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七十二徒,彼此间的言行,可能是最早的师生关系描述,既有“春服既成、浴乎沂,风乎舞雩”的和融,也有“小子可鸣鼓而攻之”的训诫,都算是关系模式的范本。师与徒,虽然不在“五伦”当中,但因“天地君亲师”的地位,又因“亦师亦友”的交往实践,故大致可类“父子”,而稍及“朋友”之伦。儒家给这两伦定出的基本准则是“父子有亲”“朋友有信”,父子一伦,首先强调的是“亲”。
儒家社会的行为规范中,讲究名实相符的阶层、界线的划分与规定,讲究“不逾矩”。一般朋友,与“通家之好”的朋友,就完全不同。和一位朋友相契投缘,人品、家世都了解了,以至带上门见父母,且“出妻、子相见”,就是通家之好,与一般朋友就不一样了。小则通姻亲,大则济危扶颠。若友人身后贫弱,还得治其丧,经济其家。故亲密两字,不可随便担当。
师徒如父子,亲密是首要条件。由于亲密关系所要承担的责任与道义,故师徒之间彼此相择,就不得不慎重。学生选择老师,多是对其学问、道德文章的向往、尊重,而老师选择学生,似乎就更看重学生求学的诚意、意志,及人格品行等,才与学倒是第二要紧的。程门立雪的故事,讲的就是学生的这种诚意与尊师之道。
儒家人伦为各种关系描画了理想形态,但世事难料,人心难测,简单的准则下,各色的人生,如何避免冲突?起冲突了如何解决?儒家的一贯态度,“形而上学”“君子不器”,没有答案,只能遵照基本原则去揣摩和实践。我们也只能从古代留下的一些事例中,总结一下这种古典伦理关系的审美守则。借用一下网络语言的话,也可叫“如何撕得不难看”。
正史中的师生关系,往往都是正统、典范的类型。而冲突之类,则要于文集、笔记、小说中多留意了。人们一般会先设为人师者,无论是学问、人品,还是胸怀、气度,以及人情练达,处事得当,总要高学生一个道行。所以,看笔记小说里记载的师徒关系,往往就是:“各种蠢笨顽劣,总能遇上一种慈悲为怀。”
遇到蠢笨的学生怎么办?骆玉明老师有篇妙文叫《猪八戒买棺材》,说《西游记》中,意志不坚定的猪八戒,一遇师父被妖精抓走,就提议:“把白马卖了,给师父买口棺木送终。”这类学生,研究目标不明确,学术能力一般,判断又往往失误,以致举动乖谬,贻笑大方。但唐僧曾经怒逐孙悟空,却不曾动念逐猪八戒。要之,猪八戒买棺材虽然蠢笨乖谬,却是念着“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情义,要为师父善后,孝心可嘉。以父子之伦的要义看,实是合乎规矩,所以唐僧都是骂骂了事。
顽劣失礼又如何呢?钱谦益记郑之文年轻时(后来官至真定知府),在南京国子监读书,与同学吴兆,一起创作了一个戏曲《白练裙》,嘲笑前国子监祭酒王穉登〔百谷〕与名妓马湘兰的风流韵事(《列朝诗集》丁集)。戏曲因被毁板,现在已不知剧情了。但笔者于某一古装韩剧中看到一个情节,讲一位装卫道士的官长,同事们捉弄他,请妓女进其宿处挑逗。第二天诗会之时,妓女着白练裙上堂,赫然有此君笔墨淋漓在上,此君遂大失面子。不知《白练裙》是否为此类调笑剧情?当时的国子监司业傅新德,听闻此事,不禁勃然大怒,把郑、吴两位狂生抓来,让他们跪在东厢下,仔细用藤条打了一顿,体罚了好久才放他们走。
郑、吴两位讽刺学府最高长官兼老师被打,其实当事人并没有告状。冯梦祯本就风流倜傥,不拘小节。至于马湘兰,郑、吴两人演剧时还特意请她去看,意在看她如何不淡定地发飙失态,但马湘兰的才情、阅历及地位,堪比后来的柳如是,对此轻狂后生之浅薄行径,钱谦益记道:“湘兰微笑而已。”但傅新德是位“模范端严、科条详密”(《雍正山西通志》卷一三九)的好老师,对这种轻佻犯礼之事当然不能忍。
那么,挨打是否算“撕得难看”呢?在古典伦理的审美中,这不难看,反而有美感。“打是亲,骂是爱”的俗语,是有深层文化因素的。只有“亲”,才能打。举子、进士也称考试官为老师,但那是座师,尊而不亲的,故彼此都不会越份做出格事,学生断不至于嘲座师,座师也断不至打“学生”。彼此间的关系,名为师生,实为依附的也不少。但学政、国子监类官员,却要晨昏课业,十天一小考、一月一大考地督促学子们举业。遇上精勤的学官,甚至要天天去监视、指导学生。这种师生关系,虽在选择时彼此并不自由,但还算是尊而有亲的,所以打打顽劣的学生,是尽教导之职,完全属于“慈”的古典范畴。才子型诗人郑之文,在中进士后,还特意请钱谦益为中间人,再去向老师谢罪。老师也是“一笑而已”。这一来一往,便是“父慈子孝”的最佳注脚,古典伦理的最高审美。
骂与打,算是“父慈子孝”的小插曲,但逐出师门,昭示着严重的背叛以及宽容精神的承受底线。当这种底线要经受世人审视时,就尤其尴尬。这时,便要注意师生关系往“虐恋”方向发展,才可达到审美效果。帝舜的孝道故事,应该是这种审美的源头。所以当被逐出师门时,学生便要不问缘由,负起全部的责任,承担起剧情发展的主线。如同太炎先生之某一弟子,被师母逐出师门后,每年弟子们扫墓时,他便站在园外候着(闻之于夫子大人,据说也是师母有所误解这位学生)。既要服从决定,所谓“不敢不从”;又要终身执弟子礼,并时刻不懈,以志“我心匪石,不可转也”的专诚。金庸小说《射雕英雄传》中,狠毒如梅超风,也是坚持了这种诚心实意的“虐恋”路线,才得以重归师门。
但“尊尊亲亲”的伦理社会,也会因某些特殊时期而大乱阵脚,这种时刻,人尚不得为人,“师徒”之伦,也就同其他伦理关系一样,全无章法可言,打、骂不再是“父慈子孝”的一出伦理教育剧,而成了真正的街头恐怖片;逐出师门的最高处罚,可能也会失去愤怒、忠诚、谅解等正常的表达。理性与情感冲突的张力不再,就再也无法向更高的审美层次发展,而只能停留在毫无美感的事件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