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开上司的大门,劈头盖脸地甩出一句:“听着,事情没能按原计划发展,我不干了”,这可不算举手之劳。打电话给父母,宣称“没错,我辞职了。不,我没有给自己留什么备选方案”,同样不是小菜一碟。
辞职一个月后,我回到了哥德堡的家。我在马约纳一个外来劳工的聚居区租了一套简朴的单间公寓,准确来说是接了别人的转租,又在一家餐馆找了一份洗碗的工作。记得上班的第一天,我站在那里清洗脏盘子,听着其他员工插科打诨:“喂,是不是新来了一个洗碗工?这家伙会说瑞典语吗?”内心深处,我的自尊在大声呐喊着: “一个月前,我可是个举足轻重的大人物呢!”
不久之后,我开始学习文学。一天早上,在去学校的电车上,我看到了一则招募心理健康求助热线志愿者的广告。做义工的想法深得我心,于是我便报名参加了。我接受了六个周日的培训,然后被安排在每周四晚上在电话旁值四个小时的班。刚开始的时候,我会急于给别人提供建议,但渐渐地,我学会了平静下来,只是敞开心扉倾听。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故乡不那么光明美好的一面,原来有那么多人经历着孤独和困苦,绝望和无助。我常常提不起劲去上班,但每次下班后,我却又被满满的自豪感所充斥,觉得心中的暖意和使命感在放声歌唱。电话那头的人经常为了自己的人生号啕大哭,但同样也会因为终于有人愿意聆听他们说话而感激流泪。对于其中的一些人来说,已经有几十年没有人给予他们这样的关注了。这段经历让我意识到一件重要的事:服务他人,能够带来巨大的满足感。
研读了一年文学之后,我把视野延伸到了更加广阔的世界。我去了印度,在联合国世界粮食计划署担任经济学家。这样的人生轨迹非常典型:年轻气盛、满怀理想和幻想的西方人来到印度,贡献青春和热血。但到了最后,印度反而让这位年轻气盛、满怀理想和幻想的西方人受益更多。在那一年的时间里,我也以背包客的身份环游了东南亚。我用了三周的时间,在喜马拉雅山脉之中爬上爬下。这感觉真是太不可思议了。从小时候起,我就对大山抱有一种莫名的热爱。山一直是我最适应的环境,也是我最倾心的元素。置身于岑岭之中,我就会自然而然地感到快乐。所以,你肯定能想象,当我每天能花上漫长的时间在壮丽的山岳中探索时,心情有多么畅快了。
我想,说到跋山涉水一段时间后的感受,任何一个有过远足经验的人都不会陌生:不知怎的,生活的纷繁复杂一天天减少,最终,你的生命中只剩下天气、身体、食物、饮品和休息。我还记得,每天早上背起行囊,就感觉自己可以走到天涯海角,坚信 这就是我想做的一切。 我感觉,自己仿佛所向披靡。
话虽如此,在选择行李上,我可能是史上最不明智的人。我强烈怀疑,在那一年所有的背包客中,装模作样地扛着一本硬皮精装《卡拉马佐夫兄弟》的人,估计只有我一个。每晚扎好帐篷之后,我早已筋疲力尽,根本无力再啃这本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大部头巨著了。
在将近一个月的徒步旅行结束后,我回到了尼泊尔的首都加德满都,这是背包客们很喜欢的中途落脚点。一连好几周,我一天三顿吃的都是扁豆炖米饭。因此,当我来到据说提供全市最美味牛角面包的餐厅时,我便满心欢喜地点了一份丰盛的早餐。坐在我对面的,是一位来自开普敦模样靓丽而叛逆的医学生。
她告诉我,她名叫海莉。
我那糟糕的调情技巧,是我一辈子的心结。上帝给人类分发《调情宝典》的那天,我想必是睡过了头。但显然,那天早上我发挥得还不错。最后,我们的早餐持续了四个小时,而早餐还没结束,我就确信自己爱上了面前这个性格奔放多彩、有些咋咋呼呼的女人。更重要的是,这种好感是相互的。几天后,我们一起去了泰国,在那几周里,我们享受了一段完美无缺、几乎像电影一样浪漫的阳光海滩之恋。再后来,我就被她甩了。
梳理这件事的前因后果,我想,在最初梦幻般的两周之后,我逐渐开始担心我对她的喜爱可能要胜过她对我的喜爱。从这个想法延伸,我很快就陷入了下一个更大的恐惧中:
如果她离开我,该怎么办?
这些疑虑,让我内心的某扇大门紧闭了起来。这个过程发生得很快。我猜,我的情感也正是出于同一种原因而封闭起来的。一旦心门紧闭,乐趣、轻松、幽默和自然率真等情绪都会变得遥不可及,而你也会变得沉默和死板起来。我就是如此。我不断告诫自己 不要 这样,却反倒在这泥沼中越陷越深。最终,海莉通过一种非常温柔而体贴的方式与我分手,证实了我的恐惧。而我唯一能想到的回应却是:“你知道吗,如果换作是我,也会和现在的自己分手的。”
到了那个年纪,我也有过几次被甩的经历,然而,这并没有减轻那次分手对我的打击。我也知道,因遭人拒绝而黯然神伤绝不是我的专利。对于很多人而言,遭拒都是一种最深的创伤。而我向来有些小题大做的天性,也让那次的伤痛更加深入骨髓。
就这样,刚刚被甩的我置身于泰国的海滩,笼罩在前所未有的孤独和撕心裂肺的心碎之中。身在一个典型的背包客聚集地,所到之处,满眼都是无忧无虑、光鲜亮丽、皮肤黝黑、顽皮嬉戏、钟爱冒险而外向活泼的年轻人。
而人群之中也有我这一号。躲在那本破旧的陀思妥耶夫斯基著作之后,努力装出一副颇有深度的样子,仿佛在伟大思想的宇宙中徜徉,就是我此生的唯一所需。我故作深沉地坚持了几天,最终,现实仍然昭然眼前:我只是在极度的抑郁之中无法自拔而已。
我痛苦地意识到,我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种糟糕的感觉, 完完全全 两眼一抹黑,也没有任何可以自救的工具。我不禁暗想: “这是不是有点说不通?接受了十六年的教育,我却不记得有任何一节课教过‘在人生低谷时,该怎么办’?”
我们每个人在某个时刻都需要一些指引。完全不遇到逆境的人生,是不可想象的。顾影自怜、无依无靠、无亲无友、被人误解、遭人亏待,这样的时刻,我们每个人都会经历。在暴风雨即将来临之际,我们都需要找到能够抓住的东西,给自己找一个支撑。这种支撑可以在身外找到,也可以在内心寻得。最好是两者兼而有之。
故事发展到这里,便进入了老套的情节,我知道,这听起来有些陈词滥调之嫌:心碎的年轻人找到了一家道场。
然而,事实就是如此。我从来没有真正对宗教产生过什么兴趣,但是,我在处理强烈情感时的无能为力,却赤裸裸地摆在面前。是时候寻求帮助了,而求助于佛陀,似乎是一个不错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