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敬的云从师离开我们已经三个多月了,回忆先生生前对我的教育和关怀,心里就感到无限的哀痛,令人悲泪难已。
蒋礼鸿先生对我的教育是从我进大学时开始的。1978年初,作为恢复高考制度后的首批大学生,我有幸跨进了杭州大学中文系的大门。入校不久,祝鸿熹师和郭在贻师为我们讲授古代汉语课,他们在讲课时不时提到云从师的《敦煌变文字义通释》及其他一些著述,于是就自然而然地勾起了我这个古汉语爱好者的景仰之情,并渴望有一天能亲聆这位语言大师的教诲。机会终于来了,大三后,选修课有一门“目录学与工具书”,任课老师正是我仰慕已久的云从先生。当时我毫不犹豫地选修了这门课。先生讲课极富条理,一字一板,娓娓道来,生动而有趣。先生十分重视基础知识的掌握,他强调治学要打好基础,练好基本功。但我当时已热衷于所谓“著述”,先生的话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并没有认真听进去。期末考试,只有一道题,就是写出一些字的四角号码。对此,我重视不够,缺少准备,一时手忙脚乱,胡乱标注一通,成绩之糟也就可想而知了。事后,我上先生家,先生问明原因,并没有多加责备,而是破例允许我补考一次。这使我既惭愧又感激。今天,我能熟练地使用四角号码翻检工具书,就是得益于先生当时对我的教育。后来,当我自己站在讲台上,常要求学生能够运用四角号码检字法,也是基于这一师承。
接受之前的教训,我开始重视基础知识的学习。大学毕业前的一个学期,我和计伟强、郑良根同学在云从师的指导下撰写题为《〈太平广记〉引书考》的毕业论文,和先生有了更多的交往。先生不但为我们指出论文的具体写法,还一一列出参考书的详目。当我们碰到困难时,他老人家总是不厌其烦地给予悉心指导。因撰写这篇论文,我们查考了大量的史志笔记,增长了许多文献学方面的知识。这篇长达五六万字的论文在先生的指导、修改下完成后,先生给予了充分的肯定,许为“功德无量”云云,使我们受到了很大的鼓舞。
先生成就卓著,在学术界享有很高的威望,但他却从不摆什么架子,十分平易近人。大三以后,我常常写一点“札记”“商榷”性的文章,诸如《对〈唐诗选〉的几点意见》 《〈唐诗一百首〉〈宋诗一百首〉注释商榷》 《评〈小说词语汇释〉》 《〈辞源〉修订本商榷》 等等,这些在今天看来实在不像样的“论文”,当时先生都仔细看过,并且丹黄杂下,几乎每页上都留下了先生红笔或蓝笔楷书的批注。这些批注大致包括三个方面的内容:1.改正错字错句;2.指明内容正误,补充资料;3.指示写作方法。如《评〈小说词语汇释〉》原稿上有这样一段话:
(该书)有些条目存在着重复的情况,如“统口”,《汇释》又另立“不统口”条,而后者只不过是在前者的基础上加上一个否定副词而已,实在用不着慷慨笔墨。
先生改“慷慨”为“多花”,又另加浮签写道:
“慷慨”二字语近挖苦,评论人家的东西宜表现得忠厚谦和,此二字不宜用。
又如先生在《〈唐诗一百首〉〈宋诗一百首〉注释商榷》一文前批道:
颇多见解。
文章要写得简明。此稿当须加以删削,尤其不要批评及于二书之外。
对《〈辞源〉修订本商榷》一文,先生提出了两整页的修改意见,又用红笔批道:
以后望注意好好把文章写得简洁,这是要花工夫的!
《对〈唐诗选〉的几点意见》一文原稿中有这样一条:
陈子昂《感遇》诗之十九:“云构山林尽,瑶图珠翠烦。鬼工尚未可,人力安能存?”《唐诗选》注:“鬼工”两句的意思是:“即使真有鬼神供役使,这样奢侈尚且不可,何况全用人工,如何能不把民力用尽呢?”
按:注者径以“不可”来释“未可”,意未惬。笔者以为“可”当训作易,“未可”即不易,句意谓如此奢侈(即“云构”两句意)鬼工尚不易作成,何况全用人工,民力岂能存乎?“可”有“易”义,如曹植《朔风》诗:“千仞易陟,天阻可越。”萧统《相逢狭路间》诗:“君居在城北,可寻复易知。”杜甫《破船》诗:“故者或可掘,新者亦易求。”均“可”“易”互文,足以为证 。又如杜甫《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河梁幸未坼,枝撑声窸窣。行旅相攀援,川广不可越。”又《夏夜叹》诗:“永日不可暮,炎蒸毒中肠。”二“可”也是易义。
先生加浮签注云:
这一条,你的意见是对的。《文选·司马相如〈难蜀父老〉》:“且夫邛笮西夷之与中国并也,历年兹多,不可记已。仁者不以德来,强者不以力并,意者其殆不可乎!”李善注:“不可,犹不堪也。以其不堪为用,故弃之也。”“不可”就是“不堪”,则“未可”就是“未堪”。陈诗的“堪”是吃得消的意思,“未堪”就是未能吃得消,也就是吃不消。以上意思可考虑加入。
但这个注解还有一个问题,即用典问题。好的注本如邓广铭先生的《稼轩词编年笺注》、徐朔方先生的《牡丹亭》,都把文学作品的用典注出来,这样做对读者体会作品有帮助。《感遇》诗“鬼工”二句用了由余的典故。《史记·秦本纪》:“由余,其先晋人也,亡入戎,能晋言。闻缪公贤,故使由余观秦。秦缪公示以宫室积聚。由余曰:‘使鬼为之,则劳神矣;使人为之,亦苦民矣。’”举出这个典故,则陈诗也就不待烦言而解了。我以为可用“再则”的形式补进去。
这条原稿约340字,而先生的批注却达到了约370字,先生对后学的殷殷关怀之情,先生严肃认真、一丝不苟的治学精神,都洋溢于字里行间,令人感动,促人奋进。正是在云从师、在贻师等前辈学者手把手的教导下,我才一步一步地走上了治学之路。现在遽失良师,怎能不令人悲痛万分呢!
