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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江春水向东流|李煜在汴梁

沿汴梁皇城西角楼一路西去,即见内城西面北门。此门唐时名谓梁门,后梁易名乾象,入宋又更为乾明,然城中的百姓还是习惯称其为梁门。梁门外不远处是后周世宗所建太清观,临水傍山:敕建之观香火甚盛,内城之人遂常往来,洎大宋建隆定朝,此观便循年号改名建隆观。

到得建隆观,沿梁门大街折向北行数里可见道左一座大宅,周以一溜水磨青砖的高墙,规制严整,足占数坊之地。宅中虽亦造楼园,却总觉硬楞楞绷得庄肃,不难见其起修仓促。较之真正的江南园林,所欠秀润,自只合再待时间盘娑。

这正是江南国主李煜被俘至汴京后的赐第所在。李煜之弟从善赐居在南薰门外的汴阳坊,距此又有些距离——不好责官家有意隔开他兄弟二人,究竟依赵匡胤所言,汴阳坊附近那座“制度略侔宫室”的礼贤宅才是原要赐给李煜的宅第:一如伐蜀前在右掖门畔起修的孟昶府邸,赵匡胤对礼贤宅极是上心,不但规模全同孟昶赐第,更引惠民河水入为园池,务求景似江南。为此,自此宅始建,汴梁城中的百姓便在争相猜忖它未来的主人。

谜底当然不会太出意外,毕竟官家投向江对岸的目光,本便一在钱俶,一在李煜。

铅云即低,困兽欲斗。吴越与江南固无争决之心,然一座礼贤宅抛出,二国欲退佯迎,终被逼上了天平两端。开宝七年(974),赵匡胤示手谕予吴越使臣,称要以此宅“待李煜及汝主,先来朝者赐之”:钱俶、李煜富足一方,自不必图汴梁城外一座大宅,但他们都听得出这句话背后的意思。

昔李从善受李煜之托自江南来朝时,赵匡胤曾专遣人带他在礼贤宅里里外外游赏了一回,更在东近赐了一座小些的宅子给他,而后便以封兖州节度使之名,堂而皇之地将江南国主这位兄弟扣在了京城,但即便如此,无论汴梁的李从善还是江南的李煜,都始终未对这座礼贤宅予以回应。他们都知道,造一座来朝偶住的寓所本不必损费这样的人工心力,一旦接受,它便是李煜愿意长居汴梁,将江南国土拱手予宋的保证。

为保住父祖留下的这点基业,李煜近年所作退让已不可谓不多:除唐帝号、奉宋正朔、贬损仪制、倍纳随贡……种种求全,不过为了一隅自足的呼吸。

作为对从善赐宅的答谢,李煜遣使进银五千两、钱五百万,自己却仍不肯来朝,反而暗中着人修固城守,以作用兵之备——这也终于激怒太祖,下了南征的诏令。不久,先是钱俶依命遣先驱攻打江南,轻取润州,逼降李煜寄以厚望的守将刘澄,转瞬宋师即压境而至。

李煜多次遣人赴阙,恳期存国,辞不可谓不衷,理不可谓不明,却终然无用。寒冬凛凛的江风中,这个富庶的大国迎来了时代兜身的扑卷——乘大航前来勤王,以火油纵烧之策将曹彬大军逼退的朱全赟骤遇逆风,江上烈火反噬,大军尽数覆没。孤城危蹙之际,赵匡胤掷予徐铉那句“江南亦有何罪,但天下一家,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乎”,则更无情地泼灭了李煜的最后一点幻想。

不日宋师渡江,南军日溃。士民心向李氏,先是马耳峰圆通寺众僧为报国恩,“相率为前锋以抗”;转眼孤城陷困,金陵“受围二载,斗米数千,死者相藉”,却犹“人无叛心”。国中朝臣不乏忠勇,直到最后亦未肯放弃抵抗。十二月,金陵城破,江宁城守将呙彦、马诚信、马承俊等人均不屈迎敌,且退且斗,最终死于巷战之间;勤政殿学士豫章钟蒨着朝服坐于家中,合族尽节;力主背城抗敌的托命大臣陈乔更以一死为李煜留下了万全之计:“臣死之,即陛下保无恙,但归咎于臣,为陛下建不朝之谋,斯计之上也。”

