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承焘先生是20世纪最为杰出的词学家之一,是现代词学的开拓者和奠基者,他的一系列词学研究著作,堪称词学史上的丰碑。“一代词宗”“词学宗师”的称誉,确立了他在当代词坛的崇高地位。夏承焘先生20世纪30年代起任教于之江大学,后来在杭州大学、浙江大学坐镇东南,主持词学讲席,一直站在研究的前沿,引领学术的方向。浙江大学词学统系的高位起点源于20世纪30年代夏承焘先生奠定的词学,从而形成了富有建构性的浙江大学词学研究特色。
词学是由诗学独立出来的一门专业学问,兴起于两宋,渐盛于清朝。旧词学长于词的外在形式考订与词集校理,而疏于词史与词学理论的系统研究,因此历代词学著述虽然繁富,研究路径却不免逼仄,难得融会贯通之要旨。夏承焘先生承晚清词学复兴之余绪,借鉴科学的研究方法与现代理念,结合其深厚的传统学养与扎实的考订功夫,锲而不舍,精勤探索,以毕生之力,在词人年谱、词论、词史、词乐、词律、词韵以及词籍笺校诸方面均取得突破性成果,拓展了词学研究的疆域,提高了词学研究的总体水平,成为现代词学的开拓者和蜚声国内外的一代词学宗师。夏先生是温州人,治词具有浙东学派“学究于史”的特点。其词学贡献主要体现在词人谱牒之学的创造,代表著作是《唐宋词人年谱》:通过考证鉴别,判断史料和作品的真伪;通过排比史料,梳理词人的人生轨迹、创作历程及风格演变;通过叙述交游,勾勒词人生存和创作的完整轮廓。夏先生所使用的点线结合、纵横结合、文史结合、内证和外证结合、作家本体与作品本体结合的方法,是传统词学走向现代化、科学化和系统化的一个重要标志。著名学者程千帆先生评论说:“以清儒治群经子史之法治词,举凡校勘、目录、版本、笺注、考证之术,无不采用,以视半塘、大鹤、彊邨所为,远为精确。前修未密,后出转精,当世学林,殆无与抗手者。”正因为他专力治词,故自20世纪20年代登上之江大学讲坛,直至国立浙江大学、浙江师范学院、杭州大学诸阶段,对于现代词学研究的影响长达一个世纪。
最近,我重读了夏承焘先生的《唐宋词论丛》,联系《唐宋词人年谱》和《夏承焘学词日记》,对词学研究的取向进行一番省思,觉得夏先生所开辟的词学谱牒以外的词学路径,也很值得我们进一步探讨,这有助于新世纪词学研究的突破。就词体文学研究而言,可大致分为体内和体外两个层面,体外层面包括词人、词籍、词源、词派等,体内层面主要是词调,包括词律、词韵、词谱等,且都与词乐相关。前者有助于知人论世,后者有助探寻词的特质。尤其是词乐有关的词律、词调、词谱的研究,也最能彰显以合乐为主体的唐宋词特色。唐宋词与元明以后词的最大区别,就在于前者属于音乐文学体式,而后者属于纯文学体式,因而夏承焘先生《唐宋词论丛》中有关词律、词谱、词韵等与词乐相关的研究,重点在于探讨唐宋词的音乐特质,抓住了唐宋词研究最核心的问题,且能阐幽发覆,剖析入微。因此,我们可以说夏承焘先生初步构建了词学研究的完整体系,而体系又是分内外的,《唐宋词人年谱》侧重于词人与词学背景的研究,《唐宋词论丛》侧重于词学内部特质的研究,内外结合,呈现出较为清晰的词学研究脉络。这方面更表现在他《词韵约例》《唐宋字声之学》等论著,还有关于姜白石词曲谱等研究当中。
浙江大学的词学研究,因为一代词宗夏承焘先生开创,词学名家吴熊和先生拓展,走出了较为严整的从以史治词到词学通论的路径。吴熊和先生自20世纪50年代随夏承焘先生研治词学,不仅发扬了夏先生以史治词的特点,还进而扩大了词学研究的阃域,体现出求通与求精的学术特点。吴先生博学多识,以专驭博,视野宏阔高远,学术宏博精深。在词学领域,纵则将唐宋元明清都纳入研究的视野,横则在词源、词体、词人、词集、词派、词乐、词调、词谱等方面都有精深的研究。他的代表作是《唐宋词通论》。这部书使得20世纪40年代至80年代词学宏观研究的萧条局面得到很大的改观,建构了20世纪词学的新体系,打开了新时期词学的新格局,是一部承前启后、继往开来的里程碑式的著作。它不尚空论而务实学,对词学史上许多重大问题作了非常精辟的阐释,在理论、方法和具体考证上都对词学研究有着重大突破和创新。该书评论精当,下语果断,表述谨慎,文采斐然。对词学上不少争议的问题,取舍有度,对问题的关键点认识清楚,显示了通达的学术眼光。这种通论的形式提供了一种富有个性和针对性的研究思路,进而梳理出最核心、最本质的问题,是词学研究切实可行的路径。
