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好词学,得从我的老师谈起。十四岁的时候,学做旧体诗。有一次,老师在课堂上讲唐人朱庆余的《宫中词》,其中有两句:“含情欲说宫中事,鹦鹉前头不敢言。”刚好在同学处见到一本《词谱》,兴之所至,我便试作了一首《如梦令》,最后两句是:“鹦鹉,鹦鹉,知否梦中言语?”意思是说,尽管你会学舌,可是我梦中说的话,你总学不了吧?教国文的张震轩先生看到后,颇为赞赏,在这两句词的下面,用朱笔浓浓地画了几个圈。我拿到笔记本,高兴极了。小孩子多么看重这几个圈呀,它给了我极大的鼓励。从那以后,我填词的兴趣更浓了,一有时间就背诵东坡词,还工工整整地抄了全部《白香词谱》,慢慢地走上了研究词学的道路。
我天资很低。正因为这样,更促使我发奋苦学。我曾经跟朋友说:“笨字从本,笨是我治学的本钱。”我还记得很清楚,我考温州师范学校的时候,入学试题是:“学然后知不足,教然后知困”(这是《礼记》中的两句话)。我在试卷上这样写道:“凡是自以为学问已经足够了的,那是没有学过的人;凡是说教学没有什么困难的,那是没有做过教学工作的人。”当时虽然只有十几岁,但这个思想却影响着我一生的学习和研究。
十五岁到二十岁,是我读书很努力的时期。一部《十三经》,除了《尔雅》以外,我都一卷一卷地背过。有一次,背得太疲倦了,从椅子上直摔到地面。我从七八岁开始读书,读了几十年,除了生大病,没有一天离开过书本。现在回忆起二十岁以前的这段苦读生活,感触颇多。我认为,最重要的就是要多读。“读书百遍,其义自见”,这句话确实是很有道理的。不懂的书读多了,就能逐渐了解它的语法、修辞规律,就能逐渐理解其中的含义,提高自己的自学能力。
二十岁那一年,我在师范学校毕业,到北京、西安等地谋职。这之后的五六年时间,是我做学问的探索时期。我曾经对王阳明、颜习斋的学说发生了兴趣,在西北大学讲授过章学诚的《文史通义》,准备治小学。后来,我又发愿研究宋代历史,妄想重新编写一部《宋史》,看了许多有关宋史的资料。放弃了这个计划后,我又想编撰《宋史别录》,著《中国学术大事表》等等。那时兴趣很广泛,计划也很庞大,甚至还对古都长安进行了一些实地考察工作。但究竟专心治何业?如何做学问?经常处在矛盾斗争之中。
一九二五年,我二十五岁时又回到了故乡温州。那时瑞安孙仲容先生的“玉海楼”藏书和黄仲弢先生的“蔘绥阁”藏书已移藏于温州图书馆,我就将家移到图书馆附近,天天去借书看。图书馆的藏书几乎本本都翻过。每天晚上再把白天所见记入日记。不久,我到严州第九中学任教。第九中学原来是严州的府学。我到学校,拿了钥匙,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打开看,发现一个书库,里边尽是古书,当时真是喜出望外。尤其是,其中有涵芬楼影印二十四史、浙局“三通”、《啸园丛书》,在严州得此,如获一宝藏!每天上完课,就钻进书库读书。在那里,我阅读了大量的有关唐宋词人行迹的笔记小说,披沙拣金,往往见宝。后来,我写的《唐宋词人年谱》以及姜白石研究资料,都是在这里积累起来的。
一九三〇年,我刚好三十岁,开始在之江大学任教。我住在钱塘江边的秦望山上,小楼一角,俯临六和塔边的月轮山,写了不少诗词,也写了一些词学研究方面的文章。我最早写的一篇文章叫做《白石歌曲旁谱辨》。说起来还很有意思。白石旁谱历来被视为一门绝学,已经没有多少人懂了,《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说它是无法求其音节的。我当时年少气锐,不知深浅,非要做“攻坚”工作不可,孜孜兀兀地写了好几篇文章。有一次,顾颉刚先生到之江大学,在书架上发现了这几篇文章的初稿,带回北京。不久,其中一篇发表在《燕京学报》上。有一天,《燕京学报》给我寄来稿费,我记得很清楚,是一百个银元。我从很行把钱取回来,同事们十分惊讶,有的人说,真想不到一篇文章会有这么多稿费。其实,一篇文章得来着实不易,我曾经写过一首诗,其中两句说:“江湖秋浩荡,魂梦夜飞沉。”一点不夸张,有时想一个问题,坐卧不宁,常常整夜失眠,直到想通,才踏实下来。
