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必要刻意记住,也无须努力遗忘,就当那是时不时翻阅吟咏的诗集篇章。
“今晚……也是老时间回来?”
妻子志保子从身后为大湖披上外套,同时问道。比起“问题”,这句话更像晨间的例行问候。大湖在国立大学当着副教授,没什么特别的爱好和消遣。除非需要出差调研,否则每天基本都是早上去大学上班,傍晚则早早下班回家。两点一线,循环往复。
“嗯,大概六点吧。”
他的回答也是老一套。
“今晚要不炖个牡蛎吧?快到牡蛎最好吃的时节了。”
志保子知道大湖爱吃什么,仰头投来征求同意的目光。微微一笑,细长的眼角便挤出了好几条小皱纹。圆脸蛋上雀斑点点,皮肤略显粗糙。
志保子的外表已然刻上了与三十六岁的年纪相当的痕迹。但大湖总觉得,妻子和十年前刚结婚时并无不同,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
志保子是大分县国立大学教授之女。而那所学校正是大湖的母校。大湖毕业后在那位教授手下当了一段时间的助教,后来升任副教授。三十二岁那年,福冈J大的卫生系出了缺,公开招聘副教授。志保子的父亲与J大当时的校长关系很好,大力举荐大湖。大湖的关于各地癌症发病率差异的论文也得到了学界的认可。机缘巧合下,他成功跻身J大,坐上了副教授的位置。恩师见机将二十六岁的女儿介绍给他。简单相亲后,他便应下了这门婚事。
与志保子的婚姻生活风平浪静得可怕。志保子开朗顾家,不抠死理,将大湖的日常起居照顾得妥妥帖帖。两个女儿分别上小学三年级和一年级。在大湖看来,她们似乎都会在若干年后长成母亲那般温顺又平凡的女人。
大湖时常告诉自己,她是个好妻子。只要别太在意她对任何事的反应都有些迟钝,只要不苛求她展现出超越天资的魅力。
但对此刻的大湖而言,志保子的迟钝反而成了一种解脱。
因为她似乎全然没有察觉到,自巴黎参会归来的丈夫与以往 有所不同 。
大湖给炖牡蛎投了赞成票,迈出房门。小菊花和迟开的玫瑰在房门与院门之间的狭小前院争奇斗艳。福冈市东北部的海边小镇“和白”——大湖家的房子就位于人工修整的小镇住宅区。三年前,他贷款买下这栋商品房,从公租房搬了过来。住宅区整体呈阶梯状,周围有成片的农田与高尔夫球场。和市中心相比,这里当然算郊区,但去J大上班很是方便。
九点过后,大湖将卡罗拉开进拥堵趋于缓解的三号国道。
在十一月初旬,这般乌云低垂的早晨很是稀奇。电视上说,这是今年的第一次大幅降温。冷得发动机都差点没打着。
大湖握着方向盘,思绪却总是飘向那一处。
飘向那个夜晚——巴比松的风暴之夜。也不知鲛岛史子有没有顺利开回巴黎的酒店……
话说史子离开酒廊一刻钟后,大湖也下楼去了餐厅大堂。可那时屋外的停车场已然被雨水灌成了游泳池,一辆车也没见着。
大概又过了十五分钟,店里才重现光明。
大湖心想,说不定史子就宿在尚塔尔公馆,只是谎称自己住在巴黎的酒店,于是去前台询问,但工作人员没有查到叫“鲛岛史子”的住客,而且当晚也没有日本女人入住。外国客人入住巴黎的酒店时必须出示护照,姓名与国籍应该都无法造假。
第二天,大湖一大早就溜出酒店,漫步于风暴过后布满枯叶的村中小路。史子会不会突然现身于晨雾缭绕、人影全无的小路尽头?他走得胸口发闷,心中既有期许,又有恐惧。细想起来,其实大湖从未见过史子的面容和站姿。他却生出了某种发自本能的确信:再次相见时,他定能立刻认出对方。
趁着还没看到对方的脸,就此别过吧——那晚的史子如是说。大湖也深以为然。话虽如此,仍有难以压抑的欲望在内心世界的一隅膨胀起来。他想用自己的双眼清清楚楚地看到她,想将她的身姿明明白白地印刻在自己的脑海中。
然而,他终究还是没遇到史子。
挨个排查巴黎的每一家酒店,说不定还能找到。
奈何大湖要赶那天傍晚的飞机回国,哪里来的时间。再者,她报出的名字“鲛岛史子”究竟是不是真名?……疑窦丛生。
回到日本后,大湖对自己下了结论。没必要刻意记住,也无须努力遗忘,就当那是时不时翻阅吟咏的诗集篇章。
然而,与史子的记忆频频占据他的意识。每次回想起来,感观的每一帧都会变得更犀利,也更鲜明。而且他总觉得,那一幕幕似乎是在逼迫他做出某种抉择。
