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女人身边时,他仿佛会一点点地变成另一个人。
教堂惆怅的晚钟穿越森林而来,袅绕于耳底。钟声的余韵终于消散时,大湖感到起风了。因为被散发着褐色光亮的粗柱和横梁包围的法式窗户嘎吱作响,系在两侧的葛布兰织锦窗帘也在微微摇晃。
将盛有餐后酒卡尔瓦多斯白兰地的杯子放在脚边的矮圆桌上,缓缓落座时,他又听到了暗藏雄浑力量的风撼动窗户的声响。
路易王朝风格的酒廊灯光昏暗。透过窗户,酒店的中庭和刺桂树篱外的石板村路尽收眼底。小麦地和葡萄园的另一头,便是枫丹白露森林的一角。
屋外几乎已被夜幕笼罩,但还能依稀辨认出远处的森林和尖顶点缀的村落轮廓。
巴黎东南部这片以动人的红叶著称的森林也已改头换面,放眼望去尽是秃树和针叶树,好不萧瑟。轮廓模糊的浅褐色小团许是七叶树与菩提树。其余的便是冷杉、紫杉和柏树簇生而成的暗绿色,带了点扎眼的黑。
宽阔缓坡上的农田,也早已化作枯叶色的草原。
阴郁的西欧冬日近在眼前……
这座老酒店的中庭倒还有三四棵七叶树挂着些没脱落的大树叶。但今晚的风一起,怕是也会落个精光。
事实摆在眼前。每当窗玻璃摇晃时,都能看到无数枯叶舞上半空,随即散落在庭院各处。有的落在无人问津的白铁桌和长椅上,有的落在似已被闲置多时的户外灶台的砖头上。
“你要是再早来个两三天,就能饱览法兰西岛的秋景了。天气从前天开始就不太对劲了,气温骤降,而且每晚都猛刮东北风不是吗?有种一夜之间换了季的感觉呢。”
直到此刻,大湖才想起在学术会议上结识的巴黎大学年轻讲师说过的话。
“法国的气候就是这副德行,一两天的工夫就从秋天冲进冬天也是常有的事……”
他还补充道,今年的气候特别反常,天气变化多端。
明明才十月中旬,巴黎却跟十二月的日本一般寒冷,这让大湖险些打消去郊区的念头。谁知今天一早,天气重归闷热,毛衣下不时冒出汗来,他便还是下决心去了趟巴比松。米勒 、柯罗 和库尔贝 等十九世纪自然主义画家,也就是所谓的“巴比松派”画家定居的小村庄,还有那广阔的枫丹白露森林,早在十多年前就已经在他的内心世界刻下了近乎乡愁的温和阴影。当年他还任职于家乡的大学,有幸于巴比松逗留片刻。那是只属于他的“孟特芳丹的回忆 ”,描画于心灵的画布之上。
那次来访时,他住了一家神似寻常农舍的酒店,还在露台上用了午餐。本想故地重游,却没能找到,便另选了一家更庄重,却也更具乡土气息的拱顶 酒店。
“尚塔尔公馆”这个名字似乎有些耳熟。粗大的木梁自白墙探出头来,脚下爬满常春藤的建筑是餐厅,酒店则像是餐厅的附属。拱顶后方的酒店采用厚重的哥特式风格,不过更吸引大湖的是建在一旁的酒窖。酒窖灯光昏暗,圆锥形的屋顶用石头或砖块砌成,古色古香,地下许是塞满了勃艮第葡萄酒,很是契合深秋的田园风光。这里自成一个小世界,仿佛是在卢梭 的乡村风景中添加了库尔贝《西庸城堡》的一部分……
能不能透过酒廊的窗户看到尖顶?大湖稍稍耸肩缩背,奈何窗外已在转瞬间没入迟暮,窗框圈出的视野已被刷成一片浓灰。
他望着那抹暗色心想,与其说是夜色降临,倒不如说是乌云骤然蔓延。平时星光点点的天空没有一丝光亮,灰到发黑,只能勉强分辨出浓淡,似有旋涡自深处翻滚而起。
恰在此时,豆大的雨滴打在窗玻璃上。风也在咆哮。不合时节的秋日风暴突如其来。
本想在晚饭后再出门散个步,看这架势只能作罢了……他再一次将卡尔瓦多斯白兰地举到嘴边,如此想道。
算了,谁让天公不作美呢。反正天好像也凉了些。
