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就像这个腐锈的铁桶里长出的仙人掌,有刺也有光。
我现在还时常梦到和丁辉一起蹲坑的那个夜晚,那是高考前的最后半个学期,我擦完了屁股,扭头说:“我要画画了。”
每次想到自己十五年前的那个蹲坑决定,我的心在二〇二四年的今天还是会飞起来。
我还想高唱我的这位老乡:
走在路上
放声歌唱
大风刮过山岗
上面是无边的天空
那年春节,我撕去了家里土墙上所有的文化课奖状。有一张挂得过高没够着,是我人生中得到的第一张“三好学生”的奖状,被爷爷装裱过。那个放学的傍晚,我揣着那张奖状在田埂上飞奔着去找爷爷奶奶。打稻机的轰轰声越来越近,我感觉我的小心脏也要和滚轮一起飞到天上了……
多年后我画了小时候摸鱼的那条小河流,芒草已经占据了大部分水面。枯藤和老树的绝配我直到三十好几岁时才领略到,春来的江水果真会变蓝。
那天天色渐晚,我的风筝挂在了这棵松树上。我一个人在树下干着急,也不想回家,后来爷爷拿着长竹篙把风筝捅了下来。
小时候仰头望这棵树时觉得好高,现在看却也一般。
爷爷奶奶养的老母鸡在每个冬日的暖阳里都会发光。
当然还有过年才能吃到的鸡汤挂面。
村里的大水牛一般是几家共用一头。农忙时每天耕完田会放它到池塘里休息会儿,或是傍晚时分让稍微大点的娃去放牛。我也有短暂的放牛时光,后来耕牛慢慢消失,各家也添置了耕田拖拉机。
很小的时候,有一次我穿着红色毛背心,被水牛追了半个村。一般来说牛是很温顺的,只要你不穿红色。
前些年老家的那个破牛栏也倒了。后来马路修过来,挡在路中央的破牛栏也终于被铲平。
小时候对过年的期盼是无与伦比的,特别是腊月二十四过小年这天。一是在外务工的爸妈大多在这天回老家,还有就是我们村会在小年这天杀年猪。一旦听到大人们讨论现在轮到某某家了,我们一群小屁孩便扎堆跑过去看热闹。
年猪杀完,如果临近饭点,杀猪匠会在那家吃杀猪饭。我们喜欢吃新鲜的猪肝汤和山粉圆子。
爷爷奶奶每年都会给邻居和亲戚送点猪肉,也会让爸妈和二叔、小叔他们带些去务工的远方。剩下的会放在家里腌制成腊肉。
腊月里在有阳光的日子,爷爷会将一串串腊肉、腌鱼、鸡胗、猪舌等挂在老黄的竹篙上,时不时会有小鸟雀飞过来偷吃。奶奶则会在一旁支起大簸箕晒山粉。
每年大年初一一大早,一家人便准备起了开门炮。几根老竹竿架起搭在老梨树上。随着鞭炮的最后一声炸响,“恭喜发财,万事如意”的条幅便在冬日清冷的风里肆意飞舞。随后奶奶便会派发贡糕,大人小孩人手一块,新的一年便从第一口甜蜜的贡糕开始。
年又过完了。
曾经的乌色瓦片被蓝色彩钢瓦替代,还剩一个老烟囱在每个饭点吞云吐雾。
这棵板栗树已经长大,听爷爷说每年还会结果。它的旁边曾经有棵毛桃树,会结村子里最甜的毛桃。
晶莹剔透的桃油曾经布满那棵老桃树,在每个蝉鸣的夏日里闪着光。
吃完桃肉留着桃核,毛桃的核小而精致,晾干后穿起来挂在脖子上,也可称斤卖钱。小叔在年轻时喜欢倒腾,时常会自己刻桃核,做手工等各类小玩意儿。我觉得他是我们家最具艺术天赋的人。
后来他十八九岁跑去开卡车了。
记忆随着那辆蓝色大卡车和车轮扬起的灰尘越飘越远。
我再也没吃过那样甜的毛桃了。
爷爷的仙人掌。记忆就像这个腐锈的铁桶里长出的仙人掌,有刺也有光。
谁家的阳台上没有几盆要死不活的多肉呢?
