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瑰丽的唐代,对现代的我们来说,本身就是一个传奇。侯孝贤的最新电影《刺客聂隐娘》,取材于裴铏的《传奇》,从学院里老师告诫学生要重视选题的立场看,算是成功了。虽然目前还无缘得见电影全貌,但谢海盟的编剧手记《侯孝贤为什么是侯孝贤》(《上海书评》,2015年5月17日),为我们与精彩的电影画面之间,及时地搭起了想象的空间。
手记写日本影星妻夫木聪扮演磨镜少年,为一句“唐土古镜,妻家的传家宝,能驱邪避魔”的台词而碎碎念的情形,读来真是让人敬佩,也十分有趣。对于磨镜少年,《聂隐娘》的传奇文本中只有那么一两句话:“忽值磨镜少年及门,女曰:‘此人可与我为夫。’白父,父不敢不从,遂嫁之。”他的身世本就没有交待,“不敢不从”中的隐含之意,磨镜少年与聂隐娘门第是不相称的。
但磨镜这一职事,在文学的渊源中,并不乏神秘浪漫色彩。刘向《列仙传》中有一篇《负局先生》,讲一位神秘的磨镜人,每天在吴市中磨镜,磨一镜只收一钱。却问人疾苦,以紫丸药与之,莫不愈,十余年后人才知是蓬莱仙人。虞世南辑录的《北堂书抄》,引《海内士品》一书,载徐孺子吊唁江夏黄琼事,云:“家贫无以自资,以磨镜具自随,每至所在,赁磨取资,然后能达。”徐稚的风度气节,在以名节相高的东汉,也是数一数二的,《世说新语》第一章“德行”第一条,便是写“行为世范”的陈蕃,至豫章太守任上的首务就是要见名士徐孺子。至今为人吟诵的“徐孺下陈蕃之榻”,亦是这美谈的生发。故磨镜人,在文学的意味上,不免重叠有上述两个经典形象,一是神秘仙人,一是高士。王维《郑果州相过》诗中“床前磨镜客,林里灌园人”一句,是前一典故的流传与摹写。而徐孺子之“赁磨以资”,则是从《后汉书》一直到朱子的《诗集传》,所一贯褒扬的“非其力不食”的君子精神。所以磨镜的意象,绝不类于晚近里巷弄堂的磨刀磨剪子,而是传统精神版图中,神秘与超世绝俗的叠加形象。
传奇中的聂隐娘,结合一位神秘的磨镜人,于其性格,乃至传奇本身,正是相合。由于是日本演员出演少年,所以连带的,唐土古镜的“角色”,必然有唐土至日本,又从日本至唐土的流转身世。其实中日之间古铜镜的流播,在历史上本就是一个古色的传奇,学界也有不少精彩的研究成果。
不知电影会如何表现这枚“唐土古镜”的器物本身,手记并未提及,只能待电影上映后一睹究竟了。也因未及一睹,不妨作一番关于磨镜少年与“唐土古镜”的联想。高仓洋彰的《汉代铜镜与东亚世界》一文(滕铭予译,《边疆考古研究》2004年第3辑),根据考古研究得出结论,汉代带铭的铜镜,大概于公元1世纪左右传入日本,且一个地区集中于某一墓葬出土。所以,最早传入的铜镜,应该是稀有品,为统治者所拥有,并非普通流通品。至三国时代,传入的铜镜急剧增多,但其形制多为破碎镜、仿制镜。铜镜既非易碎品,也不会有那么多爱情需要破镜重圆,为什么有那么多破碎镜呢?根据碎后打磨的情况,日本学者的结论是,故意地破碎并研磨后使用,以增加数量,总之是稀缺导致。让我们猜想一下,磨镜少年所携的古镜是汉镜吗?那么他还很有可能是贵族。
如果是汉镜的话,可能会有很多表现相思的铭文,如“久不见,侍前稀。秋风起,予志悲”(罗振玉《汉两京以来镜铭集录》),又或如“长相思,毋相忘,长富贵,乐未央”之类。而神兽,西王母、伯牙、钟子期等神像,是道教求仙思想的反映,多出现于汉镜图像中。据樋口隆康氏的《古镜》一书图录(新潮社,1979年),以吴镜为多,可见当时吴地的铜镜铸造兴盛,及其技术的代表性。想来,《列仙传》中的“常负磨镜局,徇吴市中”,将故事场景设定在吴地,绝不是凭空而来的。
唐代铜镜,是镜器发展的又一高峰。这时的镜背装饰图纹,有很多外来物种的样式,如来自西域的葡萄。最有名的便是“海兽葡萄镜”了,故宫以及东京博物馆等都藏有这种唐代铜镜。雷峰塔倒掉后,地宫中出土的唐镜中,就有典型的“海兽葡萄镜”,还有点缀缠枝葡萄的“光流素月镜”(扬之水《雷峰塔地宫出土“光流素月”镜线刻画考》,2006年)。
裴铏具体生卒年不详,但于咸通、乾符年间,为节度使掌书记、节度副使等职,则其生活年代,距会昌毁佛(845)不远。如果磨镜少年拿着的是一面唐代铜镜的话,那镜上的图像,是富有生活气息的“海兽葡萄镜”呢?还是以神像为主的道教故事镜?也真是一个颇有兴味的问题。
其实在唐代,日本在与中国的交流中尤其重视佛教。王牧在《中国境内所出的线刻铜镜及相关问题》一文里,引述日本学者森克己的考证,文献中留下名字的遣唐使,随行留学生26名,留学僧却有92名。电影里的磨镜少年,是滞留的留学生,还是留学僧?如果两者都不是的话,那最大的可能,便是从浙江明州(今宁波)那一带进入唐土的,因其地与日本的商船贸易往来历史悠久,在唐末五代尤有兴盛之势。
后裴铏《传奇》时代的中日古镜流通,出现了线刻镜这一奇葩。如京都清凉寺出土的水月观音线刻镜,乃雍熙二年(985)由僧奝然带回日本,纽带上有“台州女弟子朱□娘舍带子一条”的字样。线刻镜,就是镜之照容一面,刻有细线条的图画。从出土情况看,时代集中在五代十国时期,以当时的吴越国内居多,如雷峰塔地宫中出土一面,台州黄岩的灵岩寺出土五面。扬之水考证雷峰塔出土的“光流素月”线刻镜画,主题是发愿往生净土,并推断发愿人是吴越国王钱俶与其妃孙氏。日本学者柳幹康先生最新的研究,将这种线刻镜画的指向,更明确、具体地归为永明延寿“唯心净土”思想的影响(《永明延壽と〈宗鏡錄〉の研究》,法藏館出版,2015年2月)。
吴越国的崇佛风气非常浓厚,最后一位国王钱俶,还曾遣使往日本和高丽访求佛教经典。在信仰上,他非常尊崇永明延寿及其《宗镜录》。柳幹康先生分析镜的纳照万物,与延寿提倡的“一心”,机理相同。所以当时传入日本及日本当地铸刻的此类铜镜,线刻画所表现的宗教旨趣,及悬挂铜镜并封存于寺院塔内的行为,应当与延寿的“唯心净土”思想,有着紧密的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