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闻之,贵贱之势,其相悬也,若太行、王屋之与归墟也 。夫太行、王屋,其高也几天;而归墟之谷,其渊也测地。苟非盲瞍者睹之 ,皆知其为绝廓也 。故凡士之贱者,其视尊贵而当轩冕也 ,若斧钺之加胸臆也 ,春冰之在巨津也 ,瞻顾盼而股栗 ,睹颜色而肉悸 。非尊贵之故以威其下而□其颜也,势若此其悬也。嘻,士亦戚而卑哉。故遇其赏则佯狂者见珍于执政,大夫种是已 ;潜其声则居郑者没誉于君卿,列御寇是已 。今渭无御寇之玄通,而明公之明达过于范蠡 ,故渭不以尊贵为畏而轻犯其下风 。愿明公假之以容,款之以色,勿略其鄙贱,怜其菲谫之才 ,而后其狂悖之诛 ,俾得申其孤孽之苦,陈其履历之难,以观意向之所在。则蟠木朽株或可比于积苏 ,鱼目燕石庶几归于箧笥 。非敢借口说为苟进之资 ,以翰墨为炫售之术也 。
渭闻贫窭者,士之常也 ;时命者,士之几也 ;修身者,士之的也 。故智士不语贫,达人不言命,庸众不期的。是以亢激节而树玄邈,尧舜不能臣 ;振清风而肆逃遁,文武不能粟 。追其辙迹而拟诸后人,则自媒者当衾影而惭 ,奔竞者宜闭户而入 。然当今之士,遇熙灏之辰而急进取之义 ,六甲未窥者以朱紫为周行 ,四书未阅者以官仕为标的 。设若素居草莱而坐待哲人 ,则虽服闵、曾之行 ,抱左、陆之才 ,生则没身荆棘,与乔木同系,死则名逝道绝,长弃沟壑而不返,上既乖于汇征之义 ,下无以协白驹之遐心 。兹伏生之老死 ,志士至今惜之。孟轲之徘徊七国 ,韩愈之趑趄相门 ,彼岂示□于人,抑将以劳为安哉?
渭也何人,敢言韩、孟?原其志意,未必无可取者。渭运时不辰 ,幼本孤独 ,先人尝拜别驾 ,生渭一岁而卒。有二兄,伯贾于外 ,仲远取贵州,至今充庠生 。渭少嗜读书,志颇闳博,自有书契以来 ,务在通其概焉。六岁受《大学》,日诵千余言。九岁成文章,便能发衍章句 。君子缙绅至有宝树、灵珠之称 ,刘晏、杨修之比 ,此有识共闻,非敢指以为诳。十三岁老母终堂 ,变故寻□,丝棼缕叠 ,有非说所能尽者。五尺之躯,百事攸萃,志虽英锐,而业因事牵。家本伶仃就衰,而渭号托艺苑,不复生产作业。再试有司,辄以不合规寸摈斥于时。业坠绪危,有若棋卵 ,学无效验,遂不信于父兄。而况骨肉煎逼,萁豆相然 ,日夜旋顾,惟身与影。
尝观北溟之鱼,终亦南徙 ;扶桑之鸟 ,岂当垂翅?古人志在四方,故桑弧蓬矢 ,取诸广远。重耳奔窜而霸 ,马援牧边而达 ,奋名发迹,岂有拘方?激昂丈夫,焉能婆娑蓬蒿 ,终受制于人哉?遂诣父兄宗党,誓曰功名何处不取,复似今日形骸,不上此堂也。便欲往之贵州,从仲兄以希肄业发科 ,而徒手裸体,身无锱铢 ,去路修阻,危若登天。未尝通晓一艺,而欲致足万里之饔飧 ,不亦难哉?乞食于异域,委骨于他途,此所预定,不待智者而后知也。夫以伍员策士,志在报楚,犹吹埙而假食于蒲关 ;韩信壮夫,未遇汉王,尚垂钓而寄餐于漂母 。有二贤之才,以当纷争之世,一时不遇,终日无资。况于某者,乏二贤之蕴抱 ,而无漂母之知人,虽使亦有之,岂能遇地尽同哉?步随情变,衣共体单,飘游云天,跼蹐霜月 ,进不能取功名以发舒怀抱,退则蒙诟当途,君子不齿,乡曲不由道 ,食其出誓,不为义人耳。比诸木偶,方以游芥,夫岂过哉?则虽自咋己指 ,戒辄既晚,悔之何追?徒取父老之侮,只为伯仲见侮之媒耳。何以竟己少时之志,以复见先人之庙耶?
