨子后面的山上。夜色从四面八方合拢来。风吹得格外带劲,山上的草像波浪一样翻滚,一浪接着一浪。女人拿着一把镰刀,还提着一叠黄纸和九支香。女人去看男人。男人死去好多年了,开始时她也常常想起男人来,后来,男人渐渐在心里淡了,像影子一样隐去了。淡忘了男人,她没有什么内疚的,谁还能把一个死人每天装在心里呢?仪式即将来临时,她却突然想起男人来了,好像是冥冥中有一个神在指点她似的,她一下子想起要给男人烧一沓纸,燃几炷香。
路很小,若有若无。女人挥舞着镰刀,把倒伏过来的草和刺斩断,路就刨出来了。女人不一会儿就走到男人身边了,男人现在是一个小土包,小得都快要被草淹没了。女人不禁有一些感叹,男人活着的时候不是这样,那个时候男人很伟岸,顶天立地,像一棵大树。男人死了,就矮下来了,成了一个小小的土堆。
女人坐下来,倚着土包。好一会才站起来,开始用镰刀去割坟上的草,刀很快,割在草上,发出蚕食桑般悦耳的声音,这声音让女人有一些迷醉,觉得就像在给男人剃胡子。男人在世的时候,女人经常给男人剃胡子,用热水烫过的毛巾敷过,再用肥皂水揉一下。一切准备完毕,男人从肋下抽出长刀递给她,长刀像一弯月亮,闪着清辉。她一手拿刀柄,一手小心捏住刀尖,把刀锋贴在男人的脸上,轻轻一刮,胡须被斩断的细密的感觉就传到手上。女人细心地割着,坟上的草都割光了,现出黄色的土来,就像现出头皮一样。女人站开几步,端详着,满意了。女人在坟前蹲下身来,开始燃烧香纸。纸燃起来,形成一个小小的光圈,招来数不清的飞虫,细密得像落了一阵小雨。
那卡,我给你烧香来了。女人勾着头,自言自语地说。我们的孩子,你的阿幼卡长大了。山风吹得火苗呼呼地晃荡起来,女人感觉到那是埋在土包里的人在微笑。
明天,就要给他打佩刀了。女人说。阿幼卡的男儿铁已经打了十七次了,明天就要打成佩刀。
我要给儿子打一把宝刀,那卡。女人说,突然啜泣起来,不是悲伤,只是想哭,于是就哭了。女人哭了一阵,月亮不知不觉间已经升起,厚厚的夜幕被掀开了一层,整个夜变得通透。女人继续喃喃自语,那卡,再过几天,儿子就要满十八岁了,阿幼卡在城里读大学,我要他回来,不知道他明天会不会赶到。阿幼卡会有一把最好的刀,用水牛角做把,用黄牛皮做鞘,刀把上还要镶着银子,快得可以吹断头发,坚硬得可以剁开一摞铜钱。
女人喃喃地说着,觉得男人是满意了,就站了起来,开始往回走。月亮升高了,夜色更重,一切又清晰又模糊,像沉淀在心底的往事。女人想起了十八年前的事儿,儿子出生的时候,她躺在床上,儿子却给抱出去了,看月的人都要亲眼看一看儿子。儿子不睡在她的身边,男人却一趟又一趟地走进来,把亲戚朋友送来的礼物放在床头的木柜子上,堆了一大堆。那是一堆铁,青乌发亮,每一块都用红绳子系着。这是这个民族的习俗,生下了儿子,贺喜的都要带上一小块钢铁作为礼物,这些钢铁在孩子满月的那一天,由铁匠打成一整块,埋在巫师指定的地点。这就是男儿铁了,以后的十七年,每年孩子生日的时候,男儿铁都要挖出来,送到铁匠铺子里锻打一次,直到孩子十八岁,成人了,那锻打了十七次的男儿铁最后会被打成一柄弯刀,一柄水牛角做把,黄牛皮做鞘的宝刀,悬挂在孩子的腰上,成为他的护身符。女人还想起儿子满月那天,她和男人背着儿子,提着十多斤的男儿铁去乡场上找铁匠的情景。当他们把一大堆碎铁交到铁匠手中的时候,铁匠一定要看一下未来的男子汉,看了,就爱上了,嚷着要给孩子当干爹。铁匠有数不清的干儿子,可是铁匠还不满足,说,恰好我也刚生了一个儿子,这是缘分呀,再收这一个,就不收了。男人和铁匠喝了一顿酒,两个人都喝得趴在地上,铁匠就成了孩子的干爹,男人也成了铁匠儿子的干爹。干爹留他们住了一夜,半夜里她醒过来了,听见铁匠炉子呼呼地拉得正欢,男人正在给铁匠拉风箱,铁匠要连夜给儿子锻打那块男儿铁。她笑了起来,笑那两个男人的孩子气。接下来,她又想起了第一次把儿子的男儿铁埋藏在地下的情景,男人跪在地上,腰深深地弯下来,嘴唇热切地亲吻大地。男人眼里闪着泪花。男人一辈子没有这样虔诚过。
接下来,女人又想,她有过几次和男人一起把男儿铁挖出来?女人算了一下,有八次。儿子八岁那年,男人死了,在一次山体滑坡中,男人为了救人,给埋在了坍塌的泥土中……
女人急匆匆地走着,起露珠了,山路滑溜起来。不知不觉,女人的眼泪又出来了。男人死了,原先两个人一起扛的生活打了包,打成一份压在她身上。每年儿子的生日,她一个人把那沉甸甸的男儿铁挖出来,背到乡场上去,让铁匠锻打一次。男儿铁锻打一次,儿子就长大一岁。儿子上了中学,上了大学。再过几天,儿子就是一个男人,一个男子汉了。
女人回到家里,门开着,女人有些纳闷,她记得自己出门时是拉了门的。女人进了门,发现屋里还点着灯,豆大的灯光下,一个烟头闪一下,熄灭了。女人叫了起来,谁?
