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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唱的什么曲儿

全祖望《鲒埼亭集》搜集乡邦文献,抉幽发微,记录宁波一地明遗民事迹甚多,见于集中碑传志铭中。卷十四《李驾部墓志铭》有一段文字,云:“相传以为大吏将独杀华公而释其余。先生独自请留伴之,司狱者大骇,乃怵之曰:‘汝不畏死耶?’先生笑曰:‘白首同归,吾亦何恨。’适评事倪公端木,亦以蓄发被首下狱,三人共一狴户,相与歌传奇中‘木公不肯屈魔鬼’《锦缠道》诸阕,以为笑乐,闻者益惊,遂伴华公过冬。”(朱铸禹汇校集注《全祖望集汇校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李驾部是鄞县(今宁波鄞州区)人李文缵,字昭武。华公即当时称“五君子”之一的华夏,字吉甫,入狱后自号“过宜居士”。倪端木亦为鄞县人,名元楷,字端木。“五君子”“六狂生”,乃乙酉年于浙东率先拥钱肃乐起兵诸人,均为鄞县士人。

“木公不肯屈魔鬼”是什么曲子,若不熟悉宁波一地文献,一时还真不能作解人。故朱铸禹先生的汇校集注并未及之,本不足怪。此消息见于华夏《彼罪知》一文中,云:“相与共入笼,彼此和歌《昙花》传奇中木公不肯屈魔鬼‘锦缠道’诸折,欢笑彻旦。”(华夏《过宜言》卷一,清抄本)原来此乃鄞县人屠隆(1543—1605)所作传奇《昙花记》中的一出,名为“魔难不屈”。《昙花记》作于万历二十六年(1598),讲的是唐朝木清泰,与郭子仪一起平定安史之乱后,受封为定兴王。而于富贵荣华之时,受一僧一道点化,遂辞家苦修,得成正果,与妻妾均往西方净土。

华夏于顺治二年(1645)拥钱肃乐起兵,顺治四年(1647)被捕入狱,第二年行刑,李文缵后释归。当时宁波一地士人被捕众多,乡绅们亦集资营救,所以除“五君子”外,大都脱身而归。倪元楷因不剃发入狱,后其母买通看守,将其灌醉后剃发。倪醒后直欲自裁,人以母命相劝才罢,后得以出狱(参见《全祖望集汇校集注》卷八《明建宁兵备道佥事鄞倪公坟版文》)。他们三人笑乐而唱的“锦缠道”一阕,唱词是这么写的:“我本是大丈夫回头采真,行万里只孤身。出门来已将性命浮云。俺也曾扶王室,定江山,扫清虏尘,那怕你逞凶威妖鬼魔神。看浩气塞乾坤,这头颅儿属英雄数尽,我丹心耿耿存。拚七尺何妨齑粉,肯无端俯首作魔民。”(《昙花记》第二十五出《魔难不屈》)

清初学者,于明社屋后,有诸多反思,除顾炎武、王夫之、黄宗羲三大儒各自有系统的论述外,其他学者,也多有感而发之论。比如顾炎武的好友王弘撰,就认为晚明佞佛及提倡“三教合一”诸人,实得当明亡之重大责任,屠隆就在他激烈批评的名单上,称其“诬圣害道不在李贽之下”(王弘撰《山志》)。不过王弘撰却独赏其《昙花记》传奇,说:“隆之著书,唯《昙花记》反可取。是就彼说法成一家言,亦可以劝善而惩恶。”窃以为,虚构的木清泰,与虚构的磨难,能成为生死未卜的大狱中人“笑乐”的精神力量,恐怕不单单是“劝善惩恶”的主旨力量。

陈寅恪先生的《柳如是别传》,不解者或许会腹诽其“不惮烦”,比如柳如是游嘉定时,其下榻之园林,唐叔达、程松圆诸老之宴请、赋诗,皆处处落实写来。寅老的考证就如身历之人重游旧境,沉浸于自己的回忆中,还不时地偷偷发笑。他写嘉定诸老面对柳如是时的颠倒之态:“至‘醉客’则当是练川诸老,而‘醒客’恐非河东君莫属。盖诸老此夕俱已心醉酒醉,独河东君一人,则是‘神仙宾客’之人间织女,大有三闾大夫‘众人皆醉我独醒’之感也。”又写诸老之宴不免寒酸,却赋伎席诗自慰自豪,“今日读之,不觉失笑也”。