但我到头来怕是什么都不会选——此刻的大湖跟着缓慢的车流心想。只要他继续保持沉默,不跟吉见教授对着干,对一切视若无睹,吉见应该也不会出阴招将他拽下现在的位置。而且再过七八年,吉见就到了退休的年纪。届时由大湖继任也并非全无可能。肯定有不少教授对吉见平日的傲慢无礼心怀厌恶,说不定能争取到他们的同情票。
眼下唯有隐忍自重……
大湖略加刻意地在脑海中勾勒出在热气腾腾的炖牡蛎后对自己微笑的妻女的形象。虽属刻意,但那幕光景仍带来了淡淡的慰藉与温暖。
然而,当车逐渐接近J大时,他意识到离上课还有三十分钟左右,于是临时起念,决定先去趟附属医院。
J大附属医院的儿科病区住着三名在今年夏天相继发病的肝癌患儿。他们的家都在福冈县内陆的S市周边,父母不是工薪族,就是兼业农户之类的个体户。
在今年三月到八月的半年里,有近二十名家住S市及周边地区的儿童被诊断为肝癌或疑似肝癌。其中至少有八人是毋庸置疑的癌症患者。九月过后,情势稍有缓和,但仍有病例出现。
患者几乎都是四至十岁的儿童,大多被安置在S市的大学附属医院和市立医院。已有四人不治身亡。术后日渐好转的情况不是没有,但大部分患儿仍未出院,毕竟肝癌和类似的肝功能障碍治起来很是费时。
八月初,大湖第一次见到了住进J大附属医院的三名重症患儿。当时人们已将怀疑的矛头指向了总部位于福冈市的某大型零食公司出品的零食——“波比可”。因为发病的患儿几乎都吃过这种用花生和土豆做的小饼干。而负责生产波比可的,正是该公司旗下的S工厂。
波比可因此事停产召回。
有关部门通过保健所与县卫生部委托J大卫生系分析这款零食的成分。起初,吉见教授以 不偏不倚 的立场接受了这一委托,带着大湖去医院查看患儿的情况。
那大概是吉见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现身病房……
但大湖时常在上下班路上自然而然走向医院。
十点不到,早餐的配餐车仍停在儿科病区走廊。护士们穿梭其间,忙忙碌碌。
早晨的景象一如往常。但大湖觉察到,今日的病区空气中仿佛泛着阴郁。
走到集中收治癌症患儿的病房跟前时,这种感觉变得愈发强烈。平时总有几个家属站在走廊上交谈,此刻却是冷冷清清,人影全无。观察了好一阵子,他才看到一名护士垂着头走出病房。
“出什么事了?”大湖轻拍她的肩膀问道。
“啊,老师……昨天深夜,达男没熬过去……”
年轻的护士没再多说什么。她露出难以形容的酸楚表情,匆匆离开。
深深的闷痛,落在大湖的胸口。
达男来自S市,家里开了家自行车租赁店。他刚上二年级,喜欢理科。大湖给他带过一本植物图鉴,小家伙高兴坏了。等大湖再次来到病房时,他已经记住了许多花草树木的名字,一通显摆。然而,他最近突然不再谈论植物了,反而三句话不离晚上能透过枕边的窗户看到的星星。莫非幼小的灵魂早已坚强地与人间诀别,做起了回归天堂的准备……
走进病房时,不见了达男的雪白床铺模糊了大湖的眼眸。
床单上,摆着黄白两色的郁金香。
隔壁床的由美子发出不成句的呻吟,小脑袋左右乱甩,像是在喊“好痛好痛”,又像是在哭诉“好难受啊”。大湖两个星期前才来过,可六岁的由美子比上次又瘦了两圈,脸几乎只剩拳头那么大了。明眼人都看得出,死神青黑色的倒影,已经爬上了她原本白皙的皮肤。
母亲不停地帮由美子揉肚子。
由美子上头还有个哥哥。父亲任职于S市的一家巴士公司,母亲则带着她在家附近的一家商店做兼职。四口之家的日子过得紧紧巴巴。
由美子发病后,母亲辞了工作,贴身照顾。孩子的医疗费用是自付三成。而且治疗肝癌会用到一些保险不报销的抗生素,外加特殊病号餐、床位差价……患儿家长每月的支出高达二十五万至三十万日元,再省吃俭用也不会低于二十万。本就拮据的家庭雪上加霜,天知道日子是怎么过的……
更可怕的是,由美子家并非特例。住院患儿大多来自社会的中下层。孩子本就年幼,父母又是低收入的年轻人。想必每个家庭都承受着超乎想象的痛苦,无论是在心理层面,还是在经济层面。
由美子的母亲察觉到了大湖的存在,抬起憔悴的脸庞。
见大湖眼眶湿润,泪水立时溢出她布满血丝的双眸。
“老师……她从昨晚难受到现在……可达男走的时候,她是知道的,还嚷嚷着‘小达,别丢下我啊’。您说她是不是知道自己也会死啊……”
言及此处,母亲双手掩面,抽泣起来。但她随即松开手,横眉竖眼地仰望大湖道:
“老师,是不是南平食品的波比可害他们生病的啊?那东西有毒是不是?您就告诉我吧!”
