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九岁就开始任教,现在已三十多年了。曾经有几位朋友好奇地问过我:“你为啥坐不厌冷板凳?”虽然我很惭愧,我的教学对同学们没有多大益处,但我对这门工作,却始终感觉快乐;因为我体验得它对我有许多好处:
(一)就治学方面说。从前有人拿老子“既以与人己愈多”这句话,说任教对做学问的好处:一切东西给了他人,自己就少了,或全没有了;只有把学问教给人,不但他有得而我无失,并且因经过一番教授,自己对这门学问更加明白更加深入了,自己的心得也更加巩固了。这不正是“既以与人己愈多”吗?又,我的教学经验:在教课之前,有些道理是从来未曾见到想到的,在教课时,因为自己的思想经过语言的一番调整分析和洗练,却往往发生一些意外的心得;所以我的教课笔记,下课后所记的每多于上课之前;教书的兴味,也往往课后比课前好。教师们也许都会有这种经验,我以为这是教书的一大乐趣。至若和同学们切磋讨论,有许多“教学相长”之益,那是更不待说的。
(二)就交友方面说。在一切职业里,若论得友之广和得益之大,我以为莫如任教。我们任教一年,可以多交数十位青年朋友;朋友增加,就等于自己的生命的扩大,这是不能以金钱计算的报酬。解放以后,在高等学校里,学生的思想大都比教师前进,只要你肯虚心下问,那好处是说不尽的,我从前相信李刚主“学不如问”之说,(学问家多年辛苦成功的学业,我若善问,一朝一夕之间,便可得到。)很喜欢攀交年纪比我大的学问家,但后来觉得,同他们作伴,有时得不偿失,因为他们会拖拉你的思想倒退,使你容易苍老;不及交青年朋友,使你能前进,有朝气。我从前对同学说:“现在是我教你,十年以后,你若不能教我,你不是我的好学生。”曾经作过一对联赠从前一位学生,那上联是:“南面昔教之,北面今师之,是予至乐。”这是解放前说的,还有今昔之分;若现在的同学们,当下就能引导我的思想前进,那么这“至乐”也“当下即是”,不必待之十年之后了。
(三)就制行方面说。作为教师而行为堕落的,究竟不大多见,因为你在课堂所讲的话,会使你自己的行为多一个限制,不敢肆无忌惮。我想想自己的过去,假若不是做教师,就有许多机会够使我堕落;一二十年前,我不致为了没有儿女而讨小老婆;抗日战争时,我不致受北京某教会大学之聘而投身沦陷区,都是因为忝为人师的缘故。现在五十多岁了,经过许多事故,得免于“小人之归”,这是该感谢我这职业的!至于因鼓励同学,自己也勉自振拔,或和他们同工作,受他们青年朝气的影响,也跟着向上,这种积极奋发精神,得自师生观摩之间,自然更可珍贵,是人生极难得的快事。
前人有“读书乐”的诗,我说“教书乐”,略约如此。
一九五二、一、十七夕,罗苑。
(《夏承焘集》,第八卷,浙江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297—29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