寅老自是熟知“明清痛史”之人,又身经战火离乱,家国之感无时不切,落之文字,便满是“细细觅芳踪”之情。危困之时,思昔日之冶游,亦觉多一份别样的可爱。顺治初年宁波狱中高唱的“锦缠道”,亦当是追随欢乐的心理多,而“劝善惩恶”的意味少。正如当时遗民李邺嗣所披露的心境:“然以余望弇州先生时,则已如黄虞之世矣。因念唐至德以后诗人多及与开天诸公游,相与酬倡,先辈风流足延后起,斯真人生之幸也。”(李邺嗣《杲堂文钞》卷二《李嘉禾集序》,《四明丛书》本)

屠隆首先是一个欢乐的人,风流自喜。他的好友冯梦祯记录一次聚会所见:“长卿名为入道,不茹荤,顾特恋诸娈童,所挈群奴有陆瑶、汤科五六辈。而陆瑶特嬖,侍身畔不少离,时时耳畔私语,手过酒脔食之。自言一夕可度十男女,其可笑如此。”(冯梦祯《快雪堂日记》庚子年闰四月二十二日)其实冯梦祯家里妾侍颇多,他的生活也谈不上清心寡欲,此则日记表达的不满,大概是针对屠隆的“龙阳”之好吧。放浪形骸之外,当然还有才华横溢,辩才无碍。对于这么一个欢乐得无压抑感的才子,他的同乡后辈在狱中想起时,估计也跟寅恪先生追思柳如是的心情差不多,想起其种种才情与狡黠,忍不住要“呵呵”几声的。

他的《昙花记》一出,众人颇不明其主旨,沈德符记载当时情形颇详:“近年屠作《昙花记》,忽以木清泰为主,尝怪其无谓。一日遇屠于武林,命其家僮演此曲。挥策四顾,如辛幼安之歌千古江山,自鸣得意。予于席间私问冯开之祭酒云,屠年伯此记出何典故?冯笑曰:‘子不知耶?木字增一盖,成宋字,清字与西为对,泰即宁之义也。屠晚年自恨往时孟浪,致累宋夫人被丑声,侯方向用,亦因以坐废。此忏悔文也。’……予应之曰:‘此乃着色《西游记》,何必诘其真伪。’”(沈德符《万历野获编》卷二十五)

冯梦祯猜他这剧是忏悔文。万历十二年时,屠隆为礼部仪制司主事,西宁侯宋世恩慕其才,从之学诗。二人遂有通家之好,时时过从演剧听曲,屠隆有时还票友一把,妆扮登台表演。结果被人奏劾“淫纵”,并牵涉宋世恩之妻。此事上达天听,万历帝大怒,索性将屠隆与劾他的俞显卿一起罢免。关于主旨一说,私以为沈德符的“着色《西游记》,何必诘其真伪”,较为得之。非但不必诘真伪,亦不须强拟一主旨名之,故“索隐”解读法,“劝善惩恶”之说,乃至用来“笑乐”,皆无不可。毛宗岗《三国演义》第二十三回评语,即拿《昙花记》作“劝善惩恶”解读,说:“尝读《昙花记》,见冥王坐勘曹操,考之问之,打之骂之。或曰:此后人欲泄其愤,无聊之极思耳。予曰:不然,理应如是,不可谓之戏也。”

《昙花记》多宾白而少唱词,甚至有九出终折无一句唱词,简直可称为当时的“先锋话剧”。吴梅先生因此剧过于晦涩冗长,删其十之三四,改作《昙花却冗》一部(见《吴梅戏曲论文集》)。

陈垣先生《鲒埼亭集批注》,于《李驾部墓志铭》中三人共唱“锦缠道”处,有批注云:“‘道’应作‘头’,据《续甬诗》四七。”《续甬诗》即全祖望所作《续甬上耆旧诗》。然而本有曲牌名“锦缠道”,亦名“锦缠头”,龙榆生《唐宋词格律》即以宋祁《锦缠道·燕子呢喃》词举例。毛晋汲古阁刻本《六十种曲》中《昙花记》及其他传奇,此词牌名即作“锦缠道”,故此处“道”不必改作“头”。当然,此细小之处,不足为陈垣先生《鲒埼亭集批注》之疵。 D1sLMEqlEiI0xizaQ/dRBov6lBnOk3rLmHdD4tQABUeyuXRDDgZr13t7KB7eubi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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