明明才三十岁出头,却苍老得与五旬无异。她用近乎癫狂的眼神盯着大湖,紧紧抓住他的手腕。
“老师……赔偿什么的我已经不指望了。只要把由美子和小达害成这样的负责人能跪下道个歉就行。他们要是能承认事实,真心诚意赔礼道歉,九泉之下的小达也能瞑目了吧……所以老师,求您实话告诉我……是不是南平食品干的?”
没错,就是他们干的好事。
大湖听到了被自己按死在喉头的声音。
他几乎可以确定,南平食品旗下的S工厂在去年七月到十二月生产的波比可中含有强致癌物质。因为大多数患儿住在S工厂的产品流通的区域,而且吃了很多在那段时间生产的波比可。波比可的价格相对便宜,深受小朋友的欢迎。
至于致癌物质是什么,大湖也有了猜测:八成是花生、土豆、大米、小麦等淀粉作物发霉后产生的“A毒素”。南平食品从东南亚进口土豆淀粉,用于生产波比可。不是淀粉过期发霉,就是商家明知那些淀粉是只能用作饲料的陈货,却偷偷拿来生产零食。鉴于患儿相对较少,发霉的原材料或许只有那么一两袋。
大湖对这一结论确信无疑,因为吉见教授最开始把分析波比可的工作全权交给了他。他在两名助教的协助下完成了大部分的分析工作,并在出具正式报告之前向吉见做了汇报。谁知吉见却在这个节骨眼上收回成命,称大湖的解释有些说不通的地方,自己要重新分析一遍。
约莫半个月后——九月初,吉见向县卫生部提交了他亲自撰写的分析报告。而报告中的结论,与大湖的分析结果相差甚远。
报告称,用于制作波比可的土豆淀粉确实有不甚新鲜之嫌,但没有发现霉变的确凿证据。因此,推定肝癌并非由波比可直接导致,而是某种“食物相克”的结果才更为妥当。具体是什么食物相克,需要对每名患儿开展精密的追查,通过长期分析得出结论……
简而言之,吉见帮南平食品全方位撇清了责任。
肯定是商家抢在大湖出具报告之前,找吉见疏通了关系。
大湖深知吉见对钱财有着异乎寻常的执着。南平食品必然是用巨款买通了他。
如果患儿与他们的家人能得到商家的赔偿,心里总会好受些,也能享受到应有的治疗条件。
可吉见教授竟为了一己私欲,出卖了患儿与家长的性命和生活!
大湖自是严正抗议过的,但吉见全然不将他放在眼里。助教们的支持也指望不上,他们早已被教授拉拢,个个面色尴尬,三缄其口。吉见和助教们都是J大的毕业生,当年录用大湖的老校长又退休了。大分县无名学府出身的他,早已孤立无援。
即便如此,大湖仍坚持不懈地要求吉见出具真实的报告。吉见便也出了招,突兀地劝大湖调往阿拉斯加的一所大学。如果当事人拒不接受,饶是教授也无法在明面上强逼。但暗中赶人的法子有的是。大可摆出对方大学的诱人条件,同时让你在这里如坐针毡。前例不胜枚举……
“老师,您肯定是知道的!”
由美子的母亲纠缠不休。
“您明知道真相,为什么不公之于众呢?是怕吉见教授吗?!”
倒不是怕。可现在贸然公布不同的见解也无济于事。以吉见的权势,定能将真相死死捂住。
他也在想办法……在摸索能真正 战胜 那个男人的方法……
大湖轻轻推开那位母亲,在心中暗暗辩解。
他飞也似的逃离病房。
下到附属医院门口时,恰好看到一辆黑色的福特水星滑进门廊,停在面前。
回过神来才发现,那是吉见的座驾。
司机打开后门,吉见下了车。素雅的灰色双排扣西装,裹着富态的身躯。
吉见昭臣今年应是五十二岁。头发花白,容貌端方。乍一看,那上窄下宽的面庞似乎洋溢着德才兼备的学者风范。但大湖总觉得,只要仔细观察他那双凸出的强劲眼眸和肥厚的嘴唇,便能捕捉到隐隐渗出的无底欲望和冷酷无情的性格。
视线相触的瞬间,带着轻蔑之色的光浮现在巨眼之中。他猜到大湖又来看望癌症患儿了。至于他自己,肯定另有目的。
大湖轻轻点头致意,想尽快离开这里。
吉见却突然露出微妙的笑容,凑近一步道:
“是你啊……对了,阿拉斯加那边的院长昨天又打电话来了,催我派几个年轻有为的人过去呢。别看那学校在阿拉斯加的乡下,听说附近最近挖出了石油,发展前景很不错啊。校方的预算也很充裕,院长都说了,你想花多少钱就花多少钱,做什么研究都随你。多好的机会啊,求都求不来。”
“……”
“年底前要答复人家的,你要是定了就跟我说一声吧,等你的好消息。”
吉见露出皓齿,再次咧嘴一笑,转身迈开步子。刚移开目光,微笑的残影便从他脸上消失得一干二净。
抉择之时正在不断迫近,不以他的意志为转移……这种预感伴随着淡淡的恐惧和悲壮,让大湖的心愈发僵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