现在,在浙江大学甚至在全国各地,夏门弟子以及再传弟子甚至是三传弟子已经很多,他们在各自的领域辛勤耕耘,取得了丰硕成果。这里就不详细阐述了。
“学记”的体例由来已久,最早出于《礼记》中的一篇。郑玄说:“《学记》者,以其记人教学之义。”(孙希旦《礼记集解》卷三六)朱熹曰:“此篇言古者学校教人传道授受之次序,与其得失兴废之所由,盖兼大、小学言之。”(同前)
“学记”发展到现代,也成为论述学者生平与学术的文章,当然包括学者的学术思想、学术传承,以及其传道、授业、解惑的教学历程。
数年前,我曾经编写过《夏承焘学案》,重在阐述夏先生的学术体系及其在20世纪中国学术史上的贡献。“学案”与“学记”,本来是相互联系的撰著体式,都是以学术史为中心,但二者也有所区别,前者重在学术体系,后者重在学术记述,故而同对于夏承焘先生,我就既编写学案,也编写学记。也因为是同一位现代学术史上的重要人物,故在编写内容的安排上就应该各有侧重,前者以体系梳理为主,后者以阐述学行为主。这里我们就本“学记”大致安排阐述一下。
“学行纪略”,夏承焘先生的学术志趣、学术道路,是20世纪知识分子的典型代表,经历特殊的学术历程,作出特殊的学术贡献,对于后代学人会有很大的启发。这一部分,选取夏承焘先生自己的四篇文章,这是夏先生现身说法的精当总结。
“书札论词”,夏承焘先生交游广泛,与海内外学人、词家声气相通,一生写了大量的书札,留存于现在的书札也是夏先生著述的一大宗,其中最值得珍视的方面是讨论学术的内容。但夏先生的书札,1997年出版的《夏承焘集》仅收入五通,近年出版的《夏承焘全集》也没有增加书札的内容。故而本人对于夏承焘先生的论学书札致力搜讨,并且选取夏承焘与20世纪学术史上的著名学者来往书札中有关论词的部分,编辑为“书札论词”,大要有论词史、论词源、论词派、论词籍、论词作、论词乐、论词刊等专题。通过书札论词,不仅能够呈现出夏承焘先生的学术思想、学术观念、学术交往,而且能够展示20世纪中国学术特别是中国现代词学的发展历程。
“学术贡献”,夏先生对于20世纪的学术贡献巨大,得到了学术界和学者群体的高度赞誉,我们选取20世纪学术影响较大的八位学者对夏先生学术地位的论定文章作为“学术贡献”部分。
“学术传承”,夏承焘先生是大学问家,其门庭广大为同代罕见,各代传人也出现了不少大学问家。“学术传承”部分选取夏承焘十位弟子及再传弟子的评论和怀念文章以表现夏先生道德文章的格局、因材施教的方法、嘉惠士林的胸襟、溉沾后学的风范。
“学术评论”,夏承焘先生著述精湛,学术博大精深。他的著作出版后,不断引起学者们的重视。“学术评论”部分选取夏先生再传弟子的四篇评论之作,集中于他《夏承焘全集》的介绍及其代表作《唐宋词人年谱》和《唐宋词论丛》的评论。
“生平著述”,着重于夏承焘先生的事迹和著述的记录。《夏承焘传略》是对夏先生生平事迹的的大略记叙,有助于对夏先生立身行事的了解;《夏承焘著述编年》是对夏先生著述的编年记录,是夏先生学术贡献的集中呈现。
夏承焘先生学问渊博,交游遍及天下,弟子分布四方,有关学术的记述也极为丰富,本学记将重点放在夏先生本人对于学行的叙说,夏先生与前辈、同辈学人的书札来往,夏先生同辈学人对其学术贡献的论定,夏先生弟子及再传弟子对其学术传承的记述。
浙江大学文学院启动编纂“大先生”学记系列丛书,意在总结中国语言文学学科百年学脉当中杰出学者的巨大贡献,也意在激发后代学人在优良纯正学统的基础上进一步开拓新境。夏承焘先生作为学科的开拓者和奠基者,首当编写学记。学院将这一任务交给我承担,我感到十分荣幸,同时也觉得非常惭愧。因为自己的学力和识力有限,夏先生的学术精髓和学术贡献,很难在这本书中全面呈现出来,这一方面恳请读者能对本书进行批评,另一方面也祈求读者尽量阅读夏先生的原著以领略夏先生的学术精神。
胡可先
2023年12月写于浙江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