我。回答瓮声瓮气。
是他叔呀。女人说,来的是村长。女人在门后把镰刀插了,走上地楼板。村长的脸在灯光下蒙了一层雾。女人说,他叔,有事呀?
阿幼卡打电话来了,你去接一下。村长说,寨子里只有村长家的代销店有部电话。村长说着,站起来走出门去。女人在后面跟着。到了村长家的代销店那里,话筒还搁在桌子上,女人提起话筒,只听到短促的嘟嘟声,那头已经把话筒搁了。女人苦笑起来,说,他挂了。
村长说,都半个时辰了,他还不挂?你打过去吧。
女人想了想,说,算了。其实女人也想打过去,可是没有钱,打长途挺贵的。女人说,阿幼卡要是有急事,他还会打过来的。
村长说,那是那是。
女人笑了笑,就要走了。村长说,不坐一会儿?
不啦,女人说,家里还有事。女人想埋藏在地里的男儿铁还没有挖出来呢,她得赶回去把它挖出来。
村长说,还是坐一会吧,也不急着这一阵子。
女人就站住了,感觉村长是有什么话要对她说。果然,村长点了根烟,吞吞吐吐地说了。
听说你要给阿幼卡打一把佩刀?
孩子长大啦。女人答非所问。
要是按以前的规矩,是该打一把佩刀了。村长说,眼睛看着地下,好像不敢看她似的。可是现在不时兴了,他婶。
是不时兴了。女人同意,村长说的是实话。从什么时候开始,男人不再时兴佩带宝刀了呢?女人想着,走了神。女人年轻的时候,男人们都穿着宽大的衣服,腰上挂着长长的弯刀。那时的男人多么伟岸呀,像一座座山。
国家禁止佩刀,他婶。村长又慢悠悠地说,继续吧嗒着烟杆。法律规定,私人不能拥有管制刀具。
村长还要继续解释什么,女人已经走远了。女人心里记挂着要把男儿铁挖出来,那锻打了十七次的男儿铁,深埋在地下,召唤着她。女人听见男儿铁在地下铮铮作响,女人在梦里好多次听见儿子的男儿铁在地下铮铮作响的。每一次从梦里醒来,女人就再也无法入睡,女人想起小时候听到的故事,那些男子汉的宝剑在鞘里铮铮作响的故事。女人觉得儿子就是那样的男子汉,儿子应该佩带那铮铮作响的宝刀。
回到家里,女人拿了一沓香纸和一把挖锄,在坪场的一角找到去年插下的标志,焚烧了香纸,敬过土地,然后挖了起来。土很硬,去年专门夯紧了的。女人身体后仰,锄头高高扬起,挟着一股风落下来,锄头深深地啃进土地。女人挖了一会,然后蹲下身来,她的手触摸到那深埋在地下的冰凉了,寒意沿着指尖电一般传到心里。
男儿铁在月光下闪着青光。
女人双手在钢铁的表面细细地摩挲着,仿佛摩挲到男人和儿子的脸庞,男人的脸粗糙坚硬,儿子的脸温润光滑。女人轻轻地呻吟了一声,把男儿铁紧紧搂在怀中。现在,男人在她的怀里了,儿子也在她的怀里了,肌肤相连,真真切切。女人抱着自己的男人和儿子,走出家门,一直走到家族巫师的法堂前面。
雅玛卡大婶,我知道你会来的。年迈的巫师穿着红色的法衣,端坐在法堂正中,一直闭合着的双眼突然睁开,电一般地看着她。
我做好了准备。巫师又说。
女人感激地朝老人点了点头,却不走进去。女人是不能捧着男儿铁进入法堂的。她目光逡巡着,想找一个人代替她接过男儿铁,送到巫师手上。
巫师缓步走了过来。
进来吧。老巫师说,热切地对她微笑着。孩子,圣洁和坚强的女人,鬼神也会敬重她,进来吧。
她进去了,跪下了一条腿,把男儿铁高高举在头顶,感觉巫师颤抖的双手把它接了过去。
绵长如流水的念诵声响起来了。
乡场像一把拐尺,转角地方有一株弯脖子柳树,铁匠铺子就在柳树旁边。女人走进去时,铁匠正无聊地躺在一张竹椅上,目光茫然涣散。看见女人,铁匠急忙坐直身子。
来啦?铁匠问。
来了。女人回答。
我算着,你该来了。铁匠说。
女人点了点头,把巫师开过光的男儿铁摆在了铁匠面前。铁匠连忙净了手,双手接过男儿铁。铁匠眼里闪着光。
