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论词作

夏承焘

夏承焘与朱祖谋书（1931年11月19日）：近读吴词，又得数则，如《贺新郎》之德清赵令君，依年岁推排，赵令君是赵善春，非赵伯山。《齐天乐·齐云楼》词确是史宅之重修齐云楼时作，尊笺甚是。《木兰花慢·送施芸隐》嘉熙间作。据《满江红》《喜迁莺》《尾犯》《凤栖梧》诸词，梦窗悼亡在淳祐四年左右。据《瑞鹤仙》《夜合花》《玉漏迟》《应天长》诸词，知梦窗时客吴中。（周癸叔先生客岁致晚生书，谓梦窗有二妾，一名燕，浙产，在吴娶之，死于吴。一杭人，不久遣去。又少年恋爱一女，死于水。乃据《莺啼序》《三姝媚》《昼锦堂》《定风波》及《饮白醪感少年事》诸首考得，先生曾闻其说否？）《声声慢·寿魏方泉》，淳祐五年作。《凤池吟·庆梅津自畿漕除右司郎官》，据《癸辛杂识》确是左司之误。凡此毛举黍累，无关大旨，先生闻之，计一哂置之耳。（《词学研究通信（下）》，《文献》1981年第2期）

夏承焘与朱祖谋书（1930年8月13日）：顷读《梦窗词集小笺》，杂览所得，有数事为尊著所未引者，条列乞教。祈是正一一为荷。《玉楼春》咏京市舞女“问称家住城东陌”句尊者无笺。案厉鹗《东城杂记》卷下“瓦子巷”条，考南宋临安城东瓦子勾栏名称处所甚详，并及诸妓姓名，末引梦窗此词为证。“乘肩争看小腰身”句，《武林旧事》二有“都城自旧岁孟冬驾回，则已有乘肩小女鼓吹舞绾者数十队”一条可证。（白石亦有“只有乘肩小女随”句。吴词下片结句“婆娑趁拍”云云，似袭白石灯词“只因不尽婆娑意，更向阶心弄影看”句。）《惜秋华》大曲《六么》王子高事，尊著引《云麓漫钞》，而《萍洲可谈》一“王迥美风姿，有才思”一条，尤合吴词“骤玉骢过处，千娇凝睇”之语。《浪淘沙慢·李尚书山园》，尊著谓南宋李姓官尚书与梦窗同时者，有李鸣复、李知孝、李曾伯三人，定梦窗所赋是工部尚书李曾伯。案《宋史》四百廿《曾伯传》，曾伯曾权兵部尚书，而未官工部。又据《续通鉴》，淳祐四年，李心传权刑部尚书，五年李性（心）传以礼部尚书、给事中签书枢密院事，李韶权礼部尚书。是梦窗同时李姓官尚书者不止曾伯等三人也。《扫花游·赠芸隐》，尊著止引《南宋群贤小集》。案《城东杂记》下“芸隐横舟”条载：施芸隐端平丙申在杭为船官，廨在城东泰清门，有题廨宇诗及《芸隐横舟集序》，与吴词结语“未归去。长安软红如雾”句合。他若《水龙吟·过秋壑湖上旧居》，非咏后乐园。《贺新郎》之德清赵令乃赵善春，《齐天乐·齐云楼》乃史宅之重修时作。悼亡诸词皆在淳祐四年左右，则据拙作《梦窗年谱》推求得之。尊著精审谨严，无待辞赞，涓流附海，倘不哂其自忘弇陋乎？（《夏承焘日记全编》第四册，第2120—2121页）

夏承焘与唐圭璋书（1957年1月4日）：前旬于《语言教学》去年十二月号中得读大作《论苏轼〈念奴娇〉词里的“羽扇纶巾”》一文，以《太平御览》所引晋裴秀《语林》《蜀书》及《孟达与诸葛亮书》，断定“羽扇纶巾”是指诸葛亮。此皆近人论此事者未引之佳证，亦可谓即解决此问题之坚证。

弟早年读此词讲此词，从未发生此句指瑜、指亮之疑问，以为属瑜、属亮于读此词无大关系。今既选入中学课本，则对中学生必须讲明白。往年有人以此见询，鄙意以为此词上片结句云“一时多少豪杰”，则下片开头应以兼指瑜、亮为是。且小说中诸葛“羽扇纶巾”之形象，可能在宋代已成定型。但仅是依文猜测，苦无确据。读大作征引广博，适合鄙见，甚快心意。

昨日翻检旧作札记，偶得一条，初颇惊喜，以为可为尊说之佐证，旋悟为不可信，兹奉告如下：

张德麟所著《词征》谓苏轼《赤壁怀古》“乱石排空，惊涛拍岸”二句实是诸葛武侯《黄陵庙记》中语（此拙作旧札记原文）。此说如可信，则以“羽扇纶巾”属诸葛可多一旁证。然颇疑此文题不类亮作，取严可均《全上古秦汉三国六朝隋文》检之，果有此文在卷五十九页八，文中亦果有此二句，与苏词全同。然全篇辞气，极不类汉人文字。严可均于其后注“案此文疑依托”一语，而未注其出处。以意测之，当采自地志。兹录其开头数行如下：

“仆躬耕南阳之亩，遂蒙刘氏顾草庐，势不可却，计善事之。于是情好日密，相拉总师。趋蜀道，履黄牛，因睹江山崔嵬 岏，列作三峰，平治绛水，顺遵其道，非神扶助于禹，人力奚能致此耶。……”

其中“势不可却……相拉总师”数语，幼稚鄙拙，读之令人发笑。武侯“名士”，何致有此！且武侯为黄陵庙作碑记，何必引刘备顾草庐之事作开头，揆之情理，亦不可通。回忆早年读俞曲园某一著作（似是《春在堂随笔》），记一书伪托武侯者，开头亦从三顾草庐说起，曲园即据此决其为伪书，正与此文同一笑柄。（伪托李陵《答苏武书》：“昔先帝授陵步卒五千，出征绝域，五将失道，陵独遇战。……”一段，亦同此例。）

苏轼此词“灰飞烟灭”句，是偶用《楞严经》成语，此可理解。若“乱石排空”二句亦用诸葛成语，便不可理解，因苏词不至有此。

此伪作《黄陵庙记》原文，今人不易得见，而张德麟《词征》往年曾载于《词学季刊》，或有人翻到，若引此以助证先生“羽扇纶巾”属诸葛之说，则反滋葛藤，淆乱事实。故奉此函，预为廓清，不仅“聊资谈助”而已。

又，苏轼在黄州贬所为此词时，年四十有七（元丰五年），词云“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盖羡周郎少年立破敌功，自伤老大沦落。或谓此点是此词主要情感，盖咏怀之作，不仅“怀古”而已，若然，则“羽扇纶巾”句指周瑜近是。弟谓不然，案建安十三年（208）赤壁之战，周瑜年二十四，固明见《三国志·吴志》，不知诸葛此时亦才二十八岁（生灵帝光和四年，公元一八一年），盖初出草庐之次年。今定此词兼指瑜、亮二人，实亦符此词主题。今人或以戏台上诸葛挂长须，遂疑亮年倍长于瑜耳，并书此以发一笑。（《关于苏轼〈念奴娇〉词“羽扇纶巾”之疑问——致唐圭璋先生信》，《语文教学》1957年2月号） NdrM39j5fAlCVS0ZhqDLgEL/ydJcFM6rAwSqIwIKFTYIyXYTJ7xTRNk8E6w/0D1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