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优异的成绩从高中毕业,有很多大学供我挑选,然而,我对自己的未来并没有明确的计划。对上大学这件事我看得很淡,因此,当时我随意地申请了几所学校。那年八月,斯德哥尔摩经济学院正在举行入学考试,而我碰巧也在那里。金融,经济,大公司:这也是我父亲选择的道路。所以,我参加了考试。那场考试难度很大,持续了整整一天。结果我考得很好,几个月后,我便收到了学校的录取通知书。当时的我没有什么目标,但觉得入学也没什么损失。经济学在任何环境下都很有用,可以打开许多机会的大门。至少,别人是这么告诉我的。然而,我决定去斯德哥尔摩经济学院就读的真正原因,或许只是想让父亲为我骄傲。
1985年春天,我从大学毕业,那年我二十三岁。瑞典的人才市场形势一片大好,我们还没毕业,就有不少雇主直接抛出了橄榄枝。五月一个阳光余韵的傍晚,我和一位年长的投资银行家一起,坐在斯德哥尔摩市中心海滨大街的一家高档餐厅,边吃晚餐边接受潜在工作的面试。我一边吃饭,一边使出浑身解数展示自己的聪明才智,对我来说,这向来是种挑战。晚餐面试结束后,我们握手道别,那位银行家说:
“听着,我觉得你十有八九会被邀请到伦敦总部参加后续的面试。但在此之前,我能给你一个小小的建议吗?”
“请说。”
“当你到了伦敦接受我同事的下一轮面试时,请尽量表现得对这份工作更感兴趣些。”
我当然明白他的意思,但被他点破,还是让我吃了一惊。那时候的我和很多同龄人一样,还是一个正在摸索成年生活方向的年轻人。这通常意味着,我们不得不对现状妥协。有的时候,我们还得学会点逢场作戏的技巧,比如在不那么感兴趣的时候佯装热情。在那天晚上,我的演技没有让对方信服。但是,车到山前必有路,还有其他的工作机会在等着我。很快,我的职业生涯便平步青云起来。
几年过后,一个五月的周日下午,我躺在一张从瑞典运来的红色宜家沙发上,温暖的海风从敞开的窗户吹进来。当时的我就职于一家大型跨国公司,被调到西班牙办事处。我有一辆公司配备的高档汽车,一位秘书,出行坐飞机商务舱,在海边有一幢漂亮的房子。再过两个月,我就要成为瑞典燃气公司有史以来最年轻的首席财务官。我还登上了公司内部杂志的特别人物专访,从表面来看,我绝对已经算是成功人士。当时的我只有二十六岁,在外人眼中,我的生活堪称完美。但我认为,几乎所有表面上风光无限的人最终都会意识到,成功并不一定能带来幸福。
成功和幸福,是截然不同的两码事。
在其他人看来,我一定是个处世精明、善于谋划的人,拥有象征着物质和事业成功的一切。我刚从大学毕业,就在六个国家顺利完成了三年紧张而繁忙的工作。然而,这一切我完全是靠意志力和自律做到的。我仍然是在扮演一个角色,仍旧是在假装对经济学充满热情。但是,逢场作戏只是权宜之计。我们都知道,光靠自律,总有支撑不下去的一天。作为我们几乎天天都要面对的事情,一份工作必须滋养和刺激我们心灵深处的某个部分。然而,成功很少能够带来这种滋养。相反,与和你一起共事的人建立联系,感觉到工作的意义,体会到自己的才能在某个领域的贡献,这些,才是滋养的源泉。
而我呢?穿上西装,提起锃亮的方形公文包去上班时,我感觉自己有点像在玩过家家。早晨,我会在镜子前系好领带,对自己竖起大拇指,对镜中的自己喊话:“表演时间到,大家拭目以待吧!”但我内心深处的真实感受却是: “我感觉不太好。我不喜欢上班。一想到工作,我就心生焦虑。在我的脑海深处,有一大堆疑惑无时无刻不在盘旋打转,比如:‘我的准备工作做足了吗?我够好吗?他们什么时候会把我看穿?什么时候会意识到我只是假装对经济学感兴趣?’”
对于那一刻躺在红色沙发上的我来说,这些疑虑似乎比平时更加迫切地需要得到解答。我思考着斯德哥尔摩经济学院的课本教给我的东西:一位经济学家为大公司工作的主要动机是什么?答案是,将股东的财富最大化。 “那么,这对我意味着什么?这些股东们是谁?我可曾与哪位股东打过照面?即使打过照面,我为什么要热心于将他们的财富最大化呢?”