铁匠忙着倒茶的时候,女人就细细地打量起这个简单的铺子来。铺子里空荡荡的,只有炉子烧得正红,像一颗太阳。铁匠什么都不打,可是炉子里的火却红得像一颗太阳。
没有生意。铁匠说,有点羞涩。一个手艺人,铺子无人光顾是一件叫人不好意思的事。铁匠是祖传的手艺,传到他这里,已不知有多少辈了。以前在这被称为生苗区的苗疆腹地,打铁是最吃香的行当,打锄头,打铁锹,打镰刀,更打兵器。他祖上是江西来的汉人,那个时候苗区腹地还没有汉人,地方苗变不断,汉人给杀光了,撵走了。可是铁匠的祖上却稳稳当当留了下来,在这生苗区扎下了根。祖上有一手好手艺,打的家伙锋利无比,远近闻名。苗变时本来也要杀铁匠的,苗王说,把铁匠杀了,谁给我们打锄头,谁给我们打兵器?就这样,铁匠祖上留在了这苗区腹地,扎了根。铁匠家里说的是汉话,江西官话,可是铁匠家里也请巫师,也过苗年,也能说一口流利的苗话。
这些年,铁匠铺子生意日益清淡。伙计辞了,徒弟改了行,有人劝铁匠改行,趁早改行还有奔头,树挪死,人挪活,没了生意,还守着这个铺子做什么呢?可是铁匠不肯,铁匠说不打铁我还是什么铁匠!人们就说铁匠是个他妈的倔种,铁匠同意,我就是他妈的倔种。虽然没有生意,铁匠每天起来的第一件事还是把炉子生得旺旺的,炉子生起来了,太阳也升起来了,就像苗歌唱的:“太阳升起在铁匠的炉子里。”
你的干儿子阿幼卡长大了。雅玛卡说,庄重得好像是在报告一件新闻。该到给他打佩刀的时候了。
我知道,铁匠说。他怎么能不知道呢,他自己的儿子不也十八岁了吗?十七年来,他拿出自己最好的手艺,把两个孩子的男儿铁锻打了十七次,他怎么会忘记!
这会是我这辈子打的最后一把佩刀。铁匠说,神情有些失落。这些年来,派出所的人管得紧,隔几天就来铁匠铺子嘱咐几句,不准打佩刀。前些天晚上,派出所的唐所长还来过,问他,打刀了没有?他回答说,没有,现在谁还打刀呀。可是唐所长却在他房里翻出一把刀来,弯月似的长刀开了刃,雪亮。唐所长瞪起了眼,说,这是什么?他嗫嗫嚅嚅地回答,是刀。唐所长笑了,说,狗日的铁匠,你还不老实交代。他解释说,所长,这刀是给我儿子打的,儿子长大了,按风俗得打一把刀。
铁匠的儿子原来也跟着铁匠学打铁,刚学会,铺子生意就清淡下来了,儿子改了行,在街上开了一个门面,出租影碟。唐所长认识铁匠儿子,说,你儿子要刀做什么,出租影碟又不是当屠夫。铁匠说,这不是风俗嘛。唐所长说,要移风易俗呢,这把刀就算卵了,你就挂在家里,可不许带出去。下次再犯,我可要处罚你了。
这些,铁匠怎么好对女人说呢?说了,女人就会为他担心了,要是女人担了心,不愿意打刀了,他再打一把刀的心愿又怎么实现呢?铁匠心里打定了主意,阿幼卡这把刀,他改在半夜里打,关了铺子门打,神不知鬼不觉地打。铁匠进了里屋,端着一个簸箕出来了,簸箕里是一些做刀柄的原料,铁匠拿出来让女人选。女人选了一阵,最后拿起一副黑牛角镶有银纹的刀把,牛角乌黑发亮,隐隐地带有一点板栗色,琥珀似的透明。女人掂了掂,手感像美玉一样温润。就这副,女人说。铁匠笑了,女人看上的是最好的一副刀柄。
从乡场上回来,女人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在村口的垭口里坐着。从垭口看过去,可以看见从县城回来的小路。小路像一条蛇,弯来扭去。女人坐了很久,太阳下山了,山路朦胧起来,宿鸟一鸣叫,小路更空寂了。女人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慢慢往回走。联想起昨夜没有接到儿子的电话,女人有了一丝预感,儿子是不会回来了,儿子为什么不回来呢?