愚以君子不蹈危地,哲人宜务先几。吾儒行事,当如用兵,一失其算,安可再振?遂使智逾黄帝 ,勇先贲、育 ,无所复施。况渭今日之事,犹宜敬慎而念此者也。是以犹务隐忍,寄旅北门,意在强为人师,以糊方寸。何期营营数旬,竟无一人与接者。流水既鼓,而钟期未缘 ;駃𫘨非驽 ,而方皋泯迹 。刍米仆赁 ,无以为资。将击无鱼之歌,恐鲜孟尝之听 ;若欲闭门偃卧,不免袁安之狷 。俯仰牵制,桎梏加躬 ,愤懑抑郁,若蹈汤火,五内怛然 。窃计返家,则倏去忽来,若猿狙也 。长江非遥 ,若隔秦楚。因兹不返,则馆帷壁立,仅存古书数十卷,旦无见援,夕当弃失。畏路阻而处饥困,避道乞而将操瓢 ,是犹恶影而居日,恶臭而闻庖也 。是故每至终夜,淡焉寂寥,起舞而为歌曰:“鸿鹄兮高飞,昔时渡江兮何时能归?亡绝四海兮羽翼未舒,中路阻险兮当复谁依?”慷慨三四,不觉泪下。悲哉悲哉!事未易为俗人言也。
伏睹明公鹏迹霞骞 ,丰采玉立,德参天地 ,文协典谟 ,因将以齐足三代 ,而卓荦于虞夏者也 。是故四绝之称 ,见许当道 ,一代之士,仰为宗师。灵珠在室,四隅煌然,语以欧、胡 ,未能尽善。士之闻謦咳者 ,奕奕然出冥室而观日月,去污渎而浮江湖。譬诸钧天广乐 ,悬于虞庭 ,而伶官俳优 ,快呈其响。故巴人郢客 ,忭舞雀跃 ,鸢鱼蝼蚁,翕翼俯首 。何者?以明公为人物之橐籥,文章之钤键 ,足登龙门 ,声逾珠玉。此怀粟缕之技者 ,悉皆攘臂 ;耿剑隙之明者 ,亦愿发辉光。虽知染淬之色未合玄黄 ,桑间之音难应风雅 ,所在大雅含弘 ,君子矜悯也。
况渭遭此荼毒,旅于穷途,盖将洒泪旋车 ,比于阮生者也 。为人木强块崛 ,不能希声钓望 ,既寡淳于、仲连之荐 ,终鲜叔牙、得意之交 ,狼狈偃蹇 ,安所施计?一不火 [1] ,胡能生活?尚恐救死不赡,奚暇役志诗书 ?虽明敏若颜、端 ,经济若董、贾 ,文章若班、马 ,授以广成、羡门之诀 ,投以岐伯、卢扁之术 ,终当捐骸 ,岂有过补?生无以建立奇绝,死当含无穷之恨耳。故曹沫、聂政无三尺之剑 ,则不如农夫之处陇亩。蛟龙处木,不若狐狸;骐骥处水,不若跛鳖。士而无资,何以异此?每念于斯,未尝不掷卷投札、流汗至踵也。
伏冀明公悯其始终历涉之艰难,谅其进退患难之危迫,怜其疏鄙之才,援其今日无资之困。请假晷刻 ,试其短长 ,指掌之间 ,万言可就。或者才有可观,物非终弃,则愿挈之枯涸,置以清波,俾得饭茹糗粝 ,虽云驽蹇 ,尚奋驰驱。不过期月,则书生之学可通;假以三年,则道理之堂可造。语文章则跨制两汉,语尽性则驾轶四儒 。此亦学者之志愿能事,岂敢夸张虚说以炫耀大人哉!
夫信陵、春申 ,战国之鄙夫也,且致客数千而名流后世。飞剑跃舞,小人之技也,亦能见悦元君而赏以百金 。渭虽寒贱,岂直剑舞之士哉!愿明公进而教之,则二君不足数,而皋、夔易为也 。明公岂靳毫发之劳 ,使才士沉沦朽没,不得仰首信眉、激昂当世也 !昔荆轲、豫让,行若屠贩,一感国士之遇,思报其主而不可解,遂至于殉身而不可化 。中流之龟 ,北溟之鱼,灵岂多于人哉?乃能报珠而浮渡 。渭颇读诗书,亦知大义,岂同负贩 ,有异鱼虫,使一辱英盼,九死甘心。第恐天地无穷,徒怀衷悃耳 。
渭又闻河海纳流,百川归潦 ,一人悯士,四方翘首。谅明公观于超旷之道,必不以疏远见拒。故敢述其始末,托书自陈。万一因其昏愚,加以摈斥,则有负石投渊、入坑自焚耳。乌能俯首匍匐,偷活苟生,为学士之废弃、儒行之瑕摘乎 !惟明公其生死之。渭恐惧顿首。
《徐文长佚草》卷八,清初徐沁辑息耕堂抄本
点评
这是徐渭写给浙江按察司副使张岳的自荐书。张岳于嘉靖十七年(1538)八月由广东廉州知府升为浙江按察司副使,十八年十二月升浙江布政使司左参政(《明世宗实录》卷二百十五、卷二百三十二)。由此可知,徐渭上书的时间当为嘉靖十七年八月至十八年十二月期间,时徐渭年十八至十九。