李煜本也想过以身殉国。他早早着人堆起了柴垛,计划待城破之日合宫自焚,更凄然叮嘱专掌书籍的宫嫔黄保仪“城若不破守,汝即焚之,无为他人得”,可真正看到黄保仪奉命举火,自己爱逾性命的钟王墨帖在无声的烈焰中焦卷化烟后,李煜改变了主意。没有人知道他在那一瞬间想到了什么,但这一念终究保全了南唐未焚尽的二万多卷书籍。李煜咬牙召集臣子,在江南最冷的冬月肉袒出城请降,四十年三代帝王搜寻的典籍,遂尽数被太子洗马吕龟祥登记在册,收入了汴梁西馆。

只宫外净德尼院并未听到这则讯息,院中八十余子“遥见烟焰”,以为国主殉国,毫不犹豫,“皆赴火死,无一人肯脱者”。火焰烧出了琉璃色的梵境,十国中地域最大、居人最多的南唐,也便在这样的幻梦中,在一地瓦砾里焦萎了。

开宝九年(976),李煜受封违命侯,住进了这座梁门外的新宅。几个江南娇怯怯的旧宫人随他困居其间,镇日用那一点残存的温热浸润着屋宇石梁工料尚不驯贴的腥气。

梁门不临汴河,自难比东水门热闹,只苑中凿出一顷之池,叠石像三神山名之“小蓬莱”,稍当水风。窘居如此,海蜃自是幻不出来了,然独坐其间时,李煜耳里却是恍惚能听到江声的。

他自小在江南生长,最关心的便是江中的生计:渔乐本是士人尘网求脱的捷径,对本无心皇位的他而言尤然。李煜常命画院诸生为他绘呈江边风物,体察百姓苦乐:赵幹有《江行初雪图》、卫贤有《春江钓叟图》,皆写江景神笔。少年时的李煜曾为后者题《渔父》词:“阆苑有意千重雪,桃李无言一队春。一壶酒,一竿鳞,快活如侬有几人。”“一棹春风一叶舟,一纶茧缕一轻钩。花满渚,酒盈瓯,万顷波中得自由。”不板不滞,活泼泼以渔郎声口道来,天地间似无一不圆满事——方之后世晏殊幻不可触的“尊中绿醑意中人,花朝月夜长相见”,李煜词别有种自如的充实,这是真正欢欢喜喜的人间话。

可如今在汴梁,“酒盈瓯”却不再是什么愉快的事了。赐宅之中,不得自由的李煜镇日能做的只有饮酒。内廷对违命侯宅“日给酒三石”,他来者不拒,凡无外事,有酒辄饮,最终饮到赵匡胤看不下去,“敕不与酒”,李煜也只微带负气奏对:“不然,何计使之度日?”

画院卫贤、赵幹等人已不知流落何所,中主以来几代画师的心血亦均已沿运河北上进入汴梁,尽数呈入了大宋的画院——金陵城破后,自城下请降到溯江北上,曹彬只给李煜留了三天的准备时间,而除了点携自保之财物,李煜更要依礼部安排完成泣告宗庙的最后一次仪礼,自然没有时间为画院诸人安排周详。

北上之后,舟后无主之城无异俎上鱼肉。汴梁一轮轮遣人接管安抚,从容不紊,一如不久前他们去西蜀、去南汉。一条条大舟往来间,李煜的前半生也便如碎拼图般被人片片拆剥了下来,飘零辗转,各自天涯。

他曾许多次梦到昔日的江南,然后在昧暗的残夜中惊醒。屏不住填了词的那一次是春日将尽时——梦中的自己,该是误把入夏的雨听作了江声: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雨声散碎,一如五更夜中的残春,但梦里的世界却依然完整。李煜为这个快乐的梦境设置了罗衾、垂帘等重重屏障,可当梦最终被潺潺雨声和阵阵春寒蚀损,他还是不得不自己乖乖地走出来:自说着“独自莫凭栏”,然终究他还是独去凭栏了。毕竟栏杆外的江山,本便是梦的原相,他也无法拒绝这样充满诱惑的邀请。然“流水落花”,当世界在一场宏大的流逝中凋零,李煜便只能将目光投向了天上,以永恒的时间抵挡坼宕的空间:永恒的圆苍看似虚无,却也是唯一能够抵抗变化的锚点。

