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义乌市城区往东二十三里,有个小镇叫廿三里,那儿是世界知名的义乌小商品城的发源地。从廿三里镇再往东北七里,有个小村叫泉塘。村子不大,百来户人家,五六百号人,四面都可以看到大大小小的山,是一个相对闭塞的小山村。我从小便生活在这里。村子南面有一个十来亩大小的水塘,常年有泉水涌出,号称大泉塘。不消说,村名来源于此。我的名字大概也与这个水塘有关。就当时的行政区划而言,如果上高中,我本应到廿三里中学就读,然而命运的嘲弄,没能让我如愿,于是才发生了本文要讲的故事。
我出生于1956年。父亲是一个中学老师(后来调义乌师范学校任教),但由于妈妈在农村务农,所以命运注定我一出生便是一个农民。我们兄弟姊妹六个,都是农业户口,从小都跟着母亲在农村生活。那个年代,伴随我们成长的是“反右”、“三面红旗”、“四清”、忆苦思甜以及后来的上山下乡、“文化大革命”。我的小学、初中阶段在村小和隔一里地的邻村李塘上学,就是在这样的氛围中度过的。当时的小学、初中虽未能做到应上尽上,实行全民教育,但如果家里经济条件还过得去,一般的适龄儿童都是能上的,因而普及率相对较高。但高中、大学就不一样了。在我初中毕业的20世纪70年代前后,高等教育仍处于停顿状态(1972年高校开始逐渐恢复招生,但实行推荐制度,招收工农兵学员,学制二到三年),上山下乡依然整天挂在嘴上(虽然当时几乎已不产出“知识青年”了);高级中学一般每个区或镇有一所,1971年恢复招生,但每年只招一两个班,并且以“推荐”为主,因而竞争十分激烈。虽然我小学、初中成绩不错,而且都是班干部,但因为我父亲只是一个普通的老师,地方上没有什么“人头”,于是我在本区的高中入学招生时便败下阵来。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我父亲所在的苏溪中学1972年春季招一个高中班,并且教师子女可以照顾入学。父亲还告诉我,这个班的师资配备很强,班主任是杭州大学中文系毕业的高才生,水平很高。知道又能读书的消息,而且老师超棒,可把我乐坏了,心中充满了期待。
苏溪镇在廿三里镇西北侧,离我老家约二十里地。1972年3月,我跟着父亲步行到苏溪中学报到上学。苏溪中学校园很普通,但我们的老师却不一般。班主任程思维兼教语文、政治,副班主任俞萃能兼教数学,他们爱生如子,管理严格,教学认真负责,深得同学们喜爱。特别是班主任程思维,对我影响更大。
程老师原名程四维,老家在海盐县澉浦村,家里兄弟四人,程老师排行老四,故名四维,思维应是他工作后所改。程老师的爷爷程煦元是清末秀才,主编过《澉志补录》 ,上海开埠后赚了一些钱,然后回老家置地,结果土改时被划定为地主。程老师在县城读完初中后考入平湖师专,1956年又考入浙江师范学院(1958年更名为杭州大学)中文系,成绩优异。但因为出身不好,1960年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义乌工作。先后在义乌师范、义乌教育局函授站、大陈初中、苏溪中学、教育局教研室工作,后任义乌二中校长,是义乌首批中学高级教师之一。苏溪中学是程老师在义乌工作的第四站,调到苏溪中学后,他便被安排出任我们春季班的班主任。这对我和同学们来说,无疑是一件幸事。程老师头发微卷,架副眼镜,身材高挑,外表冷峻,学识渊博,言辞犀利,举手投足间弥漫着儒雅的气息。他讲课层次分明,重点突出,语言风趣幽默,娓娓道来,引人入胜,每每让同学们着迷倾倒。尤其是我,自小就偏好语文,更是被程老师的风度和学识所折服,很快,程老师便成了我心中真正的明星和偶像。
2017年9月10日教师节,作者(前排右二)与同学们一起看望程思维老师(前排右三)
作为班主任,程老师对班里每个同学的情况都很了解,他既善于因势利导培养全班同学的学习积极性,又善于因材施教、因人施教,发挥每个人的特长。对此,我自己的感受尤为强烈。语文是我的强项,我的语文成绩在班里数一数二,记得好几次,程老师把我的作文当作范文来讲解,又刊发在学校主干道旁边的板报上,让我“大出风头”,使得我在语文方面的潜能和兴趣被极大地激发了出来。另一方面,程老师又常常单独把我叫去(当时我和父亲就住在程老师的隔壁),为我“开小灶”,指出我作文中空话大话多、无病呻吟多、观察不够细致的毛病,耳提面命,一针见血,切中我作文中的软肋,让我不服不行,很受教益。我暗暗下定决心,要努力把文章写得实些再实些,并梦想着将来要争取考上程老师所上的大学,做程老师那样优秀的老师。说实在的,后来高考时我之所以一心要报考中文系,并且第一志愿填报杭州大学中文系,在很大程度上是受了程老师的影响。
两年难忘的高中学习生活一晃就过去了。1974年,我高中毕业。因为本身就是农业户口,所以用不着响应谁的号召,我就自然而然地回到了老家,当起了正儿八经的农民。高中毕业生当时在农村也算个人物,所以村里安排我到农科队工作。农科队负责全大队的农业科学实验方面的工作,诸如植保、育种等等,算是农村里一个比较时髦的组织。不过我身体向来比较单薄,难以胜任砍柴、挑粪等重体力劳动,所以年底评工分时最高只评了7分(正劳力每天10分),比我的同龄的小伙伴差了一截,那自然是很没面子的事。
