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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明月在|二晏的回归

初识词者多易为小山词倾折。盖因小晏相门贵子,少时不作大担扛,七情乃得安然发蘖,别有几分不经调摆的丰富与清明;更兼门第虽高,却一生陆沉下位,有跌宕,即生温差、成流动,也便更易予人以逆旅同路之感。

晏几道是晏殊第八子,以三兄过继给早逝的叔叔晏颖一支,谱系中实行在七。依清乾隆年间晏殊二十九代孙晏成玉所修《东南晏氏重修宗谱》述,小晏生于仁宗宝元元年(1038)四月,是年父亲晏殊实岁四十七,所以黄庭坚称其“临淄公暮子”。

自五年前罢出京城,晏殊即以礼部尚书知江宁府,寻改亳州,而恰是在小晏出生这年,他得以自知陈州军州事任上返回汴梁,出任御史中丞、三司使、充理检使。这个出生在春日的孩子如东风般吹动了父亲仕途的回澜(就在几月前赴陈州酒筵上,晏殊还为官妓一句“千里伤行客”发了脾气),这也为他在这个重回顺境的家庭中顺理成章地博得了更多纵容。

这一年于宋却不是个好年份。十月间,西夏李元昊称帝,国家陷入战事,回归中央的晏殊也不得不立刻担起他的责任。

刚刚出生的婴儿自然没有在历史记录中出现的资格,我们甚至不知道他有没有跟父亲同去汴梁(毕竟晏殊回京时小晏尚未满月),然无论如何我们不难推知,降世后几年间,他当是在妇人们主掌的中门之内长大的——名满天下的父亲很难有暇顾及幼子。

时间的流势与晏殊的精神节奏并不调合,却终推着他来到了人生的第三次起伏。庆历三年(1043),小晏五岁,晏殊拜相,京师能臣一时齐聚。随着范仲淹上述条陈十事,短暂的庆历新政开启。已届知天命年的晏殊敏锐地感受到了云层中来日风雨的凉意。倘在词作中,他往往只肯将这察觉遏停于一个仰首凝目的收束,而作为廷臣,他不得不在意尽之后更添几步无关美学的蛇足。

这年,十位新进士来谢后,晏殊独留下了二十二岁的同乡王安石,约他休沐日一饭。饭后留坐,晏殊铺垫甚久,“语欲出而拟议久之”,终赠以“能容于物,物亦容矣”一言。年轻气盛的王安石为此很是不以为然,心道身为大臣,竟“教人者以此,何其卑也”,微应而去,及至多年后新法尘埃落定,安石罢相,方有“不知晏公何以知之”之叹:这场轰轰烈烈的失败纵可归因于急功近利、虑概忘微,然所以法深害于下,亦多少与他不能容人,致使手边得用者多为逐利之辈不无干连。此时,晏殊早已逝去多年,而之于王安石,他也早在第一个动作落空后,便再也没有做过多余的挽回。

同朝为官,以乡谊指点后辈本是常事,然知来日党争所耗之巨后再回视此语,却令人不得不感慨晏殊之语不轻发,而眼到即中。以此回视他最终的无为,也便更令人枨触。

次年元日,晏殊邀翰林院至私邸宴饮,即席作《木兰花》一阕:

东风昨夜回梁苑。日脚依稀添一线。旋开杨柳绿蛾眉,暗拆海棠红粉面。无情一去云中雁。有意归来梁上燕。有情无意且休论,莫向酒杯容易散。

从入拍看来,他是尽力想在这样一个愉快的筵席上作一首回春欢词的。但在“昨夜”“添”“旋”“暗”的时间性驱赶之下,晏殊最终不能自持地回归了惯有的悲观。有意是羁绊,无情是时间:春回得如此婉转缓慢,秋却去得如此横扫决绝。很难断言这是否在影射他对庆历新政的预判:一如晏殊的习惯,他最终只停步在了疑云下的强欢里,而没有在词末给出结局。