小词止踱于一宅之内,气象却绝不尽于园筵。上片由外而内,由春雨,入至床帏,至罗衾,至梦里,如茧自缚;及下片则自内返外,由居室,至楼头,至人间,再至天上,破茧而出。以其流转自如,入出缩放捭阖虽急虽广,却竟似呼吸般流畅,毫不见逞气使力之相——此贵重之人独有雍容,半分勉强不来。

入宋后,李煜作诗便渐渐少了。赵匡胤一心打压他心气,屡在众人面前称他“非贵貌也,乃一翰林学士耳”,要他自承因文误国,故而诗作得再无破绽,也无外自讨没趣。昔初被俘至宋时,赵匡胤曾称“闻卿在国中好作诗”,命他举“得意一联”,李煜沉吟后举了《咏扇》中一句“揖让月在手,动摇风满怀”以对,却没来由被强词嘲笑“满怀之风,却有多少”,随即再次回到了老立论去,“好个翰林学士”。

是否“贵貌”非独他李煜一身之事,而干连父祖宗庙一系。为不堕家声,李煜当然不能认下“翰林学士”的帽子。诗是身份写作,而处在这样尴尬境地里,李煜早已失去了作诗的立足地,而一腔情绪总要个出口,于是他只好填词自赏。这选择,于李煜却实极残酷——音声一道,寄托着他昔日诸多美好的回忆,而那些回忆,多已随发妻大周后葬在了江南。

大周后闺名娥皇,长李煜一岁,少女时即以音律冠绝天下。二人少年结缡,情深意笃,他为她填过许多情词,日常燕游也常一制声,一作舞,拍和而歌,直不知人间有何可愁。娥皇喜创新调,亦常与李煜共研唐时旧谱,期复古音,就中尤以《霓裳》最为得意——“凤箫声断水云闲,重按霓裳歌遍彻”,经她删增调润,《霓裳羽衣》大曲演来,几已可复六七成盛唐旧观。

帝后饰尚华丽,居室每“以销金红罗幂其壁,以白银钉玳瑁而押之”,又以“绿钿刷隔眼,糊以红罗”,“种梅花于其外”,香气细细,花影隔红罗纱透入,清寒之外,更见十二分的娇艳。二人不喜外人相扰,春盛之时,每因“梁栋、窗壁、柱栱、阶砌并作隔筒,密插杂花,榜曰‘锦洞天’”,侍者皆不能入。至动人记忆还属十余年前的一个冬夜:金陵下了一场大雪,他们偎坐梅园小亭之中,饮酒敌寒,都至微醺。娥皇娇邀夫君起身出亭作舞,李煜则故意难为她:“汝能创为新声则可矣。”国后少年好胜,一笑命人取来笔墨,即唱即谱,“喉无滞音,笔无停思”,须臾作成了一曲《邀醉舞破》,音声调合,韵致宛然。李煜听来大为叹服,愿赌服输而应拍起舞于梅间,转步旋翻,酒酣情烈,不问夜寒更深。

后来这支曲子风靡江南,还是娥皇去世后李煜不忍再听,才慢慢没有人弹了。许多年后他命人重演此调,乐师们已有许多音不能记准,又引一回大恸,幸宫中有擅琵琶的嫔御流珠尚能记谱,方令旧梦起复须臾。

梦既入握,便再不能轻放。李煜因心念娥皇一手绝妙的琵琶,特选教坊最上乘的乐工侍筵,直至宋师围城而不辍,名其为“别敕都知”——就中尤以琵琶手为尊。都知序在殿前武官,而金陵既破,这样一群假都知当然一哄而散。只今爱妻久丧,李煜困居异乡,却不得不以昔日最乐为之词调,述人间最不能为外人道之苦,颠倒如斯,实是难料。