他伸长双腿,靠上椅背。浓烈醇香的餐后酒好似带着解放的快感,从食道滋蔓到胃里的角角落落。
学术会议在昨天落下了帷幕,明天仅剩的日程就是坐下午的飞机回国。在那之前,他怎么打发时间都无妨。
被拘在这样一座透着股落寞的酒店里,反而会觉得时间流逝得格外慢,回日本的时间也相应延后了,直教人松一口气。
各种鸡零狗碎的痛苦与欲求不满,外加不时涌来的危机感……不难想象,在回到日本、回归日常生活的那一刹那,那些郁闷的情绪便会立即在胸口蔓延开来,令他皱眉蹙眼。
至少在这一刻,先将它们抛在脑后吧。
不,其实有个问题需要他趁此机会深思熟虑,痛下决心……
思绪有些散乱,许是酒精作祟。
风雨愈发激烈,不断撼动着窗玻璃。窗外几乎一片漆黑。风暴在建筑之外喧嚣不止。那响声像极了昔日的广播效果音,略显夸张,却也无比纯粹。
脚下微凉。
大湖稍稍起身,用微醺的目光环顾四周。
略带朱红色的灯光透过水晶吊灯折射出来,洒满室内。此处的静谧与户外对比鲜明。墙上贴着暗淡的天鹅绒,配以马赛克壁炉。壁炉上方摆着些稍带霉味的装饰品,包括中世纪风格的铁头盔、白发碧眼的老旧洋娃娃和烛台。
房间不算大,也确实弥漫着独特的霉味,但其中似乎夹杂着高档香水的香味,许是娇兰之类的牌子。
想必这栋房子仍是打猎用的别墅时,也曾有过炉火熊熊燃烧,戴着层层项链的女士们莺声燕语的夜晚……
大湖莫名地将香水味与项链联系起来。
如今,这间酒廊位于餐厅和酒店交界处的二层,两边的客人好像都可以随意进出。餐厅满座时的等候区设在大堂旁边,所以这个房间专供餐后歇息的客人使用。
然而,今晚不是星期天,而且酒店的住客好像也少得可怜,许是料到了这异乎寻常的天气。餐厅的客人也纷纷在用餐结束后驱车离开。
刹那间,犀利的光芒一闪而过。紧接着,隆隆雷声响彻屋外。与此同时,房中的某处似乎有人被吓得倒吸了一口气。
雷声也把大湖吓了一跳,不过“意识到这间酒廊里还有别人”更令他猝不及防,心头一跳。也不知为何,从走进酒廊的那一刻起,他便认定房中就只有自己一个人。
回过神来他才发现,更靠近窗户的一张桌子上分明摆着意式浓缩咖啡专用的小杯子。只不过片刻前,他还以为那不过是酒廊里的一件装饰品。
桌前摆着高背扶手椅。扶手椅下方露出少许鞋尖,是一双光亮的灰色高跟鞋。
有个女人坐在那把椅子上。
她似乎没有同伴。因为桌上只有一杯咖啡,也没听到说话声。
大湖稍稍伸长脖子,穿着高跟鞋的脚便映入眼帘。那双脚裹着深色丝袜,没有一丝赘肉,宛若纤细的雕塑。腿部线条优美流畅,绝非普通日本人可比。
即便如此,大湖仍心生一念:她是不是日本人?因为她的双臂搭在椅子的扶手上,袖子用了黑色乔其纱模样的柔软布料,半透明的水栅红叶图案闪着微光,颇有和服的风韵。
在巴黎和巴黎近郊遇到日本人并不稀奇,大湖却还是在少许好奇心的驱使下站起身来。
视野中出现了披着咖啡棕色柔顺长发的肩膀,外加白皙额头的一部分。
又是一阵电闪雷鸣,动静似乎比刚才又近了几分。这一回,他清楚地听到了她的轻声尖叫。
大湖坐回原处,不禁面露微笑。刚察觉到她的存在时,他还有些毛骨悚然,不过这位安静的神秘女士似乎害怕打雷。而且他注意到放置咖啡杯的桌边扣着一册文库本,还瞥见了封面上的日语铅字。
“别怕”——本想如此上前安慰,但为保险起见,他还是客气地问了一句:“Vous êtes Japonais?(您是日本人吗?)”
“您也是?”片刻后,低哑的女声传来。
“是啊。”大湖苦笑。他的法语着实不算流利,对方许是一下子就听了出来。“让您见笑了,我也是才发现屋里还坐着个人……您一直都坐在那儿吗?”