我们不知道六岁的晏几道隔院是否曾听到父亲新制的这阕令词——传说他五岁便能歌柳词,对此道该是敏感的,只十余年后,他也填了一阕辞气相近的《木兰花》,后半阕“云情去住终难信。花意有无休更问。醉中同尽一杯欢,归后各成孤枕恨”,与父亲这阕同调实颇可互参:二词同以有情与无意对比,同在春梦秋云的语境,甚至同样走向了且欢此夕的态度。父子的不同只在,大晏从不愿把路走尽,把话说绝,而小晏却并不避讳这种酒阑人散后的孤清。

这样选择,正与二人遭际相类。

东风回梁苑不久后的又一次宴饮上,晏殊与门生欧阳修因谏边事、“即席赋雪诗”事“稍稍相失”,旋以欧“论事烦数”日益不睦,终在欧阳修出为河北都转运使的一场辩战后,晏殊再次罢相,以五十四岁之身出知颍州。

小晏的少年时代,也便随着父亲的调动周旋于淮北河南,少能定居一处——六岁跟到颍州,十岁跟到陈州,十二岁跟到湖北,十五岁回洛阳,十六岁还归汴梁。对一个半大孩子而言,频繁的迁居带来的是无尽的新鲜,但同时,漂泊无定的成长期也意味着他没有精神上的故乡。

和父亲相较,他的人生从来没有过一个容人回想来处的稳定起点,这或也是大晏重观照、崇静穆,小晏却擅体代、尚流离的审美分化之根本由来。

最后一次返京,是仁宗怜晏殊病得实在重了。

生命最后一年里,晏殊身体稍有好转,便要强撑应邀去为皇帝讲经,师生间一如几十年前任太子舍人时相处。他素不着意于经营,此番坚持,自是在为后人博取恩怜。

在仁宗眷顾下,十六岁的小晏以恩荫获授太常寺太祝(有说此官是晏殊死后所荫,但依欧阳修所撰墓志铭看来,小晏得官在父亲去世之前,很可能是赶上了一回郊祀推恩)。太祝序在从八品,然俸禄从优,素有“轻裘食肉”之谓,往往后族及中书、枢密院两府宰执大臣子弟方能得之。礼官本是仕途正路,当年晏殊以神童之身入朝,也曾在太常寺浸淫多年,年纪较小晏此时也没轻着几岁。

可晏几道却远不若父亲持重。

与晏殊入朝时不同,小晏早已拥有了太多的退路。晏家家业尚足维持,哥哥们多已为官,父亲寄心力于新政,亦无精力督导幼子,于是小晏成长过程中,从不曾被家门寄予多么迫切的官场冀望。

晏家蓄有不少乐妓,小山也熟识度曲之道。纵他正当年少得意,未能尽知父亲词中意味,但镇日熏染,辞气节奏的记忆是抹不去的。如许多世家少年一样,他手边不乏钱银,性情也很是豪爽疏阔,素日能驰马、好饮酒,也不乏秦楼楚馆、酒筵歌席的沉耽——晏殊去世时,小晏便正值这样跳脱爽宕、不受拘束的年纪。

皇帝给了昔日恩师极盛的哀荣。他宣布追赠晏殊为司空兼侍中,停朝两日,又下旨丧仪加等,由苏颂为谥议,欧阳修为神道碑,王洙作书,自己则亲篆碑首。此外,仁宗更升晏殊二子晏承裕为崇文院检讨,余未官孙甥等九人也都加以赐官——而当然,更让晏家乃至于大宋君子之党们松了一口气的是,晏殊去世三月后,其婿富弼拜相。庆历新政虽不长久,但清刚的根苗总是传了下来。

以此厚遇,“为之臣者亦恋恋君父,不忍远归故土”,晏殊并未远迁还归江西乡里,而是在许州落葬,一段君臣缘法完整落幕,而晏几道的人生却并未跟上父亲撑持到最后的巨大惯性,反而是自此与朝堂大势彻底分轨了。

晏家男丁依例在汴梁守制三年,小晏因未成家,父亲死后便与六哥祇德、小弟传正同依二兄二嫂而居,这以后,他的故事线便不再见于官方记载。我们只约略知道,守制期满后不久后,小晏二十一岁上即在兄嫂安排下成了亲,娶的是当时开封府推官王靖的次女。