说到此节,便好回到此阕《浪淘沙》去了。

调尾言及“天上人间”者,结合《霓裳》旧事思及白乐天“但教心似金钿坚,天上人间会相见”之说复看,李煜心事便呼之欲出:玄宗贵妃故事是前朝用滥了的旧典,但多被用以侧写感怀,少有人真能亲为体代,而李煜却正是有资格用此托喻的一位。他与玄宗都经历过国盛时的繁华与爱悦,也都经历过国覆后的无助和狼狈,终以君王之身失去自由,再以礼遇为名遭遇囚禁,任旧梦落到了无望的一场长恨。

“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这是立于高处的痴人独有的愁怨。李煜居于自己的“西宫南内”(“梧桐深院”可映以“秋雨梧桐叶落时”),没有办法不被前朝这段传奇的故事吸引——再虔诚的佛教徒,为有此执,目光也终不免聚向道家的仙山琼楼:“想见玉楼瑶殿影,空照秦淮。”这是“楼阁玲珑五云起”“不见长安见尘雾”式的高置,然杨太真尚有长安可望,而“玉楼瑶殿”中所居仙子回看秦淮时,却再看不到昔日的君王了。而读至此节读者实则是不妨起些联想的:李煜词中“玉楼瑶殿”中人是否便指娥皇呢?毕竟娥皇含玉病逝之所,正叫瑶光殿啊。

娥皇薨后,她母家小妹继为国后,人谓小周后。小妹貌美而有才调,亦与李煜有过极欢好的时光,然她受封以来江南国势日下,小小年纪不及享到几年福,倒是城破、请降、辞庙、谢罪、受辱,桩桩难堪一件不差地随了过来。于她,李煜固然感愧日增,然如昔调笑她“手提金缕鞋”“一向偎人颤”的旖旎心思,此时却也无力再起——在江南时,词本是即筵之调,着手写来便都是切身而温存的日常情景,可及入宋,李煜却再无一阕词言及眼前。府中众人皆是亡国的见证者,是他梦与醒之间、心魂惊悸的接口,此时的李煜显然并无心思一次次重面这个过程。

于是不难看到,随着境遇日渐困窘,李煜的词境反而欲发虚旷:他不再将词笔停在“晚妆初了明肌雪”“缥色玉柔擎”“佳人舞点金钗溜”这样近距离的视域中,所采意象日愈大而失焦:“林花谢了春红”“流水落花春去也”“春花秋月何时了”。这样的笔法与其说是向外的情景描摹,不如说是向内的感受复刻。李煜的敏感性和观察力在词人中本属上乘,但要真正在重重困窘中坚持写出此刻的心事,却正要是破出这些能力的桎梏方能。

转眼汴河上冻,深浅错落的园木在北风中消萎了绿的层次,又一个冬日来了。这日天气陡变,雪霰骤降,幽居中的主人早早醒来,给风吹得再睡不着,遂打叠起精神出来看雪。人在无聊中,听觉也格外敏锐,李煜觉宅外梁门大街较往日来得格外寂静,遣人问及看门人方知,是宫中内侍王继恩领了皇命,冒雪来建隆观设黄箓醮。

“烧香行道,忏罪谢愆谓之斋;诞真降圣,乞恩请福谓之醮。”国观设醮,求降神纳福,显然皇帝是有不决之事,至于是什么,门人不说,李煜也并不上心。总无外又要对哪里用兵罢——江南已失,吴越亦服,余下的也不外就是北汉。

建隆观设醮道士名叫张守真,原居凤翔府盩厔县(今陕西省周至县)。据闻建隆元年(960)得神降,能辨风中神语,自名黑煞将军,以其颇得神通,多有官贵求福问事。十月,赵匡胤闻言疑其为妖妄,特召张守真入京问话,想来是答对得体,不过十数日外,竟便令他在国观中设醮了。

设醮要起坛、摆供、踏斗、掐诀、念咒、上表,总大半日工夫,赐宅周遭倒以此足足静了一日。二日后,他和汴京所有人一同知晓了那日王继恩自大内冒雪而来的原因:大雪次夜,赵匡胤崩于万岁殿,年五十。