1982年初大学毕业后,我曾到基层文化部门工作过两年。1984年,我回母校读研究生,1986年研究生毕业后又留校任教,从而得以在先生的教导下继续从事古汉语方面的研究工作。1987年前后,在贻师组织我们进行了“敦煌语言文字”的系列研究,并得到了国家社科基金的资助。1989年在贻师去世后,因为一些误会,先生曾一度对我有些意见。但说心里话,我对先生的敬重之心从来没有丝毫改变过,也从来没有做过对不起先生的事,过去如此,现在如此,将来也仍将如此。虽然我当时感到委屈,感到苦闷,但我坚定事实总会清楚的,先生最终也会理解的。在那种情况下,我仍一如既往地尊重先生,有问题主动向先生请教。很快,就得到了先生的谅解,先生在各个方面给予了我更多的关怀和帮助。1990年,先生主编《敦煌文献语言词典》,他让我参加;1994年,为拙著《汉语俗字研究》的出版,先生在病床上写信呼吁有关部门给予资助;1994年初,先生酝酿成立敦煌学研究中心,他让师母打电话把我找去,商量此事,后又让我向学校领导汇报;同年底,我申请进北大博士后流动站,先生又写信予以举荐。这一桩桩,这一件件,都体现着先生对后学的关怀和信任。
1993年春节前后,先生身体欠安,我买了两盒太阳神口服液去先生家中探望。先生得知我当时血压偏低,极表关切,并让师母拿出一支一百多元的西洋参,一定要我带回去补养身体。在此前后,先生和师母又多次到我当时住的破旧的居室来看我。1994年春节,我们搬到新居不久,先生和师母又不顾年老体衰,爬上四楼到我们的新居“参观”。当我看到两位白发老人颤巍巍的身影,不由激动得热泪盈眶。
1995年4月,我回杭州校对一部书稿。5月2日我携幼女去医院探视先生。当时先生病情十分严重,生命垂危。但先生是一个十分豁达的人,他很少过问自己的病情,可谓置生死于度外。所以尽管鼻腔上插着氧气管,但看上去仍十分平静,看不出有什么痛苦之感。但我们知道内情的人都暗暗为先生的病情焦急,内心感到十分痛苦。我注视着先生,默默地为先生的康复祈祷。临走时,我对先生说,待我暑假回杭再来看他。我相信,先生是一个生命力极强的人,他曾一次又一次地转危为安,在这样的强者面前,病魔是不能得逞其淫威的。
然而,这一次奇迹终于没能出现。一周以后,先生就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当我在北京知道这个消息时,已是又一周以后。这时先生的遗体早已送进浙江医科大学解剖室作科学研究之用,我想做点什么,但都已太晚了。我只好默默地遥望南天,在心里倾诉着我的不尽的哀思。
在获知先生噩耗的同时,我收到了岳麓书社出版的拙著《汉语俗字研究》的样书。先生曾长期致力于汉语俗字、俗语词的研究,这本小书就是在先生的影响下写成的。为本书的出版,先生还在病床上向有关部门呼吁。在该书的后记中,我这样写道:
汉语俗字的研究还处在空白或半空白的境地,要做的事情很多。如果这本小书的出版能对汉语俗字的研究有所促进的话,笔者的目的也就达到了。二十五年前,蒋礼鸿师在《中国俗文字学研究导言》一文中呼吁开展俗字的研究,文章的最后说:“中国俗文字的研究还处在开步走的阶段,这篇文章的意思,就是想在起步之前吹一下哨子,希望能追随从事语文工作的同志一同跑上几个圈子。”尽管二十五年后的今天在这个跑道上的人仍然少得可怜,但作为受蒋师教育多年的学生,我愿意追随先生在这个跑道上淌上自己的汗水。
虽然,先生最终没能看到拙著的出版,但他如果得知他的学生正在沿着他指引的道路前进,他倡导的事业正在得到延续,先生是一定会高兴的吧!
先生,您安息吧。
(原载《书魂——蒋礼鸿教授纪念文集》,杭州大学1995年10月编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