王靖是赞善大夫王冲之子,以祖荫入仕,主管刑狱,因治事有法,屡平冤案,时称能吏,其长女尚晏殊门生韩维之子韩宗师,亦算与晏家有旧。大树既倾,晏承裕以姻亲巩固人脉,虽不得已,亦是求存常法。

以门第论,王家算是高嫁,然小晏本是庶出幼子,多年来仕途亦无寸进,在岳家看来亦未必算是上选。王氏一路见证着父亲是如何从士人不屑的恩荫补官,不避险祸,尽职尽责,一步步努力走到今天,自然对也由恩荫任京官的丈夫抱有同样的期许,奈何他意不在此。

小晏之所长本不在执行,而更多在于领略、辨别、生发。换言之,他出人处似春天里的芽尖,不耐打磨,也无干器用,唯纵其自如生长方见其美。晏几道好聚书,固长于令词,实也能诗文。他能识别书版优劣,能区分酒糟产地,能察觉毛笔捻心锋毫倒散,也能辨省歌女强欢下的深愁——但当然,在岳家眼中,这些都没什么用处。

王靖在宋史留下的重要一笔是“请复明经科,加试贡士以策,观其所学”,以此“稍变声律之习”,这声律之习,却正是小晏最擅。王靖和王安石素来交好,偏好也则相近。他们心热、务实,故而着手着眼固均在事,而不在人与事中间的传导介质。在他们眼中,一切媒介都是为目的服务的次级工具:若美固然好,倘不能美,丑而得用亦好。而晏几道的观感,偏偏更近于是“语言说了人”:万事因其美而在,他要做的则是看到它、珍惜它,然后顺从美的走势,与之同行,再珍重告别——人正是在这个周流中慢慢自生出好恶、怨慕、悲欢,并最终被美驯化,成为一个不曾预想,却又在情理之中的自己。

妻子王氏厌他聚书太多,迁徙时讥他是“乞儿搬漆碗”(这当是中年后家底日空后妻子的牢骚话),晏几道则专写了首诗自辩:

生计唯兹碗,般擎岂惮劳。造虽从假合,成不自埏陶。阮杓非同调,颜瓢庶共操。朝盛负余米,暮贮藉残糟。幸免墦间乞,终甘泽畔逃。挑宜筇作杖,捧称葛为袍。傥受桑间饷,何堪井上螬。绰然真自许,呼尔未应饕。世久轻原宪,人方逐子敖。愿君同此器,珍重到霜毛。

妻子说书是漆碗,好看却无用,晏几道答时便亦以碗代书:他絮絮说此我毕生所好,虽聚之偶然,却成之有法。我们日子过得虽穷,但既没沦于向富贵人家乞讨低头,也未以贫寒而沽名钓誉,尚能高举小隐,从容还山,这已很好。世间轻视安贫之士的人已经太多了,希望你能和这些没用却好看的碗(书)一样,陪我走到白头。

小晏的诗与词全然不同,虽戏作却仍重典事,理序井然。此诗虽语义近谑,然事典多出《论语》《孟子》《礼记》间,可见黄庭坚赞他“平生潜心六艺,玩思百家,持论甚高”自也并非虚论。诗中“泽畔逃”者可解为陶彭泽,亦可解为屈灵均——视其号“淮南小山”来看或后者更切,然取义都是一样。他所理解的仕途,是闭户不出而“名德显闻”的吏隐。

这与晏殊在词中构建出的理想人格很是相似,但却并不适用于真正的人间。

小晏出身清贵,年少才高,视功名为水到渠成之事,也下不来拼力去博一件身份的决心。他早年去考过进士,然并无斩获,唯一可堪自得的是每逢入考之年,都能借机认识一干脾气相投的酒朋文侣。不考试时,他则更多是在友人家宴饮流连:这些友人俱“忘名之士”,自然也于仕途并无助益,故而这流连在夫人一家看来,当然仍是无用。

这段时日间,是沈廉叔与陈君宠二人与他往来最多。

沈、陈二人故事早已消失在历史中,倘无小晏晚年专为提及,则向如不曾存在。我们只能自《小山词自序》看到此二人养得起家妓,家境该当不坏,但既言酲且愠,该也都是官场上的失意者。他们好音声,能辨律,晏几道说几人觉得当世流行的歌词已不足以消慰醉后愁闷,于是试“续南部诸贤绪余”,以为自乐。