女人想起儿子去年暑假时回来的情景。儿子不是一个人回来的,儿子还带回来一个女孩。儿子介绍说,女孩叫小茜,小茜穿着雪白的连衣裙,秀气懂礼。女孩叫她阿姨。女孩对什么都感兴趣,她推磨的时候,女孩就在一边笑着看,最后要求让她也来推一下。她笑了笑,让开了。女孩学着她的样子,推了几下就累得不行了。女孩对儿子说,阿幼卡,你们这儿真好。儿子惊喜地问,真的吗?真的。女孩说,你真有福气,出生在这么美的地方。儿子说,你玩几天就会腻的。然后儿子说,我都腻了,我一定要离开这鬼地方。她当时一震,儿子怎么会腻了呢?她感觉这不像儿子讲的话。
儿子只在家住了三天,女孩要回去了,儿子说,娘,我要去送小茜,把她送走了就回来。可是她却从儿子的眼睛里读到了另一种想法,儿子不准备回来了。她看着儿子他们远去,儿子和女孩手拉着手,兴冲冲地走着,儿子那样子不像是离开家,倒像是回家,儿子明明是在离开家,离开母亲,怎么反而兴高采烈地像是回家呢?
女人没有等到下个赶场天去取刀子。赶场前一天的早上,女人准备下地,包谷地里的草很高了,得薅一薅。女人背着背篓扛着薅锄刚一出门,迎面就碰上了村长。村长说,他婶子,有人找你。村长背后跟着两个年轻人,穿着黑夹克,胳肢窝里夹着皮包。女人心里咯噔了一下,女人第一感觉是儿子可能出什么事了。村长说,这两个同志是派出所的,找你了解一点情况。女人愣了一阵,说,我有什么情况可了解的。说着,脚却不由自主地跟着他们走了。
走到村长家里,村长家堂屋正中早就摆好了一张小饭桌,小饭桌后面摆着两个凳子。派出所的人一去就在桌子后面坐下了,然后朝女人努了努嘴巴,说,坐。
女人不知道坐在哪儿好,小饭桌前面摆着一把小凳子,女人不准备坐那儿,于是眼睛就到处瞟着找地方坐。那两个警察中稍年轻的一个指着小板凳说,就坐那儿。女人只得在小凳子上坐下了。一坐下来,女人就矮了半个身子,看着警察都要仰起脑袋。女人感觉不对劲,扭过头去对村长说,他叔,你家里就没有高一点的板凳?村长不知所措地笑了一笑,笑得很尴尬。之前警察和村长商量了的,给女人一张矮一点的板凳,说是要造成一种威慑的气势,警察是上级,村长只得依从。村长窘得恨不得把脸勾到裆里去。年轻一点的警察板着脸说,叫你坐那儿你就坐那儿。女人横了心,在板凳上坐稳了,冷着眼看着两个警察打开皮包,把纸笔掏出来摆在小饭桌上。
警察中年纪大一点的可能感觉到了女人的对立情绪,和悦地说,雅玛卡,你是叫雅玛卡吧?你不要紧张,我们只是向你了解一点情况,我们问什么你如实回答就行了。
女人点了点头,说,问吧。
年轻一点的警察说,你到铁匠铺子里打了把刀吧?
是的。女人回答。我的儿子长大了,到打佩刀的时候了。
年轻一点的警察说,你还算老实。铸造和拥有管制刀具都是犯法的,你应该知道。
我不知道。女人说,我只知道,孩子大了,要把他的男儿铁打成佩刀,这是从古传下来的规矩。就像女人长大了要佩戴银饰,这也犯法?
银饰不犯法。年轻一点的警察接过话头说。刀具是可以杀人的,所以要管制。
这不对。女人说。杀人的是人,不是刀。
年轻警察中风似的歪着嘴,一时竟然说不出话来。
拿着刀不一定就要去杀人,杀人也不一定要用刀,佩刀只是一个护身符。女人凭借着一种惯性继续说。
雅玛卡,你不能少说两句吗?村长突然叫了起来,又着急又担心地跺着脚。你真是个长舌妇呀。
年纪大一点的警察似乎不计较女人的话,说,雅玛卡,你不懂法律,而且是头一次犯,我们不准备处罚你,只是,你却把铁匠给害了。
女人愣怔了一下,问,他怎么了?