据闻王继恩在大雪中通过张守真获得的神谕是:“天上宫阙已成,玉锁开。晋王有仁心。”而太祖崩后,也正是他亲去通知晋王,以成拥立之功。赵光义投桃报李,登基当夜将张守真召入内廷,“伺午夜,秘殿底诚稽首再拜谢”,此后更令于盩厔县建北帝宫崇奉黑煞神,以张守真主其事,并赐“县官邸店越数百楹”,“命给卒百人,供法师驱役”……十月壬子建隆观的这番设醮,究竟是赵匡胤要问后事,还是赵光义要预后手,终焉不得而知。

李煜当然想不到那许多因果。宋有国丧,他与妻子小周后——现今是郑国夫人——好容易应付完丧仪,加封为陇西郡公后,又不得不陷入种种谢恩的忙碌。

江南旧人中唯一被允准偶来侍奉的是光禄寺丞徐元楀。徐元楀是江南旧相徐游之子,虽在江南便多参机要,然“笺表素不谙习”,此时也确帮不上太多忙。李煜曾请求过朝廷将旧臣潘慎修拨来掌记室,然多日未有回音,他怕辞令不趁触怒新帝,只得事必躬亲,上表均是自拟自书。

李煜书法本佳,法晋出唐,创变而有余妍,“书作颤笔樛曲之状,遒劲如寒松霜竹”,一笔三过,极是好认。看过几回,赵光义终于想起这桩事来,但真着人过问了,李煜却大为紧张,又上了一封《不敢再乞潘慎修掌记室手表》,自称“亡国残骸,死亡无日,岂敢别生侥觊,干挠天聪?只虑章奏之间,有失恭慎。伏望睿慈,察臣素心”,说自己不敢再要潘慎修了。

表中“亡国残骸,死亡无日”云云以臣下口吻说与新君自然是“有失恭慎”的,而先恳复拒,欲拒还迎,更不难见的是惧怨:若说在太祖朝时李煜尚存国主自尊,那么到了太宗朝,他的心态也渐渐真的“沦为臣虏”了。这中间,自然与赵光义手腕不脱关系。

赵匡胤此前与李煜相见多是临御私见。言语间当然不很客气,但存着打压、试探的那点冒犯,实则仍是出于君王对昔日一方国主的忌惮——以此,李煜虽沮丧刺痛,却自然仍是大有保存他骄傲身份的余地。

赵光义则不然,继位以来,他几不与李煜私见,只压重了他陪席公宴的责任:

新岁二月,契丹来使贺新帝登基,赵光义宴崇德殿,命降王刘 、李煜等列百官后陪筵;

九月,赵光义宴长春殿,命刘 、李煜列百官后陪筵;

十二月,赵光义近郊围猎,命刘 、李煜从行观猎,复往金凤园巡行,张乐赐饮;

次年正月,契丹使来贺,赵光义再宴崇德殿,刘、李煜同诸国蕃客列百官后陪筵;

次年二月,吴越钱俶来朝,赵光义宴长春殿,刘、李煜列亲王、宰相、节度使后陪筵。——三月钱俶复来,又是一次……

其中最难堪要属崇文院一回。赵光义即位之初,见长庆东门蓄书三馆简陋喧闹,遂命废弃,着人于左升龙门东北旧车辂院别建三馆,赐名崇文院。院中东廊为昭文书,南廊为集贤书,西廊有经史子集四库,为史馆书,尽迁所贮书籍于其中,得正副本八万余卷,渐得雄朝大观。院中所蓄,近半是李煜昔命黄保仪焚余,后为宋所得之书,当然,亦有西蜀、南汉的旧藏。二月十六,赵光义幸崇文院观群书,召宰相亲王问对后,思及书籍来处,着人将刘 、李煜召来同观。

宋室重文轻武,此番观书,江南昔日旧臣徐铉、汤悦等文官均可侍坐御旁,而李煜受封金吾上将军,却只能远居环卫——旧君臣倒置,李煜在下固然尴尬,徐、汤等人在上更是如坐针毡。赵光义注意到此节,不在乎地笑一笑,指李煜道:“不能修霸业,但嘲风咏月,今日宜矣。”羞辱得够了,方又笑问:“闻卿在江南好读书,此中简策多卿旧物,近犹读书否?”李煜不敢说话,只好连连顿首。