南部所指当为吴越旧朝,如吴、陈、隋宫中曲部。绪余者,蚕茧余丝也,既言续,则不难见几人并未抱着开宗立派的心思去为词,只是新壶旧酒,以自家审美,聊以改观而已。他们常即席制词,故而自言多作“五、七字语”,也并非虚话。小晏多作小令,如《蝶恋花》《鹧鸪天》《破阵子》《临江仙》《菩萨蛮》,确以五七字颠倒拆解便容完篇,是即席的好牌子。他并不似柳永好于曲律上加以探索,只因他的词本就是抒怀所用,并无太多技法上的野心。

小晏说,他们“不独叙其所怀,兼写一时杯酒间见闻、所同游者意中事”,然他的词却很少涉事。他从不吝表露最真诚的情绪,即使是失意、哀怜甚至狼狈,但这同时,他并不愿将真实的景境还原给读者。这种中岛垂帘式的视觉审美,仍然继承自父亲。

小晏笔下的美人永远脸带红霞,眉弯如月。她们有独特而可爱的名字,会愁,会哭,会微笑,会弹极急的促拍快曲,也会为分别无限留恋和伤感,但她们仍都只是折子戏里的美人,词尽则散,全无太多前因后事,如一个个美丽的光点。小令流朗不滞,本也易给人以热闹一霎后各散前程的不永感。

大晏词往往一阕是一阕,每个短章均有独立的气质,能容人持于掌中揣摩回温,而于小山词,倒宜不回头、成组成片地大量读下去:父亲的内核在哲思,遂可简中见繁,而儿子的内核是情绪,则须在积聚、席卷中生长。与情绪脉络相对完整的姜夔式长调不同,小晏的故事和情绪在单篇词作里均非线性,故而只当它们如星云般成团成群地出现,方能更清明地见词人的本相。

沈、陈二人家有莲、鸿、 、云四女,是小晏在自序中特地提过的。主人恩重,美人情多,酒筵自然也让人留恋。几个朋友制罢新词,往往让女孩子们即席歌唱,视音韵协否再加微调:这当也是以李易安之挑剔敏锐,亦未在音律上刻薄小晏的根由——他的词,本便是在它们最初的来处里磨出来的。

这些女孩子正值青春活泼,主人当也不曾对她们太加管束。“柳下笙歌庭院,花间姊妹秋千”,不陪筵时,她们尽可以在园中玩耍嬉闹,但小晏却敏感地察觉到,在最美的年华里,那些女孩子也都早已有了自己的心事。拨琵琶的小 弦音中每每流露相思情味,再大些的小云更已常在西楼绣房空卧中愁着自己的未来(“小云双枕恨春闲”),只弹筝的小莲还小,尚不能尽解曲中滋味。

她们还太年轻,不会表达自己的心事,于是往往托小晏为她们代作小词自唱(“解愁时有翠笺还”),小晏也从不推脱。

我们常能看到他的词作里有少女极细腻的情愫,全不似士大夫以闺音自托怀抱,而是出于对女孩子们单纯的怜惜。“西楼月下当时见,泪粉偷匀。歌罢还颦,恨隔炉烟看未真”,小晏真诚地看到了她们小小的伤悲,并忠实地记述了下来。这些记述不为自己的任何思考和欲望服务,只是单纯的、以身相代般的体会,然后交付——这也是他和父亲尤为不同的地方。

大晏视万物犹观己,物我之间早已浑融难分,随着对自己的观照愈发明澈,于人间百态也便不免愈加漠然,小晏则不同。他清楚地承认世上每一个人、每一件事物都各有分别,它们自身的悲喜、它们与自己间的羁绊,都和自己的情愁一样重要。