他非法铸造管制刀具,屡教不改,已经被拘留了。年纪大一点的警察笑笑,说。
女人轻轻地呻吟起来,头脑里一片混沌。女人想了好久,才说,这不关他的事,是我请他打的刀。她还要说什么,年轻警察却把她叫起来,把讯问笔录给她念了一遍,指着笔录纸说,签字吧。女人就不说了,顺从地在警察指定的讯问笔录上抖抖索索地签了字,画了手押。画完手押,警察站起来要走了。女人突然拉住了年纪大一点的那个警察,央求说,这事是我叫他做的,让我把他换回来吧。
警察笑了起来,说,雅玛卡,这可不是去做客,怎么换呢?女人还想说什么,却听见那个年轻一点的警察咕哝说,法盲。
警察走了。村长说,他大婶,我告诉过你的,打刀子犯法,你不听,出事了吧?女人看了看村长,目光空洞茫然,好像没听见村长说的话。
女人愣怔了一会儿,拔腿走了。女人回到家里,在灶房里忙开来,开始煮猪潲。喂猪的时候,女人趴在猪圈边,看着那头架子猪晃着两只耳朵吃潲,猪崽是娘家那边送给她养的,猪争气,长得快,女人盘算过了,这头猪下半年可以出栏,把阿幼卡的学费解决一点。可是现在却不能再喂了。
女人把猪喂饱后,来到做屠户的岩龙家,岩龙家正在吃晚饭。女人说,岩龙叔,你把我那头猪杀了吧,明天赶场。屠户岩龙含着一口饭抬起头来,说,你那头猪正是长膘的时候,杀了可惜,杀了,你就亏了。
女人声音低了下来,说,我急着等钱用。
岩龙不再说话,急急把饭扒完了,跟着女人回到女人家里。看了猪,岩龙又一次说,雅玛卡,这猪正是长的时候,杀了可惜。女人说,我要钱用呢,叔。岩龙就说,这么办吧,你要多少钱,合适了赶到我家里去喂几个月,现在就杀还是可惜了。女人说,你看着给吧。岩龙说,哪有你这样做生意的,这样吧,要是你急着等钱用,先从我这里拿一点,以后有了再还我也行。女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叔,要大几百块钱呢,你还是把这猪赶到你家去好。
价钱谈妥了,岩龙叔开了钱,女人就把猪圈门打开,自己跳进猪圈里去把猪赶出来。岩龙赶着猪走远了,女人看着空荡荡的猪圈,突然腹痛一样抱着肚子蹲了下来。
第二天,女人早早起床,把卖猪钱揣在怀里,背着背篓去赶场。女人来得早,场上还没什么人,铁匠铺子关着门,有几只鸡在悠闲地踱着步,一只公鸡歪斜着身子,耷拉着一边翅膀围着一只母鸡转圈。女人茫然地站了一会儿,突然往派出所的方向走,到了派出所,看见那个年纪大一点的警察蹲在阶檐上歪着头漱口。见了女人,警察对她点了点头,含混地说,来啦?好像早就知道女人要来似的。女人点点头。女人想等警察把牙刷完再问,可是警察却反反复复地来回刷着,好像下决心和牙齿过不去。女人等了一会,就说,我想看看铁匠。
警察的手停住了,转过一边脸来,对着她吐了一口牙膏泡,说,看铁匠你来这里做什么?
女人说,你们把他关起来的,我不来这里看到哪里看他?警察明白过来了,笑着说,派出所不关人的,雅玛卡,铁匠关在县拘留所,要看,你到县里拘留所看去。
女人转身走了出来。警察在后面说,雅玛卡,其实你也不必去看他,又不是判刑,只是拘留几天,不要多久就回来了。
女人没听到似的走远了。
女人在一家小卖部买了半条烟塞进背篓里,然后就搭上去县城的车,到拘留所时已经是中午了,接待女人的是一个年轻看守,眼睛紧紧地盯着她,问,干什么的?女人回答说看一个人。看守又问,看谁?女人说,看铁匠。看守说,呃,你是他爱人吧?你得劝劝他,没事打什么刀子嘛,吃饱了撑的,如今谁还要那东西。女人含糊地答应了一声说,是,我会劝他的。看守满意地笑了,把她带到一个只放了一排长桌子和两排长椅子的空房子里,说,你等一下。