大湖发问时仍没能看到对方的脸。由于这个发现实在意外,他竟生出了奇妙的畏缩,只觉得立刻和对方面对面多有冒昧。明明没有说出口,却有种无意间敞开心扉,以至于被人读取了内心深处的感觉,甚至略感狼狈。
她一声不吭,但似乎是对大湖的问题给出了肯定的回答。
“您已经用过晚餐了?”
“嗯。”
“……就您一人?”
对方再次沉默,却也没有否认。
“早就听说这家店的蜗牛和鸡比较出名,那道红酒炖鸡确实做得风味浓郁。”
所谓“红酒炖鸡”,就是用葡萄酒慢炖法国南部平原饲养的鸡。这是一道经典的勃艮第菜,也是尚塔尔餐厅的招牌。
“我倒更喜欢那道生火腿。”
她轻描淡写道。
“哦,以绿霉镶边确实用心独到。还有那道奶酪……”
主菜上完之后,侍者又端来了奶酪拼盘。卡芒贝尔这样的软奶酪居多,也有棒状的硬奶酪、裹着黑霉的山羊奶酪、橙色的利瓦罗奶酪……足有十多种,满满当当一整盘。大湖本已酒足饭饱,却还是抵挡不住眼前的诱惑,切着尝了好几块,以至于餐后甜点苹果派都只吃下了一口。
“都说在法国下馆子,单看奶酪就能判断出一家餐馆的味道和品质呢。”
女人的声音第一次透出盈盈笑意。
关于食物的话题似乎总能起到缓和气氛的作用。对方确实是孤身一人,而且在这间酒廊里,也不可能再出现第三个人了。
大湖挪动上半身,像是要慢慢呼出不知不觉中攒在胸中的气息。
“不过我是真的吃了一惊,直到刚才都没发现有人坐在那里……因为您太安静了。”
“我也没注意到您。您进来的时候,我刚好在看书……而且您也没弄出一点动静呀。”
这一回,沙哑的声音里多了几分揶揄之意。
“倒也不是故意的……只是在琢磨一件事罢了。”他忽然生出了装腔作势的劲头,如此回答道。
“……”
“哦……我就是觉得‘尚塔尔公馆’这个店名好像在哪儿听过,却愣是想不起来……”
“大概是——莫泊桑吧。”
“啊……对了!是《珍珠小姐》 !”
“收养了弃婴珍珠的那户人家,好像就姓尚塔尔。”
“是的,没错。”
珍珠小姐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被尚塔尔家捡了回去。她深爱着三少爷,却一直守口如瓶。三少爷也对珍珠小姐一往情深,却从未吐露过一个字,最终与未婚妻完婚。直到许多年后的某天夜里,两人才似洪水决堤一般,向共同的朋友透露了尘封于心底的秘密。“转瞬即逝的、神圣的陶醉和疯狂的感觉 ……”这样的描写也令学生时代的大湖如痴如醉……
先前有项链莫名其妙浮现在脑海中,想必也是无意识的联想。
大湖又喝了一口卡尔瓦多斯白兰地,朝气勃发的兴奋感涌上心头。忽然,他竟对这个还未曾谋面的女人产生了亲切感。
“您也是一个人来逛巴比松村?”
“嗯,只是昨天感冒了,喉咙疼得要命,所以哪儿也没去,打算在这儿休息一会儿。”
“您住在巴黎的酒店?”
“对。”
“那回程怕是有些麻烦啊。”
“我有车……不过雨这么大,一时半刻也走不了。”
口吻很是随意。看来她觉得在这里和大湖闲聊片刻也不错。
大湖拿着酒杯站了起来,走到能看到她的位置仿佛已是顺理成章之举。
谁知在他迈开步子的刹那,又一道闪电划过天际。与此同时,吊灯的灯泡全部熄灭。
雷鸣扫过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的酒廊。
大湖踌躇片刻,随即用脚蹭着厚地毯向前走去。许是这一带都停电了,窗口也不见一丝光亮。房间里黑得连桌椅的轮廓都难以分辨。
他摸黑找到了她斜前方的一把椅子。然而坐下之后,他才意识到自己离她非常近。片刻前在空气深处闻到的娇兰香水味,此刻正飘荡在自己身边。她的气息也扑上了大湖的脸颊。两者都是甜美中带着落寞,洋溢着不可思议的高贵。他用手掌拂过桌面,放下酒杯时,手指轻轻擦到了她的手肘。薄布之下的纤纤玉臂,在大湖心中留下一抹酥麻。
“真巧……”他如此嘟囔道,似是为了掩饰不同于方才的紧张,“偏偏在这种时候停电了……不过我们本就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无论发生什么事,大概都算不上巧合。但我还是能体会到巧合的存在,而且还是千载难逢的珍贵巧合……”
“还记得某本书里提过,莫泊桑最喜欢的题材就是水边、巧合和悲观主义。”
“悲观主义啊……”
这个词语似乎勾起了他内心深处的忧愁。他对地位、名誉和家庭的稳定有着世俗的渴望,却也有与之相悖的,不顾一切逞英雄的正义感。他更有诗人般的灵魂,以像远眺车窗外的风景似的冷眼审视一切,寻求更纯粹、更永恒的东西。他早已意识到,三者共存于自己心中。长久以来,三者保持着一触即溃的微妙平衡。但无论精神为哪种情绪主宰,淡淡笼罩其上的不都是对人生的悲观主义吗?