父亲上楼,儿子下楼,一上一下间,不独是仕途,也是心境。

未几年,沈、陈二人一死一废,歌姬也四散天涯,自“说与小云新恨、也低眉”“赚得小鸿眉黛、也低颦”二首中的“惟有雁边斜月照关山”“南枝开尽北枝开”,及它词“云鸿相约处,烟雾九重城”“飞鸿影里,捣衣砧外,总是玉关情”等句不难看出,鸿、云二姝离开旧主人家后或流离北地,追随新的主人上任赴边去了。只小莲仍居汴梁,沦落至民间秦楼楚馆唱流席,不复为一家乐妓——更后来,当也嫁人生了子。

小晏亦渐返尘世。他考运不济,仕途上便始终沦于下位。随着新朝新法变换,晏家渐被淘洗到朝局边缘,小晏家的生计也即随之捉襟见肘——房子越搬越小,方有妻子讥他搬书如乞儿搬碗之事。再后来他卷入朋友郑侠抨击新法之事入狱,一时诸友星散,狼狈万端,出来后颇减聚筵,词也日渐少了。

从存留着名字的确词来看,他写小莲的词作最多:或有些另眼相看的情愫,也可能只是因为犹在同城,常能意外遇见,抚今追昔间便更易觉得凄然。

小莲少女时是“梅蕊新妆桂叶眉”的,如花似月(后作有“花易落,月难圆,只应花月似欢缘”可为照应),娇美天真。她以“未解论心素”的年纪惯与主人宾客调笑无羁,令小晏忍不住有“狂似钿筝弦底柱”的嗔怪(视欧词“已交共、春茧缠绵,终不学、钿筝移柱”可知,这是在责她逢场变心,全没定性),但纵使如此,小莲娇憨的微醺、飘举的舞袖,仍足以牵引词人重回当年园筵里的迷梦。

“时候草绿花红。斜阳外、远水溶溶。浑似阿莲双枕畔,画屏中。”温柔乡外,词人行尽千里,仍不出枕屏山水一围,而当时的少女已是“生憎繁杏绿阴时,正碍粉墙偷眼觑”,绿叶成荫子满枝,成了人妇人母,带着当年园中哼熟的词调走入了人间。

不过,小晏所作最好的歌女词却非属小莲,而是忆小 的。

那应是四姝中容色最美,也形迹最淡的少女(“小颦若解愁春暮,一笑留春春也住”“小颦微笑尽妖娆,浅注轻匀长淡净”)。她对小晏有过爱慕,或许也曾在主人下世时期待过这位相府公子的收容,但小晏家境渐落,当也是有心无力。“挽断罗巾容易去”,小晏以柳枝之于李义山的“湔裙曲水曾相遇”作比,心中自然也存着遗憾。

不同于莲、鸿、云,一别之后,小晏便再没词作提到小 的新况——只怕是彻底断了知闻。他只在无限空寂中回想过一次二人的初逢。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记得小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全词在今在昔都是静穆的,连本该挑动声色的琵琶也是一现后转瞬飘灭,全不似写其他女孩子时,舞袖歌拍间总带着几分好看的热闹。较之“归来独卧逍遥夜,梦里相逢酩酊天”式的冷热对照,用这样恒定的力道去写时间本是更难,一如述悲而全不用哭戏。

以小晏易感的性格,这路数并不适合他,反更近乃父审美,但正因是逆本性而为,全词的呈现反倒较其他追抚今昔之作更加高级。

“梦后楼台高锁”,则梦中人自在楼台之上;“酒醒帘幕低垂”,则醉时人自处帘幕之中。在仰观、隔望的视角里,香艳鲜活的回忆被交托给了冷寂封闭的环境,不带一点脂粉气、佩环声。

“却来”者,归来也。“去年春恨”四字,本便是注定一次次轮回重现的遗憾,而能准确意识到怅惘的再度归来,这当然意味着词人已梦觉过许多次,也酒醒过许多次了。在一番番侧写的晕染中,他所追忆的人事虽仍不着一笔线描,却早已令人神往。

镜头切转,第一视角转为第三视角。“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方之父亲沉定寂寞的“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小晏的处理则别有顿挫。此联是前人成句,但花落、燕去,上承春恨,而燕双飞者,又影醉梦中遗事,毛细关联,氤氲交互,竟似前半自己长出来的一般。

