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柳如是别传》,我一直好奇的是陈寅恪先生对钱牧斋的“恶评”,他总结牧斋未得弘光朝宰辅,与其是东林党、主立潞王有关。接着结论是调笑:“牧斋之未跻宰辅乃佛教‘中阴身错投母胎’,如《西游记》小说之猪八戒,即是其例。”钱牧斋身后,所得恶评讥刺不少,但以“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来比,既谑且虐,也只有寅老一人了。又评陈子龙兵部奏议举荐钱谦益、陈于鼎二人,说:“卧子为人中之龙,此时荐举二龟,岂神州陆沉之先兆乎?由今思之,可叹亦可笑也。”“龟”,明清小说传奇中多所见,既指妓院中拉客的男性,也是由此义而来的市井骂人话,要说寅老为钱牧斋做翻案文章,这用语也忒与传主过不去了。但寅老纡回婉转,在诗文与官方文书间来回转证,苦心孤诣,不说“同情之理解”吧,至少希望是最大限度地还原场景,留待后人自去评说。故《别传》结语云:“卧榻沉思,然脂暝写。痛哭古人,留赠来者。”读此语,也恍然能理解其对牧斋的恶评了,殆自比《红楼梦》作者,乃为兴亡之感;精神上,他与牧斋是同时代人,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谑而虐,也是亲而近,当作如是观。还有一层,晚明人文集、笔记所载往往无所不包,一己之私,闺房之密,多无所讳。所谓的“佻荡放易”,是晚明人比较共有的鲜明个性,熟悉他们这种精神气度的,也应知道他们一般能笑对这些调谑。
张大复《梅花草堂笔谈》写同乡前辈王世贞的“智量”,后生有得其提携却不知感恩者,“然弇州终不以此少两人,盖智量之相越大抵然矣”。说的是晚明大家的智量。晚明士人中,性情学问鲜明者多有,既有急着分自家家财的激进派御史,也有忙着学习西洋历法的江南士子;有专心于钱粮会计的官吏,也有孜孜于道德改良的乡绅。暨晚明王世贞、世懋兄弟,胡应麟、陈继儒诸家,学问、阅历淹有风采,细撷之,多有珍奇可赏。张大复有斋名“容安馆”,取自苏东坡学渊明“容膝之安”名小轩;这一斋名又为钱锺书所承用,钱锺书还与周作人打起笔墨口水仗,为张大复声明地位:“他的《梅花草堂集》(我所见者为文明书局笔记小说大观本),我认为可与张宗子的《梦忆》平分‘集公安、竟陵二派之大成’之荣誉。”《笔谈》叙世间变故,个人心怀,朋友情事,偶间典章故实,雨丝风片,杂糅却不突兀,语辞却是一贯地洗炼淡雅,钱默存之评并不虚矫。
《笔谈》中记游冯梦祯快雪堂事:“快雪堂故龛冯先生之像,红罽修髯,结跏趺坐,顾道民云宛如当年静默时也。此来不见先生,古梅万萼俱晕微酣色,一花破萼而笑,微雪垂垂尼人。”晚明人是最符合我们“与古人做朋友”的人,他们留给我们一个宏大的园子,且不设访,这符合他们佻达的个性;古梅万萼,微雪垂垂,这是我们可以发现的美景;一花破萼而笑,这也许就要万千机缘之一了,但如得遇,相视一笑中,所得可谓不浅。
我因硕、博士论文皆作晚明人屠隆诗文研究及笺注,近年来又参加《王世贞全集》整理,于此时段文集、笔记观览渐多,兴趣渐浓。但读书并无目标,只是兴之所至,利用手头的电子书,打开“四库”或“四库存目”,不拘史、子、集,每天随意翻阅几页(经部较少涉猎)。读明人书,我会发现那些小小的趣事,笔记做了不少,但自觉并无宏观卓识,加之思迟笔滞,所读所记,即使转为随笔文字的也不多。能形成这本小集子,要感谢上海书评黄晓峰兄的鼓励支持,让我能把一些读到的“小趣事”写出来,得以在上海书评发表(小集中的大部分篇章发表于上海书评)。感谢资深出版人、学者谭徐锋先生,让我这些零散的随笔能够结集出版;感谢浙江古籍出版社编辑严谨而辛劳的付出,最终使得拙作付梓。感谢阅读这册书的读者,你们会让我觉得每天的阅读更有兴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