“我总觉得悲观主义者比乐观主义者更糟糕,也不知是为什么……”
“嗯,也许是因为他们暗藏着突然爆发的危险吧。比如某一天,你突然不再相信事情会有转机,无法 自持 ,于是狗急跳墙……”
“哦……”
他再次产生被人说中心事的感觉。也许自己已处于这种状态的边缘。而且他无法向任何人倾诉愤懑的分毫。不幸的是,他身边没有一个朋友能准确理解他的感受。妻子是个好女人,却不是他的朋友。
但此时此刻……他竟有种内心世界自然而然地融化,正要脱口而出的失控感,着实不可思议。说不定,温柔的黑暗和陌生女人的甜美体味会包裹住他,像速效麻醉剂一样让他平静下来。
在这个女人身边时,他仿佛会一点点地变成另一个人。抑或是……真我渐渐显露?
电路怕是要修上一阵子了。房间内外还是不见灯光,唯有狂风与大雨不止。楼下偶有动静传来,但好像没有客人吵闹抱怨。这里毕竟不是日本,欧洲乡村特有的从容体现得淋漓尽致。
“唉,要是能把心底的郁闷和哑弹似的情绪通通发泄出来,说不定还能再乐观那么一点点……”
他怀着微醺的心境喃喃道。但今天的醉法,似乎与平时略有不同。
“也许还能……有所解脱。”
声音里的忧愁让他心头一凛。莫非……她也有心事?
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吗?直到此刻,他才耻笑起自己的粗心大意。她如此年轻,又有教养,长相应该也是美丽动人,怎会无缘无故在一个阴沉的深秋之夜独自逗留在巴黎郊外……
“恕我冒昧……请问您是从哪里来的?”
“东京。”
“一个人出来的?”
“是的。”
“来法国有一阵子了?”
“到今天刚好一星期。”
“打算什么时候回国?”
“不知道……没定。”
她用随意却好似吟唱的语气喃喃道。
“肯定是遇到了什么复杂的问题吧。”
“不,简单得很。”她换回揶揄的口吻,甚至带了几分自嘲。
“……简单?”
“嗯,不过您要是听了,也许会鄙夷不屑。”
“不会吧……”
就在这时,敲门声传来。昏黄的亮光随之潜入房中。
“暂时来不了电”——高亢的法语似乎是这么说的。大湖的法语没有好到能准确听懂的程度,但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所以酒店老板娘才送来了蜡烛。
“用不着。”椅子上的女人用慵懒的法语回答道。大湖略感惊讶,但下一秒便意识到,这也是他想要的。正是这片看不到对方长相的黑暗发挥了难以置信的作用,解放了她和自己的内心。
不等摇曳的光团靠近,他便摆了摆手。老板娘只是面无表情地点了两三下头,随即关门离去。
大湖默默等待。他有一种预感,那个拒绝烛光的女人定会说些什么。
沉默久久不散。想让她一吐为快的冲动涌上大湖的心头。也许是冲动过于强烈,以至于化作预感。不,也许她只需要一个小小的契机——?
“您所谓的简单是指——”
大湖才说了半句,她便深吸一口气。
“我的欲望说来简单,不过就是杀掉某个女人罢了。”
喉头略显哽咽,语气却出奇地平静。
“这两年来,我满脑子都是这个念头,却迟迟没有付诸实践。不知是没有勇气,还是没有机会……但这两个因素都不是决定性的,所以我一定会在不久的未来动手。”
莫名的感动和愈发灼热的好奇心扑向大湖。
“为什么非要杀掉那个女人不可?”