女人坐了下来,心里有点发慌,女人来的时候想得不多,这时却想得很远。女人想铁匠蹲了几天大牢,会不会受苦呢?还有,自己来看铁匠,让人知道了,人家会怎么说呢?这么细想起来,女人就想起了年轻看守问的话,看守问她,铁匠是不是她的爱人,看守怎么要这样问她,难道他们有夫妻相?而自己刚才为什么不否认呢?这么想着,女人就有了一丝不安。自从男人死后,铁匠对她和儿子是挺照顾的,比如赶场时,她可以把买的卖的东西都放在铁匠铺子里,铁匠和他婆娘会安排一顿晚饭,留她下来吃饭,筹集不到儿子的学费时,铁匠会不声不响地到乡中学那儿替儿子把学费交上,等等。那个时候女人不会往这个方面想,铁匠是儿子的干爹,是亲戚,亲戚照顾亲戚很自然。后来,铁匠的女人病死了,铁匠还是那样照顾她们娘儿俩,只是,铁匠看她的眼神不同了,铁匠的眼神里像闪着火星。她懂得那眼神的含义,都是过来人了,她怎么会不懂得那眼神里的火星是什么呢?可是她从来没有回应过铁匠,相反,她去铁匠铺子的次数稀了,渐渐地断了往来。只是,铁匠那眼里的火星经常浮现在眼前,仿佛要把她也点燃一样。
外面传来了脚步声,女人站起来,看见铁匠被看守带了进来。铁匠见了她,微微怔了一下,说,是你?她费劲地笑了笑,说,我来看看你。看守说,你们谈吧。说着自己出去了。铁匠的错不大,看守看得不严。然后女人就静静地看着铁匠,想看他受了罪没有。还没有看见铁匠之前,女人想象过铁匠的样子,想象铁匠是怎样的蓬头垢面,怎样的目光无神。女人看过这样的电影,坐了牢的人都这个样子。可是她面前的铁匠却不是这样,铁匠还是往天的铁匠,目光灼热,身强体壮,只是胸前没有披那件打铁的皮裙子。女人感觉到胸口里有一块沉重的石头落了下来。女人从背篓里拿出烟来,递给铁匠,铁匠撕开一包,抽出一根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吸得很贪婪。女人眼眶红了。
是我害了你。女人说。
我自己愿意的,雅玛卡,这不怪你。铁匠说,深深地看着女人。感谢你让我打了一把刀。
他们待我很好,我在这里没有吃苦。铁匠又说。
那天夜里,铁匠开始打刀的时候,派出所的人就来了,看了一会儿就走了。可是铁匠把男儿铁打成刀的模样的时候,派出所的人再次来到铁匠铺子。所长商商量量地对他说,铁匠,我说过的话你记得不?铁匠说记得。所长说,我说了什么?铁匠说,你说过我要再打刀子你就要拘留我。所长笑着说,狗日的铁匠,你记性还蛮好,那现在就跟我走吧。铁匠说,所长,我愿意跟你走,可是你也要等我把这刀打完了再跟你走吧,这是我这辈子打的最后一把刀了。铁匠说得很动情,铁匠说我打好了刀,你马上没收都可以,可你要让我打完这把刀。所长同意了,所长说,没见过你这样的铁匠,你狗日的不整点酒,我怎么容情你。铁匠就整了点酒,和所长一起高高兴兴地在炉子边喝了起来。喝醉了,所长说,铁匠,你是个好铁匠。所长还说,我十八岁的时候,也打了把刀子,不是不知道这习俗,只是,现在法律不允许了,习俗也得改一下,你打了刀子,犯了错,我不能因为你是个好铁匠就不拘留你。铁匠回答说,所长,你也是个好所长,你放心回去睡觉,明天我带着刀子来投案。两个人就那么说定了。第二天早上,铁匠就带着刀子去了派出所。所长说,铁匠,拘留你七天时间,放心,去蹲几天,不会为难你,我是公事公办,你回来了,我给你整酒。
铁匠说着,笑了起来。女人也笑了起来,铁匠和所长做得都对,都很男人。只是刀没了,怎么给阿幼卡举行成人礼呢?女人未免有些失落。
铁匠看出女人的失落来,说,雅玛卡,其实刀还没有打成,还在家里,你知道,这是我这辈子打的最后一把刀,一个夜工可打不出来。
女人一愣。铁匠看了看门口,看守远远地站在门外,饶有兴趣地看两只公鸡支楞着颈上的羽毛斗架。铁匠低声说,我交的是我儿子的那把刀。然后铁匠就为自己的小小诡计笑了起来。其实所长也看出来他交的不是新铸的刀子。他把刀子交给所长的时候,所长把长刀把玩了一下,笑着说,狗日的铁匠。所长的眼里闪着的一种东西让铁匠知道,一切都没有瞒过他。
女人坐了一会,好像要说的话都说完了。门外的两只公鸡中的一只斗败了架,战争结束。看守走进来说,你们说完了吗?探视时间到了。女人对看守感激地笑笑,站了起来,铁匠也站了起来。铁匠跟着看守先走出门,在门口那儿,铁匠回过头来对她说,雅玛卡,你抽时间去我的铺子里帮我照看一下。
铁匠跟着看守走了,女人目送着他们向一排上面有炮楼的房子走去。女人很奇怪自己没有哭,女人原来以为自己要哭的,可是却没有哭。铁匠没有受什么苦,不是她想象的坐牢的样子,她还有什么哭的呢?