隔过不长不短的顿拍,仿佛看着燕子时一霎恍惚。诗人为他的回忆开了头:“记得小 初见,两重心字罗衣。”辞出轻浅,如一声叹息——他没有描述小的脸孔、眉毛,而是只写到她的着衣。

“两重心字罗衣”一句素为后人模棱不解。有说是心字香熏过两遭的罗衣,有说是衣料印着心字纹饰,或领屈曲像个心字,然罗衣是春末夏初着的,本无叠穿再熏之理,故我以为“两重”并非形容罗衣,而是用与“初见”对应,作“两厢双见”讲更恰:初见时,他们的薄衫上有着相似的心字香气。

他们微妙地呼吸着对方衣上与自己相若的味道,也便很易生出见面前,两厢细致地熏衣的推代牵想。一见之下,同样的衣香串联从前,也演证了缘分,暧昧却不露骨,温柔而又似能有所期待,如此才见手段高明。着罗衣本值春逝之时,与上片去年春恨遂成暗连,更令人生起今时和往日的感叹。

而我们最终也没有看到小 的形貌,只听到她琵琶声里似有相思之意——却也不知是对谁。是初见即钟情,是另有意中人,抑或肺腑缠绵而无处安排?都已无妨。那一刹的华辉如易散的彩云,原早已不在了——甚至,仿佛根本就不曾有。“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今昔之间,词人能拥有和锚定的,只有这一轮明月。也还好,尚有这一轮明月。

小晏从不避讳绝望,也从不怕有希望。他愿意开放自己,一如他总敢于面对失去。即使知道最终会两手空空,也永要在流水中大张十指。正是循着这种热忱,他才能在某个瞬间握住这样一霎神性的灵光。这种灵光,却正是他那闭园独立、双手交握的父亲终生不会碰触的。

大晏用了一生的时间躲避俗世。他成名太早,从而自来没有同龄同路之人;位置太高,也便更不能轻易与谁交心。这个从不能天真放诞的太平宰相,在酒暖春融的园林里,一直保持着无奈的聪明和清醒,直到他一直凝看着的远方升起大暮,终于将其吞没,而他死后,儿子小晏则又用了一生去回到那个人间。他敢醉、敢梦、敢失控,不怕把自己交付给任何情绪,然后等待着情绪将自我安放在最合适的地方。

小晏此后再没词作提过小 。很多年后,他又爱上了一个叫疏梅的歌女,但最终却似是歌女负了他。身边的人涓涓来去,一如他流水般的词作,清畅而不永。

当时的文人并不重词,他们相信丈夫立世所托无外志意作为,以为词是乐工伶人的小道,上不得士大夫台面,故而玩票反串则可,专职为之,则不免自甘下流——连小晏的挚友黄庭坚也说词之一道不外“空中语”,逢场作戏的助兴之作,故而小晏当然也不能独立于这样的观念:从他向人解辨父亲平生不作妇人语也不难看出,小晏接受社会主流对词的定位,但他最终仍选择了用词去面对世界。

或者是因为他不想用被世界捏塑过的诗文,去结交一群同样的面具。

小晏中年后曾示好于父亲门下的韩维(亦是其连襟之父),以期得其赏识晋升,所投赠的便是一阕词作。可官场不需要他的灵魂,韩维也不能强作解人,终只失望地劝了一句“愿郎群捐有余之才,补不足之德,不胜门下老吏之望”,两厢遂各自知趣,再不互通。

他最终活了七十余岁,比人谓太平富贵的父亲还要久些。但与父亲相反,他一直没走入朝堂领略高处之寒,心气情感也便始终留在了世间。小晏将自作小词结束成集,谓补乐府之亡。他如赌气般给了词一个任何文人都不敢僭视的高贵定性,然后走到碎语香痕之后,把自己化成了灰烟。在打碎的时间里,这个老去的小晏和当年的赤子,终于再无分别。

回望中的宝元元年(1038),正值四月回暖。矜贵的旧相晏殊在陈州官邸中沉吟良久,决定为晚来得的小子取名为“几道”。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倘将善解之为情,这却真是最适合这个婴儿的名字了。 yqfWJ33/gO9D1xCKYyN+zUANwa/vfcLejJt2kRZMDMugzwv9aUXLC72uj7opB6z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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