“因为她就不该活着。她心冷如冰,傲慢自负……正是这份傲慢,让她在两年前杀害了一个人。从那天起,我不停地告诫自己,必须杀了她……”
说得越多,女人的声音就越稳静。这反倒让大湖体味到了难以言喻的深沉哀伤与怨念。
“您很爱那个被害死的人吧。”
代替回答传入耳中的,是微不可闻的叹息。
“可……警察难道就没有——”
“警方也尽力调查过了,就是找不到指向他杀的确凿证据。但我 一清二楚 。”
“那您为什么不去告发她呢?”
“因为……她没留下物证。我的情感也无法接受这样的解决办法。也许 我 是中了她的诅咒。我的心无处可逃,除非她死。”
这一回,喟然长叹的人换成了大湖。
“我也一样……”不知不觉中,他叹着气喃喃自语。
“……啊?”她似乎有些讶异。
她是不是在编故事?——疑念在大湖的脑海中一闪而过,但他就是想一泄心头的愤懑,哪怕只是受了谎言的刺激。
“我也一样啊。听了你的话,我才意识到……不,也许我早就察觉到了……我也梦到过好几次杀死他的景象……发自心底地盼着他死。杀掉他,也许是我仅剩的活路……”
“他是谁?”
她如此反问,语气比讲述自己的故事时更显急切。
“教授。我跟他在同一所大学的同一个系……”
“那……你是副教授?”
“嗯,所以他算我的领导吧。”
“心肠很黑?”
“说白了就是个缺德教授。‘象牙塔并不纯粹’这话,说的就是他那种人。”
大湖不禁咬牙切齿,下巴发颤。
“他做了什么?”她问得直截了当。
“简而言之,他与某家公司暗中勾结,企图掩盖他们的重大过失。有近二十个孩子因为吃了那家公司生产的零食得了癌症。孩子们大多家境贫寒,家长们不得不在水深火热之中争取赔偿。天知道还有多少个孩子和他们的家庭要遭受同样的痛苦……负责分析调查那款零食的教授却和商家串通一气,上报了虚假的分析结果,帮他们逃脱罪责!”
“天哪……受害者们就不能找另一所大学介入调查吗?”
“我们是当地最权威的国立大学。周边几所学校的卫生学教授也都是他的人。受害者又没本事闹到东京或大阪。毕竟请专家做分析,也得有关系和门路才行。如果媒体争相报道,倒还有一线希望,可惜教授有权有势,在本地政坛和媒体界都吃得开。再加上受害者还不是很多,也摸不清实际情况。”
“……”
“我当然找教授抗议过,还不止一次。我明确指出那款零食可能含有某种强致癌物。结果他立即动了赶我走的心思,极力推荐我调去阿拉斯加乡下小镇的大学当副教授。说什么‘那边没有正教授,你去了就能享受教授的待遇’……我要是不答应,他完全有可能用更强硬的手段逼我去。虽说和前些年相比,我们这种人的身份地位已经稳固了不少,但大学里仍是教授一手遮天。下面的人是死是活,是好是坏,都在教授的一念之间。”
风暴似乎正在走向平息。雷声已然远去,许是对切断了这一带的电源感到心满意足。雨滴敲打玻璃的响声也愈发稀疏了。唯有风的咆哮仍在远处回响,反衬出了室内的寂静。
“小小年纪就得了癌症,听着都让人心碎……”她用噙着泪的声音喃喃道,“我认识一个可爱的小女孩,以前常给她上法语课。大概五年前吧,她得癌症死了。她痛得大哭大喊的声音,仿佛还萦绕在我耳畔……”
她冲动地啜泣起来。
“那你肯定能理解我的感受,明白我为什么想杀了他。人有万千罪孽,但最不可饶恕的莫过于折磨天真可爱的孩子——《卡拉马佐夫兄弟》里不是有一段伊凡和阿辽沙探讨上帝的情节吗?阿辽沙是无比虔诚的修士,但当伊凡质问他该如何惩罚那些残酷虐杀纯真孩童的人时,阿辽沙脱口而出的是‘枪毙’二字!没错。这个世界上,确实存在一些绝对不可饶恕的人。”
“确实如你所说。但‘不饶恕’需要很大的勇气,不是吗?”
勇气……也许这正是大湖此刻最怕听到的字眼。
“都忘了吧!”
