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晏对薛随情愫渐生这档子事儿,我其实老早就察觉出了苗头。
阿晏七岁那年我斗倒了瑜贵妃,腾出手来为她挑选伴读,而后握着她的手领她去上书房见我为她选好的那位儿郎。
那年薛随十岁。
他穿一身墨竹长衫,立在书苑边一丛紫竹下。
薛随的眉目比阿晏在陛下书房里见过的任何一位大人都要清隽。
他像一丛山水,抑或一岚烟黛,只是站在那里,就无端端让人忍不住先生了三分好感出来。
阿晏在看到他的那天头一次同我说了蠢话。
她说:“母后,阿随哥哥真好看,你也给我生一个他那样好看的哥哥好不好?”
阿随哥哥。
阿晏十岁之前,一直管薛随叫哥哥。
随侍阿晏的仆从中或许有人察觉到了这称呼的不妥,可我不辖制,阿晏更不在意,也便没人敢上前来扫她的兴。
只有薛随在意。
十来岁的薛随是个老古板。
他总立在阿晏三尺之外,在阿晏唤他哥哥时半是无奈半是纵容地看着她,说:“殿下,您不该这么称呼我。”
每每这时,阿晏便会故意凑近他一分。
她的呼吸扑在他脸上:“我偏要叫你哥哥,阿随哥哥。”
于是,薛随的脸就那么红了。
阿晏十三岁那年,我的小儿子季桓之生了一场大病。
阿桓比阿晏小六岁,他才会说话的时候,阿晏便已经博览六经,是陛下属意的太子人选了。
我养育阿桓不可谓不尽心,可比起待阿晏时的穷尽心血来,却总是要差上一分。
阿桓七岁那年,因误食了御膳房送给阿晏的点心,当场呕出一口血来。
有人别怀异心,在那糕点里下了毒。
阿桓一度病得凶险。
我急得六神无主,一面着人彻查那点心的来历,一面眼珠不错地盯着太医拟药方煎药汤。
阿晏同样方寸大乱。
我忙得焦头烂额,什么也顾不上的时候,只有薛随一直陪在她身边。
他陪阿晏在御药房盯着小药童为阿桓煎药,数夜不曾合眼。
他替阿晏在宫外寻访多日,求了最擅解毒南疆圣手入宫。
他在星子漫天时紧紧握着阿晏的手,同她说:“殿下,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眼睁睁瞧着这一切在我眼皮子底下发生。
我想过阻止,可阿晏却亲自跪在我膝边,一字一字对我说:“母后,阿随是我的伴读,也只是我的伴读,儿臣绝不敢旁生妄念,只是想留他在这宫禁中多伴儿臣捱几年而已。”
——捱。
我定定看向阿晏。
十三岁的阿晏目光坚定,可我却清晰分明地瞧出了她在这宫禁深处的如履薄冰。
不得不承认,在那个瞬间,我心软了。
我放纵了薛随留在阿晏身边。
直到阿晏十四岁。
那一年上巳节,祭神宴,因酒醉而稀里糊涂的阿晏面绽桃粉,同薛随在后殿厢房抵足而眠。
我亲眼目睹的那一刻只觉天旋地转,好半晌才指着薛随道:“你放肆!”
薛随先是一惊,而后神色深深地看向我。
他说:“皇后娘娘,殿下的身份,我都知道了。”
那一日的耳房得我授意,前后数殿都被我的心腹围得严严实实。
可薛随话音落地的那一瞬,我却仍觉有凉血涌向耳膜。
耳畔响起经久的轰鸣。
而薛随的声音还在继续:“我知晓殿下的身份,更知晓您的为难,可是皇后娘娘,夺嫡之路这样凶险,您难道真要逼殿下踏上至尊之位,您就不怕她将来死无葬身之地吗?”
薛随就那样看着我。
他一贯是再温和不过的世家公子,在宫中数年,从不曾同人起过半句龃龉。
可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时,却罕见地露出了一丝毫不退让的影子。
我被他问住。
良久,才勉力拾起一点中宫皇后的威严,道:“不然你待如何?”
阿晏的身份固然见不得光。
可若是因为害怕便退避三舍,陛下其余的妃妾皇子们只怕想也不想便会扑上来撕碎我们。
只要坐上了那个至高无上的位子,谁还管你是贤是愚,是男是女。
我大可以将这个秘密捂下去。
捂到老,捂到死。
我看向薛随,目光并不冰冷,语气却透着寒意。
我说:“收起你的心思,你若真想要阿晏死无葬身之地,大可以继续留在她身边。”
薛随的呼吸猛地一停。
良久,他偏过头,深而久地瞧了一眼阿晏。
那一眼格外认真,我几乎以为,他是想要永永远远记住阿晏的样子。
随后他的目光低下去。
他说:“微臣晓得轻重。”
那一日后,薛随再没有进过宫。
凤仪殿中,我不动声色地握住薛简宁的手,含笑看向阿晏。
阿晏的目光在薛简宁脸上停留许久。
凤仪殿内烛火煌煌,愈衬得十八岁的薛家姑娘无论是行走坐卧,还是眉目神情,都像极了她当年在上书房中文才惊绝的兄长。
如此按着阿晏心意挑选的皇子妃。
我掩唇看向阿晏,意有所指地咳了一嗓子。
再拒绝就不礼貌了啊!