在拘留所门口的小卖部那儿,女人想到了要给儿子打一个电话,她有儿子寝室的电话号码。电话很快就打通了,话筒里传来儿子的一声喂时,女人却一下子不知道要说什么好。儿子在那头连着几声喂后,说,你是谁,再不说话我放话筒了。女人才突然惊醒过来一般,说,阿幼卡。儿子说,娘,是你?女人觉得鼻子酸酸的,阿幼卡,你怎么不回来?儿子说,我们功课很紧。女人沉默下来了,儿子的理由似乎无可辩驳。女人揩了一下眼睛,说,阿幼卡,过几天是你的生日,你长大了,孩子。阿幼卡说,我知道,娘,我的同学们准备给我过生日,他们会和我一起吃生日蛋糕,吹蜡烛。儿子兴致很高,还唠唠叨叨地说了些什么,女人没有听清。女人自言自语般地说,阿幼卡,你干爹坐班房了,是为我们才坐班房的,我要他给你打一把佩刀,他打了,就被送到班房里去了。阿幼卡,我的孩子,你长大了,该举行成人礼了。女人颠三倒四地说下去,不管儿子是不是能听懂。我刚才到班房里看了你干爹,他还好,只是,阿幼卡,你该回来才对,你在城里没有巫师,怎么举行成人礼?回来吧,阿幼卡,让巫师把芭蕉叶和棕片披在你身上,求鬼神护佑你,回来佩上你的宝刀,你干爹说,他会把你的男儿铁打成最好的刀子……
她还想说什么,电话那头,儿子却咯咯地笑起来,娘,你真滑稽,都什么年代了,你还那么迷信?还打什么刀子?接着,儿子用揶揄的口气说,娘,我是现代大学生,又不是中世纪的武士。
女人又沉默下来了,她不太听得懂儿子的话,但有一点,她却听明白了,儿子不会回来参加他自己的成人礼,儿子也不会佩带那把专门为他埋藏了十八年锻打了十八次铸成的宝刀。女人呆呆地捏着话筒,心里一片茫然。
娘,你怎么了?话筒里,儿子的声音传了过来。女人惊醒过来,回答说,我很好。儿子就不说话了,女人听着通过话筒传来的儿子的呼吸声,突然感觉儿子会和她说起一件什么重要的事来。果然,儿子说了,儿子的声音平静,郑重其事。娘,有一句话不知当不当说,这话,我埋在心里好多年了。
女人觉得腿脚都软得要瘫倒下来了,她倚在小卖部的墙壁上,坚持着不让手里的话筒滑落下来。
你和干爹结婚吧。儿子说。
她摇晃了一下,虚弱地叫道,阿幼卡……
可是儿子不听她的,儿子继续说着,娘,我知道,你们都爱着对方,娘,你为我牺牲了太多。
阿幼卡,别胡说,这不是你该管的。女人呻吟一般地说,眼泪流出来了。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放下话筒的,小卖部老板奇怪地看着她。她付了钱,匆匆走了出来,阳光凝聚成露珠,吊在睫毛上,晃得睁不开眼。
女人回到乡场上时,天已经黑了。女人突然想起铁匠的吩咐来,于是向铁匠铺子走去。
铺子开着。女人愣了一下,走进去时看见一个年轻人正低着头做事。年轻人正在把牛角刀柄安在一把长刀上。听见脚步响,年轻人抬起头来。
干娘。
女人答应了一声,女人认出是铁匠的儿子,也是她的干儿子。女人坐了下来,说,我去看你爹了。
我知道。铁匠的儿子回答,专心地把固定刀柄的螺丝旋紧,长刀闪着青幽幽的光。
你打的?女人问,口气甚至有些讨好的意思了。
年轻人点了点头,有点自豪。年轻人从墙上摘下来一个金黄色的刀鞘,把刀尖对准鞘口。一声长啸,长刀入鞘。
爹走后,我来给阿幼卡兄弟打刀。年轻人说,满意地把刀左右看着,摩挲着。干娘,这是一把宝刀。
是一把宝刀。女人由衷道。随后年轻人就把刀递给了她,刀很沉,女人的手软了一下,用力攥住了。
爹不知道,我把他的手艺全学了。年轻人说,有些得意。女人看着年轻人黝黑的脸,眼前突然浮现出阿幼卡白皙的脸来。
前些天我也去看爹了。年轻人说,我告诉他我要把他没打完的刀接着打完。
女人的眼眶又红了起来,女人有一种冲动,把这个和儿子同岁的干儿子抱进怀里的冲动,可是女人忍住了。
给阿幼卡兄弟吧,干娘,这把刀会护佑他。年轻人又说。
女人站了起来,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女人走到门口的时候,年轻人突然叫住了她。
干娘,年轻人说,眼睛紧紧地盯着女人,目光中闪射出一股寒光。我希望你永远是我的干娘。
女人点了点头。
干娘不是亲娘。年轻人又说,绕口令似的。
一阵眩晕袭来,女人身子晃了晃,她懂得年轻人的意思。她咬了咬嘴唇,看着年轻人坚定的目光,点了点头,她看见年轻人微笑了。
让你受委屈了,干娘。女人听到年轻人在耳边轻轻地说,踉踉跄跄地走了出来。
第二天,女人把巫师和村长都请到家里。当看到女人家里木板壁上挂着的长刀的时候,村长叹息着叫了起来,雅玛卡,你还是把它打成了,你这个犟女人!村长还要说什么,巫师却把他打断了,闭嘴,做法事的时候可没有什么村长。于是村长就闭嘴了。女人说,我要给我的阿幼卡办一个成人礼,这也是他爹死前交代的。巫师立即拥护,说,好啊,这是好事,这些年都没有人举行成人礼了。村长瞪了巫师一眼,不说话,村长惹不起巫师,巫师是神的儿子,村长当着官,可村长是人的儿子。村长有些担心,村长是个好人,可不想村子里出什么事。
巫师问,雅玛卡,阿幼卡什么时候回来?