大湖不顾一切地摸向对面那把椅子的扶手,隔着乔其纱紧紧握住那纤细而温暖的手臂。
“至少在此刻,将那些事通通抛在脑后。”
她的另一只手覆上大湖的手背。他将头埋在自己的双臂之间。娇兰的香味不断刺激着他,让他如痴如狂。
“我现在只想要你……”他脱口而出。双臂再往前伸,搂住那曲线诱人的躯体。
他本想拉她入怀,她却灵巧地转过身去,背对着他,飘然落在他的膝头。
他把下巴搁在她的肩上,向前探去。她也扭过头来。一片漆黑中,他们毫不犹豫地搜寻着对方的嘴唇。她的唇薄而湿润,同样散发着高贵的香气。
唇瓣尚未分离,他便毅然拉下了她背上的拉链,自后方扣住她的双峰。洋溢着青春活力的弹性反馈到掌中。
乔其纱连衣裙与用肩带固定的内衣一齐滑落。可爱的耳垂,耳垂上的小孔应该是用来戴耳环的……还有脖颈……嘴唇游走于光滑的肌肤。他已几乎攀上了恍惚的瞬间。而且他相信,她也会自然而然接纳自己。转瞬即逝的、神圣的陶醉和疯狂的感觉……莫泊桑的描写在大湖的脑海中一闪而过。
一切宛若行云流水,畅快得不可思议。
高度凝缩的忘我时刻——
神秘而奇妙的一体感……
两人的呼吸平息下来时,风暴也已偃旗息鼓,至高的静谧填满酒廊。大湖沉浸在错觉之中,仿佛她和自己变成了一尊雕像。
片刻后,她在他膝头迅速整好衣衫,并在他的帮助下坐回了先前那把扶手椅。
也不知过了多久。
“告诉我。”
她静静地开了口。紧随其后的问题,却含着前所未有的毅然。
“折磨你的黑心教授是哪所大学的?叫什么名字?”
“福冈市国立J大学的卫生学教授,吉见昭臣。”
大湖如实相告。因为他觉得随口敷衍就是自欺欺人。紧接着,他也问道:
“你恨得想痛下杀手的那个女人叫什么——?”
“永原翠。箱根湖尻有座翠景酒店,她是酒店老板的大女儿。”
“那你呢?——说说你自己吧。”
“我叫……鲛岛史子。”
她拉过大湖的手,在他掌心描出“史子”二字。
“我一个人住在东京。平时在家做些翻译的工作,星期二和星期五下午外出坐班,六点下班回家。”
大湖有无数疑问,但他意识到应该先介绍一下自己。
“我叫大湖浩平,家住福冈,在刚才提到的那所大学……”
她的指尖忽然按上他的嘴唇。
“别说了。什么都别说了。即便你什么都不提,我也是天底下最理解你的人。因为你向我敞开了最隐秘的心底。我对你也一样。相较之下,别的都微不足道——趁着还没看到对方的脸,就此别过吧。”
她的呢喃突然换成了成熟而饱含笑意的声音,仿佛一位教育幼子的母亲。
“但以后要是再……”
“我们在今晚有了美妙的邂逅,不是吗?在这个夜晚,在这间酒廊里,突然降临在我们身上的一切……如此奇遇,恐怕不会再有第二次了。不,如果我们能在巴黎、东京或别处重逢,那该有多好啊。但我又怕他日的重逢,会打消上天在今晚煞费苦心赐予我的纯粹和勇气。”
“……”
“但此时此刻,我有种与你互为分身的感觉。真希望你也有同感。”
“那是当然,我真的……”
“谢谢你。——如果我们能再次走到一起,而不必提起今晚共享的这段经历,那真是天底下最美妙的事情了。”
就在大湖哑口无言时,她用手指轻触他的脸颊,随即站了起来,拿着自己的东西悄然离去,只留下一串鞋子擦过地毯的轻响。
大湖茫然若失,却终究是找不到挽留她的话语,坐在原地动弹不得。
待到房门完全关闭,他才猛地浑身一软,靠上椅背。
想追上去看看她的模样……这股冲动占据了心绪的一半。但他又觉得,这是一种永远不会膨胀到让自己行动起来的冲动。因为另一个强劲的念头,连他自己都不清楚原因的念头抑制着他:我也不能让她看到自己的长相——
在仿佛骤然降至冰点的空气深处,荡漾着她的余香。
她在片刻前提到的“纯粹和勇气”,在他的意识中不住摇曳。
“勇气”二字……该做何解?
大湖听着远处的风声,恍恍惚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