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憎命达,哀怨起骚人,能写出撼动人心诗作的诗人胸中多有块垒,生平大率坎坷;但能够精准品读这些诗作的解诗人则往往反之,必身无斗米折腰之忧,乃有素心慧眼之识。吾友让眉负笈海外,学兼中西,归国后供职京华,家庭美满——人生中可称之为遗憾的东西多与她绝缘,这正是她能长时间沉静下来,去观照、勾稽、品题,乃至以身代入历代诗人、词人生平和作品的一个原因。简单从容的生活经历赋予了她淡定温文的性情,不迫不促,终于任这些观照与身代逐渐沉淀成文字。
她幼承家教,于中国古典诗词及掌故原有浃髓沦肌之亲;嗣后无论是研读英美,还是求学欧陆,赖电脑网络之发达,日常所相与结交的仍多是深于文言诗词研读和创作的学者诗人,这使让眉对中国古代诗人们的理解,更类同于心与之共振的异代同情。
此书别于时下常见的文学鉴赏类或词客评述类作品之处,举其要大致有三:
其一者在以身代入而成就的共情。
张爱玲昔著《红楼梦魇》,以小说家而非红学家的身份推衍红楼后二十八回,是红学史上不可替代的经典之作。红学家尽多,但能以创作者的身份去接近曹雪芹并与之共情,能以“若我来写我会这么写、所以他多半也会这么写”这样以身代入的潜意识去读解红楼的,就只有她一人。让眉之于李后主、晏元献、小山、李易安、姜白石,大致也是如此。
她曾无意中提过一件颇值玩味的小事:当年她所参与笺评的《谭嗣同诗文笺注》完稿时,首倡者曾羡慕地说:“还是你懂他。”这里所谓“懂”,便来自以身代入的共情。
让眉是一位堪称优秀的文言诗词作者,这使她得以以创作者的自觉去品题作品,探究技法,乃至回溯作品命意和创作动因,从而实现以身代入的共情——而这种身代式的共情,往往是难以效仿的,盖因“诗有别材,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
举作品,则解晏小山《临江仙》“记得小 初见,两重心字罗衣”中的衣香偶合,陈去非《临江仙》“忆昔午桥桥上饮”词中景象的错杂破碎,都是别具只眼、言谈微中的高妙之论,发前人未有之覆,细想又觉果然如此。
由作品而至作者,她也多有精妙自得、为冬烘词评家们所不曾梦见的论断,如论晏殊父子,以为:
大晏视万物犹观己,物我之间早已浑融难分,随着对自己的观照愈发明澈,于人间百态也便不免愈加漠然,而小晏则不同。他清楚地承认世上每一个人、每一件事物都各有分别,它们自身的悲喜、它们与自己间的羁绊,都和自己的情愁一样重要。
这段评论,非娴于创作、且时时反视自身创作视角与立场的自觉诗人绝不能道。
其二在人事物象勾稽关联之精密。
解读作品要知人,知人则要关联时代背景和人事关系,这是文学鉴赏的常识,也是乾嘉以来治学的基本功;让眉的独到之处,却不在宏大叙事后的饤饾考据或定性描述,而是立足于作者心境或作品本体的人事物象勾稽。
让眉供职于某大型金融机构,专司企业信用评审,这就要求她能在企业发布的财报、资讯、新闻,乃至专人访谈等种种信息迷宫中,去挖掘出最接近真实的面貌,进而去合理推演其发展前景、回款可能、投资收益和融资风险。见微知著的敏感、草蛇灰线的精密,是刻印在这个职务中的从业要求,也是让眉得以在职场中安身立命的本事。
常人以为她金融分析师的本职工作与诗人、诗词评论人的业余爱好是相互抵触的,我则以为恰恰相反,让眉的这种经职业固化的思维习惯,在文学作品赏鉴上,特别是词人心境的还原推演上,有着旁人难以企及的巨大优势。
观《香尘灭》中那些关乎作者时代、人事、物象、心境的各种考据,大抵针脚细密而顺情合理,如老吏断案,于看似无从措手处入手,而往往能推得最合理(也许也是最接近真相)的事实;其间各种线索的相互勾稽,各种史实的裁剪拼补,如完成一个500片以上的乐高一般,时有令人叹服的别具手眼之处。举其要者,如以南唐永宁公主的悲惨遭遇侧面补述李后主归宋后的绝望心境,以父母妻弟的纷纷早逝推演晏元献往而能复、哀而不伤的克制,以易安夫妻从性情到爱好乃至三观上的南辕北辙,来反推二人的至疏和至亲,都是令人过目难忘的论证。
其三则在不为世俗名利或网络流量裹挟的姿态。
诗、词之于让眉,是发自内心的嗜好,也是其得以在平稳安定但稍显庸琐的日常生活中,为自己刻意保留的另一维度,而这二者,显然都不假外化的世俗名利或网络流量以存续。这也是她能够在十几年的时间跨度中,在奔走各地为稻粱谋的时间罅隙中,在进不可倚之升处长、退不可仗以评职称的文艺界中,在微博微信的点击和关注中,始终笔耕不辍、积沙成塔的主要原因。“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这也是我看重让眉作品的主要原因。把淡泊名利或坚韧不拔等高帽套在让眉头上是非常不合适的;让眉的写作,本就是个内求诸己的姿态,是她保持生活平稳和心境平和的行为习惯,是她真正的身心得以愉悦的舒适区。其难能可贵之处,不在于坚持写作这一事实,而在于在写作中持续获得的愉悦。
本书好处大抵如上所述。不足之处,或确切地说是我个人略有微词的地方,在于行文措辞上略嫌未脱才子(女)习气——虽然是典雅端秀有仪态有气质那款。套句现成的话,其好处固“能令无数丽字一一生动飞舞,如万花为春”,其瑕处则不免有句繁词工、刻镂过甚的观感,稍乏自然从容的潇洒意态。不过从让眉的角度看,始终保持着这点才女的初心,或许也正是她能始终享有写作愉悦的源头之一吧。
是为序。
蛛窗,2022年夏至前二日于厦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