女人垂下头来,好一会才说,他可能不回来了。
那可不成,祖宗传下来的规矩,雅玛卡。巫师坚持说,孩子没有回来,我给谁披上芭蕉叶和棕片?
女人沉默下来,女人懂得这个规矩。巫师和村长回去的时候,女人跟着村长来到他家的经销店里,再次给儿子打了一个电话。女人在电话里乞求儿子,想让儿子回来一趟。女人说,阿幼卡,你的男儿铁已经打成刀了,是一把宝刀。回来吧,我的阿幼卡,只要两天,不会耽误你的学习。可是儿子却说,娘,刀子我不需要,真的,我不喜欢佩刀。娘,到假期我会回来看你的,一定。她还要说什么,儿子却说,娘,小茜叫我了,我要去图书馆了,再见!
女人去了乡场,回来时后面跟着铁匠的儿子。
当天晚上,成人礼如期举行了。巫师用黑黑的锅底灰和靛青给铁匠的儿子抹了花脸,把芭蕉叶和棕片披在小伙子赤裸的身上,引导着他拜祭了天地和祖宗神灵,铁匠的儿子跪在地上,任由巫师跷着兰花指,把点化过的吉祥符水洒在自己头上。潺潺的祝祷绵长得像一条小河,在小木屋里流淌。女人怀抱着宝刀,坐在神龛下,她的身边,是男人的灵牌。当儿子在巫师的牵引下,向着她跪下的时候,女人忍不住抽泣起来,以至巫师不得不附在她耳边轻轻地告诉她,雅玛卡,要忍住,在孩子的成人礼上哭泣,是不吉利的。女人马上擦干了泪水,把宝刀放在神龛下的桌上,伸出双手扶起儿子。孩子,你长大啦,娘祝福你。
谢谢,干娘。儿子伏在她的耳边,轻轻地说。
女人微微一怔。
给你的儿子阿幼卡授刀吧,娘。儿子又说。
女人直起腰来,却晃了几晃。跪在她脚下的,是她的儿子阿幼卡,也是她的干儿子,铁匠的儿子。这一会,她代表着两个娘,在给两个儿子授刀。她转过身去,伸手去拿宝刀,沉重的宝刀压得她的手弯了一下。她两手托着刀,转过身来,儿子把手高高地举过头顶。孩子,女人喃喃地说,一时间却把祷词忘了。女人庄重地把宝刀放在儿子手掌里,亲吻了儿子的前额,然后退后三步。巫师走了上来,用拂尘在儿子的头上、肩上、背上扫了几下,潺潺细流似的祝祷声又响了起来。
仪式结束后,巫师走了。铁匠的儿子也走了,离开的时候,铁匠的儿子按照成人后第一次离开母亲的规矩,跪在门槛上给她叩了头。
娘,我会回来看你的,谢谢你给我操办了成人礼。
阿幼卡也会回来的。铁匠的儿子又说,然后转身走了。女人跟在铁匠的儿子的后面,把他送出了村口,月光铺在地上,形成一层薄薄的光晕。女人站在村口,看着铁匠的儿子走进光晕里去。铁匠的儿子走出很远,突然回过头来,朝着她挥了挥手,男人浑厚的声音传过来,干娘,您老回去吧,不要送了。
女人静静地站着,一直等到看不见铁匠的儿子的身影了,才转过身来,踏着长长短短的虫鸣慢慢地往家里走。家里,仪式的摆设还没有撤下,男人在板壁上向她微笑。女人把宝刀拿在手上,细细地摩挲了一会儿,然后站上桌去,把宝刀挂在男人下面。女人想起铁匠的儿子说的话,阿幼卡会回来的。是的,她相信,她的阿幼卡会回来的,不管他走得多远,他一定会回到她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