这日晚,赵光义在崇文院中堂设宴,李煜独坐席末,无多可言,偏此番酒不限行,又只得大醉而罢。

身份与列次,便在一次次陪坐宴对中渐被浇固。李煜昔有词“春殿嫔娥鱼贯列”——在殿上人的视角里,看到她们“明肌雪”,看到她们“歌遍彻”,本已是他人难及的温存和细密,然当自己亦“鱼贯列”于春殿之中时,温存背后的漠然方真真切切地浮出来:看见的同时,殿上人同样可以丝毫不在意他,甚至可能根本注意不到他。

昔日国主如今不再有治国的责任,也不再具外交的价值,在殿上众人间,也不外多生了一副出人的好相貌。而相貌又有何用?纵他“姿貌绝美”,在降王中亦因来归居后要位列南汉肥胖丑陋的刘 之末。正是这样不断被校量列序,李煜心中终于有了争较之心,也才会不自觉在《手表》中以刘 作比:“因出外问得,刘 曾乞得广南旧人洪侃。”——听闻刘 有洪侃,他方自认为也可以获得一个掌记室,随后种种以退为进,也不过是要让赵光义重新掂量自己与刘 的位置,以获得一些歉疚,或是首肯。这早不再是亡国君主的姿态,而全是一个仰人鼻息的臣子了。

同殿旧臣也日渐习惯了各自的新身份。就中尤令李煜心寒的,是昔日最得自己信任的中书舍人张洎。

离开江南时,虽曹彬劝他多携资物以备来日,但李煜满心亡国之痛而未能真听进去,于是入宋以来,他很快在各种人情来往中陷入了困顿。徐铉等旧臣为自保避嫌不敢往来也就罢了,屡来打秋风的张洎则更令人头疼。他百般找由头求取馈赐接济,赠无可赠时,李煜甚至将自己的白金颒面器(洗脸盆)都送了给他,他却犹不能满足。

张洎当然不是缺钱,“犬吠非其主”,他如此作态,也不外是献上事新主“无替昔日之忠”的投名状罢了。

旧臣如此,宋臣自也有样学样。昔日出使江南时被韩熙载捉弄过的陶穀算与李煜有夙怨的,见他境遇惨淡,自不会放过机会。李煜在江南时藏有一方“墨池中有黄石如弹丸,水常满,终日用之不耗”的青石砚,携来入宋后为陶穀听闻,便遭上门强要。依《砚谱》述,因砚太大无法持走,陶穀夺得石弹丸而去——“后主拽其手,振臂就马,后主请以宝玩为谢,陶不许”,骄横若斯,实为骇闻。李煜辩称那石弹丸“惟此砚能生水,他砚皆不可用”,陶穀连试了数十砚,果然均不能泽润,却仍是不还,最终直至黄石弹丸摔碎,青石砚再无灵效方罢。

当身份与自我都在折辱冲刷中渐趋磨灭,李煜也渐少能在词中言及“故国”了。桩桩件件人事凋散之余,他也再无心思命宅中仅存的旧人强歌新词。

“深院静,小庭空。断续寒砧断续风。”李煜后来的词作,更像是失眠的深夜中低低哼出来的自言自语:不需唱给别人听,也不必别人唱给自己听。愁怀最见者,当属这调《乌夜啼》: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

为一“无言”,方之后世大晏之“独上高楼,望断天涯路”便少了欲望感,如木然而出无意:主角满腹心事,却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上西楼,故而真登楼后,所望亦无焦点:抬头见月,低头见院,均未多怜惜。