老家门前是一口塘,我们都叫它大塘。曾经的大塘被一片公家的老梨树围住,还掺杂着几棵老刺槐。在梨花盛开的季节,大塘水面上漂满雪白的梨花,花瓣随着梅雨一起被我们踩进泥里。而梨子成熟的时候便是我们做布兜的快乐时光。在竹篙的顶端用铁丝绑起一块破布去兜梨。那是一种很小的梨,我至今不知道它的品种,可能是某种不知名的野梨。通常梨在没完全熟透时就被我们兜了个精光,并不甜,涩得很。布兜的另一个用处是逮在树上烂透的梨子里偷吃的绿色金龟子,它飞得极快,还有就是去捕知了。
塘边会用水泥砖和石板组合搭成洗衣和洗菜的塘埠头,大人不在的时候就被我们霸占。将缝衣服的老线头或者旧渔线绑在小木棍上,穿一条蚯蚓,往水里一甩。不一会儿就会有灰色的小虾虎死死地咬住渔线不放。真的是很蠢的小鱼。
而不远处的塘面时不时传来棒槌隔着衣物敲击石板的清脆声。
二〇二二年的春节期间老家下了一场大雪,记忆里已经很久没下过大雪了。大塘在我读小学或是初中时被清淤了一次。近些年还有一些池塘改造工程,改造完会竖一块蓝色牌子。幸好塘埂四周的梨树早已被铲光,不然那块泛着金属光芒的蓝色牌子和那片近百年的老梨树飘着的雪白花瓣一起,说不准会被写上“我在怀宁很想你”几个大字。
每年过年我们都会回老家,二〇二〇年的春节是在广州过的。这边的人们过年会逛花市,不管是谁,都会提着一两盆花高高兴兴地回家。
老家的几亩田早已长满了芒草,这棵不知道年轮的老杨树从我出生起就长这样。我的短短生命也只是它在无数个安静岁月里长出来的一根枝杈。
树的前头是田埂,芒草早已埋掉了我在下雨天穿胶靴撑铁伞上学的小脚印。
树的背后是一口塘,那里盛满了我们摸鱼和玩水的旧时光。
二〇二四年春节回老家时发现那棵树也不见了踪影,它是我最喜欢的一棵树,与周边的水田和菜地一起化作了旧时光里的一粒粒细小而又难以忘却的微尘。
我生在农村,长在农村。自小被爷爷奶奶带大,父母常年在外务工,一年见一次。可能这是我们农村“90后”留守儿童的普遍写照。我出生在一九九一年的正月初,庆幸的是每年的生日都是一家人陪着度过的。虽然身份证上的出生日期与我真实的出生日期完全对不上,但总比我的一个表弟身份证性别写成了“女”要幸运。我们踩着“80后”的尾巴,带着“90后”的标签,从“非主流”和“杀马特”的叛逆少年长成了油腻大叔,在“奔四”的高速公路上一路狂奔。时间犹如路旁的行道树,快得让人晃眼。
前面所说的海子(查海生)确实是我的老乡,我家离他家不远,我小学的班主任就是查湾村人,也就是海子家所在的村子。初一时我接触了现代诗歌,我现在还记得当时七年级语文课本的第一课是篇现代诗,叫《在山的那边》。语文老师是个酒鬼,喜欢用方言在课堂上读自己写的诗,一只脚踩在讲台上,一只手卷起课本,嘴里始终叼着根烟。我记得他说过的一件事:每年海子的祭日,他都会在海子的坟头喝一个通宵的二锅头。初二时语文课换了位女老师,她很喜欢和我们聊书本外的故事,对海子的大概认知是她在黑板上板书的那首:“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读高中时离海子家(现在的海子故居)更近了,每次去学校都会路过。高中老师是个极有趣的人。留着鲁迅一样的一字胡,身材矮胖,眼睛似乎永远睁不开,走路却昂头带风。他讲课兴起的时候喜欢在黑板上用粉笔写古诗,顺带秀下书法,写着写着下课铃就响了。下课后他便背着个鱼竿骑上他那辆破摩托钓鱼去了。他经常让我在课堂上公开朗读课文(我至今不知道他为啥每次都喜欢让我读课文,其实我的朗读技巧并不好)。他貌似不喜欢现代诗歌,可能喜欢传统文学更多些吧。但我会时常想起他。
我模糊记得小学时用铅笔临摹了《自然》课本上的一只小鸟,奶奶说:“画得真像啊。”
学校的板报和书写差事基本是我一个人承包。初中时语文和历史老师经常让我在课堂上板书考试题给同学们做,当然这里也小小炫耀下,我的成绩相当可以(当时历史考试是开卷,我基本都是闭卷写完,成绩基本不会掉出前三名,常年是全班第一)。最骄傲的当然是考过综合成绩全年级第一了。即便到了现在,回想起近二十年前的那次考试,我依然激动万分。再后来可能就是“90后”的“叛逆”基因突然发作,在临近高考的最后半个学期我觉得我该学画画,我骨子里喜欢画画,尽管我的同学和家人都不知道我如此喜欢,我觉得那些专业美术生画得并不比我好……
大学的时候我参加了诗社,和一些喜欢文学的朋友玩得很好,有的至今仍在联系,并且走上了写作的道路,成了真正意义上的诗人。
我曾经也有个文学梦或者说是诗人梦。不过我现在已经不再迷恋海子,也不再迷恋诗歌,但我仍旧喜欢。
美国的一个叫杰克·吉尔伯特的诗人说得挺好:“如今人们写的那么多诗都是不需要写的。你可以这么做,可以写很多诗,但外面有一个更完整的世界。”
我觉得画画也是如此,如今人们画的那么多画也都是不需要画的。
我很怀念最初学画时的无知又无畏。我怀念我的家乡,也能画出它的诸多美丽,尽管它早已随那片梨花飞走。
现在的我竟想效仿我读初一时教我的那位老师,用方言朗诵那首《在山的那边》,请允许我读一小段:
今天啊,我竟没想到
一颗从小飘来的种子
却在我的心中扎下了深根
是的,我曾一次又一次地失望过
当我爬上那一座座诱惑着我的山顶
但我又一次次鼓起信心向前走去
因为我听到海依然在远方为我喧腾
——王家新
最后我还是想借用我那位老乡的诗来结束本书的第一个篇章,毕竟我们都爱他。
你从远方来,我到远方去
遥远的路程经过这里
天空一无所有
为何给我安慰
——海子《黑夜的献诗——献给黑夜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