阿晏的目光缓慢收拢。
许是薛家姑娘肖似故人的面容叫她想起了记忆中的那个人,她的神情逐渐趋于柔和,良久,终于有了妥协的颓势。
她说:“母后,薛三姑娘自然是很好的。”
她松了口,便是在变相地向我服软了。
我端起茶盏,长长松了一口气。
这才对嘛——
拿得起放得下,不愧是我的好大儿!
阿晏同薛简宁的婚事便这么定下了。
婚期就定在九月,桂子繁繁时节。
阿晏开始费心安排将来大婚时要用的一应礼器,并不算太上心,但饮宴用度,俱能一一安置妥帖。
一切似乎尘埃落定。
我心事稍松,腾出手来整治宫规,月尾时甚至还有闲暇领着薛简宁筹办了一场宫宴。
宫宴当日天朗云清,世家贵女们衣袖似云,鬓发如烟。
我在席间当着官眷们的面特赐了薛简宁四道上用的点心,以此来替这位未来的太子妃撑场面。
官眷夫人们的心思一个赛一个灵巧,甫一照面止不住地上前来逢迎。
程侯夫人先打头阵,稍一侧身便挽了薛简宁的手,直夸她容貌好,气度佳,品行良正,性子和婉。
最后一锤定音地恭维我:“娘娘真是慧眼,挑中的儿媳竟把咱们家里头的那些全比下去了。”
我适时地露出个满意的浅笑。
席间气氛正好的时候,牡丹台边传来丝竹管弦之声,我执了薛简宁的手去亭台间小坐。
亭台楼阁间,曲水流觞声丝缕不绝。
我高坐席间,薛简宁才要起身替我奉一盏茶,席间不知怎的忽吵嚷了起来。
有扑腾入水声突兀响起。
阿晏宫中某位随侍宫女的身子随即浮沉在莲池间。
竟是阿晏身旁的宫娥一时不察,溺进了水里。
我连忙着人去救。
满亭仆从一下子慌手乱脚起来。
人群乌泱,行动间,薛简宁只在水畔站了一瞬,便意外在一片乌糟糟的人声中被人推进了池中。
水花四溅时分,我心头猛地一惊。
为了救那落水的宫娥,现今满池都是入水的侍卫太监。
薛简宁自然不会有事。
可若是她当着朝野官眷的面,被一众外男自水中救起,那她的名声也便算毁了。
若她当真毁伤了名誉——
电光石火之间,我猝然望向立在水畔的阿晏。
这不省心的混蛋玩意儿,她的妥协果然是假的!
她压根就不想娶薛简宁。
她闹这么一出,就是要薛简宁做不成皇子妃。
似是觉察到了我的目光,隔着茫茫人群,阿晏不动声色地看了我一眼。
神情很是有些挑衅。
我:“……”
唉!
儿大不果然由娘啊!
我撑着额头看向阿晏,十分无奈地叹了口气。
下一瞬,阿晏身旁的小太监便颔首示意,毫不留情地将她一同推入了水中。
硕大的水花猛地溅起。
正在莲池间佯装溺水的薛简宁瞧得阿晏入水,手臂分毫不错地攀上了她的肩头。
没办法,做母后的终究是做母后的。
我自己生养自己教导出来的孩子,她心里头有什么谋算,我一打眼便能猜上个七七八八。
阿晏不乐意娶薛简宁,我早便瞧出了苗头。
或许阿晏自己都已经不记得了,可我还记得。
我记得她十七岁那年,跪在我面前时的模样。
我更认得她那时看向薛随的目光。
那分明是用情已深的模样。
阿晏十四岁后,薛随信守承诺,再没有进过宫。
他不入宫,阿晏便也不去找他。
在所有人眼中,二皇子季晏之与他的伴读薛随,是少年相识,却日渐疏远的典范。
我对这一切十分乐见。
直到阿晏岁满十七,代天子巡视东郊那一年。
彼时,陛下为阿晏钦点了六位随扈近臣,其中便有薛随。
我知这消息的当日便哽了一下,深觉陛下实在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却不敢真去当面痛骂陛下,只好急匆匆召了阿晏入凤仪殿。
阿晏受召后,在我殿中一连喝了三盏茶。
正值我犹疑不知该如何劝说她趁机将薛随调离京都时,她忽起身定定瞧了我一眼。
她说:“母后,要不这趟东郊之行,咱们杀了薛随吧——”
我:“啊?”
话题转得太快,好险没叫我被茶给噎死。
我顿了又顿,好半晌才长出一口气,叹道:“阿晏,你可知你究竟在说什么?”
阿晏垂首,许久,她说:“我知道。”
——她知道。
她知道薛随对她来讲意味着什么。
薛随是她的秘密,她的软肋,她夺嫡路上的唯一污点。
只有杀了他,她才能继续心无挂碍地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