最近几年,报上经常表彰社会青年坚持自学、著书立说的事迹,我看过深受感动。我也没有念过大学,在自学的道路上,可以说与这些青年有着相同的甘苦。我愿意把我的体会写出来,以使青年们少走些弯路。
师范学校毕业时,我才十九岁。离开学校,我才更深切地感到学生生涯的短促和宝贵。我多么渴望能有机会继续深造啊!第二年,南京高等师范开办暑假学校,我和几位同学前往旁听。听了当时几位新学巨子的课,大开眼界。返回温州后,苦于失去进修机会,时时感到困惑。但是,在自学过程中,我也找到了许多老师,其中包括不会说话的老师。比如我读了李慈铭《越缦堂日记》,就以李氏为榜样,坚持写日记,锻炼自己的意志力;读了《龙川文集》,便为陈亮怀抱天下志的大丈夫气概所感动,着意效法。同时,经常与同学朋友切磋探讨,也大受其益。在温州任教期间,我先后参加了当时的诗社组织——慎社、瓯社,在其中与社友谈论诗词,进步很大。我的诗词习作也开始在《慎社》杂志上发表。
我还竭力争取名师指点,一九二九年冬,由龙榆生介绍,我开始与近代词学大师朱彊村老人通信。彊村老人对后进尽力栽培。我寄去的论词文稿,他都细心审阅,给我的鼓励极大。我的第一部著作《白石道人歌曲考证》,彊村老人亲为题签。彊村老人并约我“相访”,这真是难得的机会。见了面,老人十分诚恳地开导我。老人博大、虚心,态度和蔼,这对于培养青年人做学问的兴趣,关系极大。至今,我对于这位老人的印象仍然十分深刻。
在治学的过程中,除了利用书信的形式各处求教,我还不断外出寻师访友。近代文坛先辈吴梅、夏敬观、冒广生、陈匪石、马一浮等,我都登门拜访。对于词学同行,我都尽量争取向他们求教。当我闻知江都任中敏、南京唐圭璋于词学素有研究,就马上与他们取得联系,共同探讨问题。
几十年来,我在词学方面如果说取得了点滴成就,与师友间的互相启发,是分不开的。
我当时,除了依靠图书馆,就是借和抄。借书因为得来不易,每一书到手,不论难易,必先计何日可完功,非迅速看完不可。同时,看过之后,要坚持写札记。
温州师校的国文教员张震轩先生曾对我说:“为诗学力须厚,学力厚然后性灵出。”在师校时读元遗山诗,我曾一首一首抄录下来,朝夕咏诵。在自学过程中,我利用各种机会读书抄书,目的就是为以后研究工作打下坚实的基础。
青年时,我花了很多时间硬背《十三经》,现在懊悔浪费了很多时间和精力。我所背的书有大部分是可以用工具书来解决的,如果把这些时间用在其他方面,可以多做好些学问。
一个大学生,如果不懂得运用工具书,应该说是没有毕业资格的。青年人要有运用工具书的知识与习惯,专家学者要有肯编纂工具书的见识。工具书顾名思义它是工具,是武器,会运用工具,当可事半功倍。“聪明”人如果认为编工具书是不值得做的“笨事”,那才真是聪明的想法。有这样一个故事:清朝浙江巡抚阮元,在杭州设立个诂经书院。其中聪明的学生会写文章,后来辑成好几集《诂经精舍文集》;天资“低”的学生只是抄辑经书子史,一条条老老实实地分类粘贴成为一部《经籍 诂》。这本工具书超了《康熙字典》,印过许多种版本,到现在还有用。它比“聪明”的学生写的《诂经精舍文集》实用价值高得多,影响也大得多。
刻苦读书,积累资料,这是治学的基础。但是,究竟怎样处理“博”与“专”的关系?究竟何时开始做专门的学问比较合适呢?所谓“由博返约”,是主张先博后专,认为在一定的博的基础上才能专,这是对的。但是从前人主张,四十岁以后才可以著书立说。以为四十岁之前,“只许动手,不许开口”,这虽是做学问的严谨态度,但是四十岁才开始专,却似乎太迟了。我从师范学校毕业后,因为家庭经济等各方面条件的限制,没能继续升学,苦无名师指点,才走了一段弯路,花费了近十年的探索时间,很可惜。我想,如果有老师指导,二三十岁就应当动手进行专门研究工作。否则,长久的泛滥无归,也是浪费。一个人到五十岁以后,精力日衰,才开始专,就未免太晚了。我见过一些老先生,读了许多书,知识十分渊博,但终生没有专业,这是很可惜的。因此,在刻苦读书的基础上,还必须根据自己的情性、才学,量力而行,选定主攻目标,以期学有专长。由专向博是很自然的。比如研究杜甫的诗,必须先读《唐书》,读李白、白居易诗,读《全唐诗》、宋诗……如此辗转增益,自然成博。非博不能成专,专的要求,又促使他非博不可。
