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蓬蒿在道,樵采不遗;美玉含山,献人再刖 。渭每痛此,谓知己者难。顾今遭遇足下,岂敢隐匿?近闻江村老先生锐意修补郡志 [1] ,采访广大,科条精详。因取旧所谓志览观,乃知作者敷叙不经纶 ,综核无法度 。使无填志事实,赖乎前闻之故,一过人目,便可付瓿上耳 。夫前此郡公,岂不用心锐志,广收博访?其一时纂集之辈,岂不把毫濡墨,援采简编,丝寻缕对,流汗卷手者哉?所以不免盖瓿者,以作者无人,信耳目而真儒放失也 。
夫事不患其不详,而患于无断;文不患其不衍 ,而患其不古。今积案盈厨,揭章试目,则中才皆无遗,以旧闻昭然而裁断不自己出也。至于宰割简繁,传序文采,求源根、肆评论之际,则百人无一焉。何者?言语一也,重颐缺齿、龋牙而扼喉吃吃者 ,其对人非不尽事实,与丹唇皓齿、嗓利而舌敏者自异矣 。
天下事忌绝盛,唯德行文史弥焉。行于前而可毁于后,非上圣之行也;作于昔而改辙于今,非垂世之文也。故司马迁作《史记》,班固叙《汉书》,其诸传记,在于马者,班未之有易,所乖忤者,特数字数行之间耳。即今之修志,渭尚未尝闻其人若干,其名姓为某。然假令收十人,其重颐缺齿者非能尽删艾也 ,必丹唇皓齿、嗓利舌敏者亦一二人焉,居其中,使言话,不亦动观听哉?故孔子曰:“为命,裨谌草创之,世叔讨论之,行人子羽修饰之,东里子产润色之。” 郑能用人材,各尽其长,四数不悔,况于莫大之府,为不朽之事,上有郡公之贤、台下诸公之哲,而可以苟且为哉?
士之有才者多耻于自媒 。其荐焉者,或未尝专是门户,徒取诸耳目及有司校艺上下以为去留 。夫志乃史事,此岂可以当今校艺进退人材哉?此所以十修葺而九不足观也。渭目睹诸公将举不朽之事,恐不免覆瓿之弊,惜旧所荐引之非材,故蹈自媒之行,欲举专是术者如某某等。敢劳转毂 ,登之府署,俾裨补放逸 ,少有可观。
昨谒横翁 ,以宾客满座,不可遽白。欲与台下面陈,伏闻畏暑戒客,又不敢进。以有降使取文之便,谨奉书问。还乞降命,一示可否,不胜幸甚。
《徐文长佚草》卷八,清初徐沁辑息耕堂抄本
点评
这是徐渭写给会稽县知县张鉴的书信。徐渭听闻绍兴知府沈 有意重修《绍兴府志》,因而自荐参与。张鉴于嘉靖二十四年(1545)任会稽知县(《季彭山先生文集》卷二《绍兴郡侯沈公祖清查田粮记》“乙巳南充张侯鉴来知会稽”),于嘉靖二十七年(1548)十一月升南京监察御史(《明世宗实录》卷三百四十二)。此信当写于嘉靖二十四年至二十七年期间,时徐渭二十五至二十八岁。
信的开头即道明写这封信的原因:虽然“知己者难”,但如今遇到您,我就不敢“隐匿”,因而自荐。这是对收信人张鉴的恭维与肯定,相信他眼光独到,是知己者。接着切入正题,指出旧志论述无条理,考核无法度,毫无价值。而出现这种状况的根本原因在于所用非人,之前的修志者大都老迈不堪、笨嘴拙舌、没有文采、缺乏判断力。所以我推荐包括自己在内的几位伶牙俐齿、年轻灵敏的专家,必能弥补旧志“放逸”的缺点,使新修的府志“少有可观”。
这封自荐信言辞尖锐、富有攻击性,展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个愤世嫉俗的批判者形象。徐渭这种抹杀他人、目空一切的态度并不可取,给人狂妄的印象,容易引人反感,不利于达成自己的目的。
徐渭十八九岁写的自荐信《上提学副使张公书》,展现出的是一个踌躇满志、对未来有憧憬的年轻人形象,与这封自荐信给人的印象差异颇大。这或与徐渭这几年的经历有关。徐渭二十岁时,次兄徐潞病死。这年徐渭第一次参加乡试落第,同年入赘潘家。二十三岁第二次参加乡试,又名落孙山。二十五岁,长兄徐淮去世。两位兄长死后皆无子嗣,徐渭却因入赘潘家无法继承家产,官司失败,财产皆空。二十六岁,第三次乡试落第,是年爱妻潘氏亡故,年仅十九岁。这些变故与挫折让徐渭变得激愤、叛逆。
此次沈 重修府志一事未成,万历年间由绍兴知府萧良干领衔重修、张元忭纂写,于万历十五年(1587)刊刻。万历二年(1574),张元忭推荐徐渭修《会稽县志》。当时徐渭已五十四岁,距离写这封信相隔了近三十年。徐渭仅花了六个月就完成《会稽县志》的重修工作,其修志才华终于得以施展。
[1] 江村老先生:沈 (qǐ),字子由,人称江村先生,苏州府吴江(今属江苏)人。嘉靖十七年(1538)进士,授南京工部主事,改北京刑部主事,历员外郎、郎中,出为绍兴知府,升湖广按察副使。年七十八卒。著有《牧越议略》《吴江水利考》《家居稿》等。任绍兴知府的时间为嘉靖二十四年至二十九年(1545—155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