言“月如钩”,实与后文之“锁”回扣,皆是此身不自由的映射。词中深院植有梧桐,而梧桐之意象,本便与主人同样幽丧木然。“龙门之桐……其根半死半生”,茫然于生死间,自然是“寂寞”的,而自白居易《为薛台悼亡》诗中出“半死梧桐老病身,重泉一念一伤神。手携稚子夜归院,月冷空房不见人”后,梧桐更成了丧偶失欢之树,便与李煜身份更切了——许多人以为过片的“剪不断,理还乱”出之无理,与西楼明月无干,事实上此二句亦从梧桐中来:桐为琴木,桐丝为琴弦,李白有“肠断若剪弦,其如愁思何”“寒苦不忍言,为君奏丝桐。肠断弦亦绝,悲心夜忡忡”,崔亘亦有“愁来理弦管,皆是断肠声”,即皆“剪不断,理还乱”之映语——李煜识律擅琴,于是在深院中,他一步步自梧桐承入音声,转及愁肠,终令此后“别是一番滋味”生出醇厚的酒意,然后任由这酒意,将他彻底困在了词中。

这个没有来日的人终亦失去了回望的能力,在这座寂寞的小院里,李煜告别了故国与美人,把人生凝结到了眼下与心头。

当此生的方向坍缩至消失,李煜的身体也便日愈坏了下去。他根骨本弱,全赖药石,在位时便常缠绵病榻,尝有“衰颜一病难牵复,晓殿君临颇自羞”“夜鼎唯煎药,朝髭半染霜”句(视“晓殿君临”“夜鼎”,应非入宋后语),均是因病不能临朝的自愧。奉佛以来,李煜长期茹素,遂不自补足,国中曾有人进献“服此可以长生”的千岁蝙蝠,他亦因“禁杀戮而不用”。血气两亏,又耽于饮酒,本非颐养之理,兼之入宋以来百虑萦回,日夕流泪,心气一失,自然一损难荣。

太平兴国三年(978)三月以来,李煜气力不支,渐不能再参加宫宴。沉沉卧病间,他依约听说四月上,割据漳、泉二州的陈洪进主动纳土居京,迫得举族来朝的钱俶退无可退,再难自保。未一月光景,汴阳坊左近李煜没住进去那座“景似江南”的礼贤宅,在又一场恩赐中,变成了钱俶永居之所。

李煜依稀想起昔日钱俶奉先帝之命围金陵时,自己曾致信求他退军:“今日无我,明日岂有君?明天子一旦易地酬勋,王亦大梁一布衣耳。”钱俶当然知道这话是对的,但真无路可走时,他也只能顾眼前,赌来日。大势所向,不遗寸土。钱俶也好,李煜也好,都不外是历史撇在车轮后的一点尘埃罢了。

后世传说李煜在这一年生辰的后一日为赵光义所赐毒酒牵机所鸩杀,只因他七夕命府中伎乐歌《虞美人》词,而其中一句“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触怒了官家。此说现世较晚,亦无确据,究竟李煜既已给磨折到这样境地,本也无所谓有没有那一杯毒酒,但平心而言,我却实在很希望他临终前真的有机会好好重听一回《虞美人》——他生命中,最好的那一首词。

此词当然并非七夕所写:“又东风”是春而非秋,“月明中”是十五而非初七,全词充斥着沉耽的追忆,物象也犹敢尽向实处落去,这样悲哀的确凿,当与“帘外雨潺潺”出于同一阶段手笔:只《浪淘沙》始自雨夜独醒的幽暗涓滴之间,便不免要先出破茧缚,再见天日,而这首诞生于春月夜中的《虞美人》则没有这一重阻力,匀和绵长,于是可久。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起拍言“春花秋月”“往事多少”,写时间流逝,转韵言“小楼东风”“回首月明”,一今一昔,一应“春花”,一应“秋月”,则在时流中拓出了两个空间渡口。下片“雕栏”“朱颜”亦然:当年十二弟从善入京被扣,李煜凭栏北望曾寄《阮郎归》一阕,中有“留连光景惜朱颜,黄昏独倚阑”句。时移事易,如今他与从善一般北滞汴梁,朱颜都改,阑干亦无人再倚,旧迹徒存,又何堪回首呢?