求专,最重要的是要能“有恒”。王安石《游褒禅山记》里有两句话:“入之愈深……其见愈奇。”浅尝辄止是永远不会见到“奇伟瑰怪非常之观”的。王安石在这篇游记中说,当时有人怕路难走,不敢入山洞;有人怕深入进去后烛火不济,半道折回。求专的道路也是这样:比如资料少,同调少,引不起社会上的反应,一时没有成果别人会讥笑等等,都会成为阻碍进取的因素。总之,如果主观上发生动摇,是专不进去的。
每天所读的书,应该有一种是精读的,有一种是泛读的,不可一律对待。正如交朋友,有泛泛的朋友,也有知己的朋友。泛读只要了解个大概,精读则要读透了。
在具体研究工作中,既要多读书,又要力忌贪多不精。怕书多,读不了,是一个错误的想法。章学诚《文史通义》里有一篇文章,题目叫《假年》,文章说:有人认为古代书少,后来书一代多一代,后人要把所有的书读完,就要有古代人几倍的年龄。章学诚批评这种人说:读书犹如饮食,如果有人要多住几十年,吃光天下的好食物,这不是狂妄可笑吗?怕书多的,实是对学问没有入门的人。我们读文学作品,若是为了欣赏,并不要读许多书。若做专业研究工作,就是很大的图书馆,也只怕书太少,而不会怕书太多。
专门家做研究工作怕书太少,而一般初学却不要贪多。近代扬州有一位《文选》学家李详,少年时家贫无书,却读熟了一部《文选》。古人说:“案头书要少,心头书要多。”其实这两句话是有因果关系的。案头书少,所以心头书会多起来;案头书多,不能专精,心头的书便多不起来。但心头的书,乃是平时于案头积累起来的,看问题不可持片面观点。
这个问题,我依自己的体会把它概括成三字诀:小、少、了。
(一)小,是说用小本子记。我从前用过大本子做笔记,把读书心得和见到想到的随时记在一个案头大本子上,结果不易整理,不易携带。后来读章学诚的《章氏遗书》,其中有一段讲到做读书笔记,说读书如不即做笔记,犹如雨落大海没有踪迹。我就用此意把自己的笔记簿取名为“掬沤录”。我开始改用小本子,一事写一张,便于整理,好比现在的卡片。苏东坡西湖诗曰:“作诗火急追亡逋,清景一失后难摹。”(《腊日游孤山访惠勤、惠思二僧》,“亡逋”指逃亡的人)创作如此,写心得体会做笔记亦当如此,有用的知识才不至于在眼前溜掉。
(二)少,是说笔记要勤,但不要记得太多,要记得精简些。做笔记要通过自己的思考,经过咀嚼,然后才落笔。陆机《文赋》中有两句话:“倾群言之沥液,漱六艺之芳润。”这是说做文章,我以为做笔记也应有“倾沥液”“漱芳润”的工夫。如果不经过消化,一味抄书,抄得再多,也是徒劳。顾炎武著《日知录》,自比采铜于山,往往数月只成数条,可见精练之功。这里,我所说笔记要记少,是指每条的字数而言,条数却要记得多。每一个问题陆续记下许多条。孤立的一小条,看不出学问,许多条汇拢来,就可成为一个专题,扩充为一篇论文。顾炎武的《日知录》,钱大昕的《十驾斋养新录》,王念孙的《读书杂志》,都是这样积累起来的。
(三)了,是说要透彻了解。记下一个问题,应该经过多次思考,要求作彻底的了解。有时要经过漫长时间,才会有接近于实际的认识。浅尝即止,半途而废,便前功尽弃。所谓“了”,就是要让所学到的东西,经过思考,在自己的头脑里成为“会发酵”的知识。如果是思想懒汉,即使天天做笔记,也难有多少心得,那只能叫做“书抄”,叫做“知识的流水账”,严格说来,不配称为“读书笔记”。
最后,还有一点应该谈到的,就是在逆境中怎样对待学习。在人的一生中,可能会遇到各种各样的困难和挫折,也就是大家常说的逆境。逆境是不愉快的,但逆境并不能因为我们不喜欢就不到来。我们应该充分利用逆境,抓紧时间学习。等逆境过后,见到自己的进步或收获,意义不同寻常。“文化大革命”中,我也碰到了逆境,“打倒反动学术权威夏承焘”,也虽把我惊得目瞪口呆。但我在“禁足怕西湖”的日子里,用心作诗,居然写了几十首“论词绝句”。后来编成《瞿髯论词绝句》,由中华书局出版。这样用心作诗,既减轻了不愉快,又不让日子白白跑掉。所以,《瞿髯论词绝句》虽然只是一本薄薄的小书,却是我所有书中对之颇有感情的一部。
以上所谈的是我一生学词的粗浅体会,是我在学词方面用的“笨”办法,下的“笨”工夫,作为前车之鉴,献给青年朋友们。
一九八一年三月北京
(杨牧之 整理)
(《学人谈治学》,浙江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