徐渭虽然在年少时就聪明出众,受到地方长官的赏识,但他在考科举的道路上却一再受挫。第一次参加选拔秀才的童试没有考中,第二次又因“不合规寸”而未被录取。未能考取秀才使徐渭的生活陷入窘迫的境地,一方面要为生计发愁,另一方面又要面对父兄宗党的施压。徐渭曾想过远赴贵州,跟随仲兄徐潞一起应试,无奈路途遥远,缺少盘缠。后来徐渭离开家乡,到了杭州,“寄旅北门”,设帐授徒,可惜数月无人问津。此时徐渭进退维谷:若是返家,则受侮于宗党;若是留下,则衣食无着。正是在这种困顿的情况下,徐渭给张岳上书,期望有一个复试的机会。
要达到复试的目的,首先要以才服人,让张岳感叹自己的才华被埋没,惜其不遇。要使提学副使相信在童试中落败的考生有才华,就不能谦卑自抑,必须最大可能地展示自己的才气。对本身处于低位的人来说,谦恭只会让他人更加忽视自身的存在。换句话说,此时的徐渭是没有资本谦恭的。所以徐渭毫不吝啬地夸耀自己才华过人,“假以三年,则道理之堂可造。语文章则跨制两汉,语尽性则驾轶四儒”;同时运用大量典故和对偶,使整篇文章文采斐然。
其次要以情动人,让张岳同情自己的遭遇,怜其不幸。先从自己身世说起,“幼本孤独”,父亲“生渭一岁而卒”,“十三岁老母终堂”,两位兄长都在外地,孤苦伶仃。但一味卖惨只会使人厌烦,在逆境中奋发向上才能得人青目。“激昂丈夫,焉能婆娑蓬蒿,终受制于人哉?”透露出不受命运摆布的志气,才让人动容。
最后还要以辞悦人,让张岳乐意当伯乐,助其成事。张岳可称得上是一代英才,他为人正直敢言,正德朝因谏阻武宗南巡被贬,嘉靖朝又因得罪张璁、严嵩被贬;他还是一位胸怀韬略的将领,多次平定叛乱;一生好学不倦,工于文章,虽戎马倥偬,却著述宏富。但“鹏迹霞骞,丰采玉立,德参天地,文协典谟,因将以齐足三代,而卓荦于虞夏者也”等等,实属过誉之词。
徐渭这封书信在很大程度上模仿李白的《与韩荆州书》。两者有明显相似之处:作为自荐信,都无过多谦抑之词,相反作者对自己的才气都相当自负;都通过用典以彰显自身才华,通过吹捧以取悦对方。甚至连措辞都很接近,如二人对收信人的奉承之词:李白奉承荆州长史韩朝宗“制作侔神明,德行动天地,笔参造化,学究天人”“为文章之司命,人物之权衡”;徐渭吹捧张岳“德参天地,文协典谟”“为人物之橐籥,文章之钤键”。再如二人夸赞自己才思敏捷,李白声称“日试万言,倚马可待”,徐渭则言“指掌之间,万言可就”。两者明显的不同之处在于,徐渭自我介绍时多了份危苦之气,不如李白豪气干云。徐渭之文胜在情感动人,不管是哀叹自己身世遭遇流露的凄苦之情,还是为自己怀才不遇鸣不平流露的激愤之情,都倾注了徐渭强烈的情感。因此在文势上,《上提学副使张公书》迂回往复、引人共鸣,而《与韩荆州书》则更恣肆纵横、气势凌云。
张岳看过徐渭的书信后,曾召其面试(见《徐文长佚草》卷八《上萧宪副书》)。面试后,张岳是否向人推荐过徐渭,尚不能确定。张岳于嘉靖十八年(1539)十二月升为浙江布政使司左参政,因此徐渭上书的时间不会迟于嘉靖十八年十二月。而据徐渭自著《畸谱》载“二十岁,庚子,渭进山阴学诸生,得应乡科”,则他中秀才是在嘉靖十九年(1540),与上书时间至少相距几个月,甚至更长。且《畸谱》对此次上书只字未提,徐渭自编的三个诗文集也不收此信。如果张岳在面试后直接录取徐渭为秀才,对这样重大的事件,照理徐渭不会只字不提。与此形成对照的是,徐渭就考取秀才一事,不止一次提到山阴知县方廷玺。《徐文长逸稿》卷二十二《方山阴公墓表》载“公(方廷玺)又谬器别之,从臾令籍泮为诸生”,写自己得到方廷玺赏识,受其鼓励,后来考中秀才。《徐文长三集》卷七《送方阜民公子还歙》题下自注:“方阜民尊公知山阴,渭始籍诸生,提调师也。”指明方廷玺是自己秀才录取考试的“提调师”。据上分析,尚不能断言徐渭考取秀才与此次上书直接相关。
[1] (bū):申时吃的饭食,即晚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