但一如《浪淘沙》,他虽说不堪,却还是回首了:自《阮郎归》起句“东风吹水日衔山”(此“东风”照“又东风”)易见,“一江春水向东流”本便亦是记忆中的实景。他就不断地为这点记忆放纵地愁着,终然在一个美妙比喻的连接里,愁转同物,然后被彻底归给了记忆。

全词从流逝引出今昔,再由昔返今,回归到具象而更宏大的流逝,列位井然,精密对称,终于流成了一个完整的环——诸多不舍,俱入大化,渐次失去青春、爱情、私物、自由、身份乃至自我的李煜,最终也便循着这样的回环出离了一人荣辱,一国兴衰,走入了宇宙的运转。

人间实苦,多情则辱。能有这样一首词章送他走出这样的流逝,已是后人在凝固的历史中,能为他找到的最好的归所。

斗转世移,匆匆百载,转眼已是神宗元丰四年(1081)。

几代君臣多方经营之下,大宋国力日盛,虽不足绝荡天下,也自能安踞一方太平。乱世中昔日那许多不合时宜的惆怅,也终于渐在繁华里得以优容生长,欠伸出秀媚的枝蔓。

这一年是苏轼乌台诗案谪黄州的第二年,为他所累,一众苏门弟子皆贬黜外放,其中晁补之是在澶州司户参军任上熬满二年,终于调为北京国子监教授。

北都与宋辽交界不远,国子监中亦收藏了不少归正北官的著述。长日无聊,晁补之便时常借阅,打发时间,就中便有一册曾在辽修过国史的汉人赵至忠所著的《虏廷杂记》。作者原名赵英,出身燕蓟大族,在辽官至中书舍人,以得罪于上而归宋,获赐绯衣,写辽人风土人物,颇能动人。这日,晁补之无意在书中看到了这样一个故事:

李芳仪,江南国主李景(璟)女也。纳土后在京师。初嫁供奉官孙某,为武疆(疑为武强)都监。为辽中圣宗所获,封芳仪,生公主一人。

江南的太宁公主随李煜来到汴梁后被迫下嫁给一名低阶武官,不多时凄凄告别兄长随夫北征。次年,宋师北击不力,兵败高粱河,公主丈夫被杀,自己也随即给掳入王庭,献给了辽圣宗耶律隆绪。

这个绮罗堆里长大,同样听惯了江声的女孩子后来被封为辽国芳仪,为圣宗生了个女儿。她终老于北地风沙之中,又消没在了史书里,再未见过家乡的风物与故人。

大辽燕蓟一带有韩、刘、马、赵四姓,原出幽州士族,颇具影响,究其原因,当与辽人慕汉不脱干连。在赵至忠的记录中,及圣宗朝,辽帝已通晓汉文,能作汉诗,更酷爱白居易,曾亲“以契丹字译白居易讽谏集,召众臣等读之”——这样风雅是否与李芳仪入宫有关尚未可知,然无论如何,江南的文辞与音声,确曾随着公主哀哀的谈吐流入了契丹的王庭。它虽弱而不衰,就这样在胡风中与宋隔望了百年,脉流不息。

而这,或者也便是时光给“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所作的最好的注解。

附:
芳仪怨

晁补之

金陵宫殿春霏微,江南花发鹧鸪飞。风流国主家千口,十五吹箫粉黛稀。满堂侍酒皆词客,拭汗争看平叔白。后庭一曲时事新,挥泪临江悲去国。令公献籍朝未央,敕书筑第优降王。魏俘曾不输织室,供奉一官奔武强。秦淮潮水钟山树,塞北江南易怀土。双燕清秋梦柏梁,吹落天涯犹并羽。相随未是断肠悲,黄河应有却还时。宁知翻手明朝事,咫尺人生不可期。苍黄三鼓滹沱岸,良人白马今谁见。国亡家破一身存,薄命如云信流转。芳仪加我名字新,教歌遣舞不由人。采珠拾翠衣裳好,深红退尽惊胡尘。阴山射虎边风急,嘈杂琵琶酒阑泣。无言遍数天河星,只有南箕近乡邑。当时千指渡江来,同苦不知身独哀。中原骨肉又零落,寄诗黄鹄何当回。生男自有四方志,女子那知出门事。君不见李君椎髻泣穷年,丈夫飘泊犹堪怜。 hnURru8/X4Y7NcZs6KmYk+O64OFOpCvA/JGUwQS5MtnPRHGeg4W4tLSE3GEhInr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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