我的脑子嗡嗡作响,关于下周工作和待办清单的思绪此起彼伏,其中不乏我不得不完成、却提不起干劲去处理的事项。在管理层会议上,大家会指望我就是否应该扩建马德里郊区的碳酸化工厂发表意见。另外,我还得向瑞典总部提交一份季报。换句话说,每周日晚上如约而至的焦虑感,正让我的胸口随之紧缩。我想,这种感觉,估计人人都有所体会。在这种精神状态下,你的每一个念头都仿佛要经过一个黑暗的过滤器。任何思绪,都能引出担心、焦虑、沮丧和无助。记得当时的我好像在想: “我该如何帮帮自己?这样干躺着,在阴暗思绪的旋涡里越陷越深,对我没有半点好处。”
突然,我想起了最近读的一本书。准确来说,那已经是我第三次阅读了这本书。我觉得这本书非常深奥,即使从头到尾读了三遍,我估计自己也只理解了30%到40%的内容。这本书的名字叫作《禅与摩托车维修艺术》 。
这本书其实跟禅宗没有太大关系,也没有怎么涉及摩托车的维修艺术。但是,书中确实包含了很多洞见。我从中汲取到的一个观点是:人类内心中的平和、沉静和安宁,那种不会被总在背景中喧嚣的思绪所扰乱的东西,是难能可贵的,是值得珍视的,是能够带来回报的。
过了一会儿,一种醍醐灌顶的感觉涌上心头。
“好吧,没错,现在我脑中所有的念头都让我心烦意乱。想要阻止这些念头产生,似乎不可能。把念头从消极转换成积极,又像在自欺欺人。拜托,难道我应该躺在这里,假装自己很期待那场管理层会议吗?!这么做也太治标不治本了。如果想要找回平静,不再被自己的念头催眠,我能做些什么呢?”
这本书强调了寻回每个人内心平静的重要性。但我该怎么做呢?从现实的角度来看,我该如何向内寻找内心的安宁呢?我虽然没有立马找出具体的做法,却被这个理念深深吸引。
我听说,想要回归宁静,有一种方法是通过冥想。但对于冥想的真正内涵,我知之甚少。冥想似乎与呼吸有着紧密的关联,因为,冥想的人好像非常专注于自己的呼吸。这应该没那么困难,对吧?在我的记忆中,自从出生的那一刻起,我就一直在呼吸。当然,我也意识到,冥想的人似乎会全身心地投入于自己的呼吸,会用心观察自己的呼吸,而我却没有这样做过。不过,我总归可以试试看。毕竟,这值得一试。
就这样,毫无经验的我便开始留心跟随自己的呼吸。 “吸气从这儿开始,在这儿结束;呼气从这儿开始,在这儿结束;在此稍作暂停。”
我无意宣称冥想轻而易举,也不想鼓吹我自然而然就能上手。想要保持专注并防止自己的思绪游离,堪称一场持续的鏖战。但是,我还是坚持了十到十五分钟的时间。在此期间,我的思绪不断地四处狂奔,一会儿斟酌 “我该在管理层会议上怎么发言?” ,一会儿盘算 “今天晚餐还要做西班牙冻汤吗?” ,一会儿又思索 “我下次什么时候回瑞典?” 或是 “我的女朋友为什么要跟我分手?” ,而我则不得不耐着性子,一次次将思绪引回到呼吸上。
最终,我的思绪还是平缓了下来。这并不是那种非凡、神圣或是神秘的感觉,而是仿佛在一周或一个月中某个较为平静的时段,万事万物都会自然而然地慢下来的感觉。即便如此,这已足以让我与思绪的洪流之间隔开一定必要的距离,而不是深陷潮水,疯狂地想要找寻喘息的机会。就这样,我胸口的重压减轻了一点,焦虑思绪之间的间隔稍微长了一些,单纯存在于当下的感觉也变得更容易触及了一些。在这种相对的平静中,在我内心的一片宁谧之地,一个平静的念头悄然浮现。称之为“念头”可能并不准确,因为这更像是一股冲动。这是我内心的某种东西,不知从哪里冒出,既不是一连串思想的最后一环,也不是理性推出的结果,而是突然凭空出现。就这样,它展现在我的面前,清晰可见,完整无缺:
“是该往前走的时候了。”
大约过了五秒的时间,我便下定了决心。仅仅是允许自己考虑辞职和抛下一切,已经让我的精神为之一振。这个想法既充斥着危险,也盈满了活力。我的体内满是蠢蠢欲动的能量,如一波波浪潮一般涌过身体。我不得不站起身来随性起舞,把这股能量挥发出去。(我想,我的舞姿估计和懒熊巴鲁 有点异曲同工吧。)我感到无比强大,浑身是劲。独立做出决定,而不必谨小慎微地担心别人会怎么想,对我来说,这可能还是头一次。
几天之后,我便递交了辞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