干农活难以胜任,招工、参军、推荐上大学则都是我当年梦寐以求的,但同样因为“人头”不够熟,所以这些好事总也轮不到我的头上。无路可走,我就开始谋划学门手艺。当时做砖瓦也算是一个赚钱的技术活,于是我便拜一位堂哥为师,“出国”(安徽宁国)到一个小山村学做砖瓦。每天和师傅一起,踩泥(在挖来的黏土堆上泼水后牵牛打圈踩踏均匀)、做坯、装窑、烧窑、出窑等等,俨然成了当地人口中的“小师傅”。然而做砖瓦也是一个力气活,特别是做砖坯,把一块二十多斤的泥块使劲砸向砖模,要确保泥巴能充分挤满砖模四周,这样每次可以切割成两块标准的砖坯。也许是我的力气小,抑或技术没学到家,我做出来的砖坯时不时缺一两个角,成了次品。这让我很泄气。另外烧窑的时候,半夜三更独自一人在山坞里值守,荒山野外,风号兽叫,也每每让我心惊肉跳。
做了近一年的砖瓦匠,我就回到了老家。正好这时姐夫所在的南昌桑海制药厂招收搬运工人,我就又改行当了搬运工。桑海制药厂在南昌近郊新建县,我和四五个民工每天把药厂的糖浆制剂送往南昌火车站,然后从火车站把用于制作糖浆的白糖拉回厂里。白糖每麻袋一百斤,要把一袋袋的白糖搬到卡车上去,也是一件苦差事。不过,装白糖的麻袋经常出现破洞,于是白花花的白糖就露了出来,我和那些民工就趁机大饱口福。在那个连填饱肚子都成问题的年代,这确实是一个难得的享受。多年后回想起来,我都感到有一种甜甜的滋味。
当农民、做砖瓦匠、干搬运工,我基本上都失败了。前路苍茫,适合我的道路究竟在哪儿?这时父亲给我提供了一个重要信息:我老家隔壁的苏溪区联合乡校需要招收一名代课教师。经历一番周折,我顺利竞聘上岗。入校后,由我担任初一班的班主任,主课是教初中语文,兼教机电和音乐。语文是我的强项,机电也勉强可以对付,而音乐课则让我哭笑不得。我从小五音不全,现在竟然让我当音乐老师,这真是要了我的命。没办法,每次上课,我只能让班长领唱,把一些老歌重复一遍。还好不久就来了一个新老师,把我的音乐课给免掉了,这让我如释重负。担任代课教师,重回阔别已久的校园,与那些渴求知识的初中生朝夕相处,亲身体验教书育人的快乐,让我重拾了生活的信心和人生的理想,我觉得自己找到了存在的价值,自信重又写在了我的脸上。与此同时,这一年多代课教师的经历,使我得以把久已生疏的语文知识系统梳理了一遍,这为我后来的高考语文考试奠定了坚实的基础。现在回想起来,这确是改变我人生命运的重要契机。
不过所谓代课教师,是不入正式编制的临时人员,不但工资待遇低,而且学校可以根据员额情况随时解雇你。所以尽管我自己很享受这份工作,但随时面临着被解聘的可能,日子仍然过得战战兢兢。恰在这时,传来了恢复高考的消息,让我兴奋不已,跃跃欲试。然而形势很严峻。当时高考中断十一年,十几届的高中、初中毕业生同场竞技,僧多粥少,竞争空前激烈(后来报载这次考试的录取率是4.8%,录取率之低空前绝后),可谓鲤鱼跳龙门,太难了。而作为一个代课教师,必须坚守工作岗位(如果请假,这个岗位就会有人取而代之),没有专门的时间来复习。但我明白这是改变自己目前窘境的唯一的机会,在我前面,华山路一条,有进无退,我只能豁出去了。于是我一边继续给学生上课,一边挤时间疯狂地复习迎考。好在我父亲仍在不太远的苏溪中学教书,各方面消息比较灵通。他几乎每周一次往我的学校跑,及时给我送来各种参考资料,帮我节省了不少时间。当时同校还有三个同事也要参加考试,我们互相鼓励,互相启发,帮助很大。
由于考生太多,我们这一届的考试分初试、复试两次进行。初试由各县组织,听说我的初试成绩在全县文科名列前茅,因而得以顺利进入复试。复试为全省统考,在12月中旬进行。考试的具体情况已经有些模糊,只记得作文题目是《路》,我从鲁迅的“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的名言起始,以华主席带领我们进行新的长征作结,自认比较切题,写得还不错。据说我的语文分数是76分,各科平均分是61.9分,语文分数大概是我能被录取的关键。也正是这条“路”,把我送进了大学的校园。
1978年1月初,高考预录取名单公布,我入围了。上线的考生需填写“××学校选拔学生登记表”,其中包括“本人志愿学习的学校和专业”,因为受程老师的影响,我只填写了杭州大学中文系、浙江师范学院中文系、浙江师范学院宁波分校中文系三个志愿,清一色的中文系。无比幸运的是,1978年2月下旬,我被第一志愿杭州大学中文系录取了。我也是当年义乌全县考生中唯一被杭大中文系录取的。消息传来,亲朋好友、乡里乡亲们聚在一起,大家为我高兴,也为村里第一个正儿八经的大学生而欢呼。那天晚上,我彻底失眠了:我感恩养育我的父老乡亲,感恩教育、陪伴我的老师同学,感恩所有关心我或者曾经批评我的领导长辈,有他们的关怀和关注,才督促我跨出了这重要的一步;我也感恩生活的馈赠,无论顺境还是逆境,不管幸福还是艰苦,它们都是我人生路上最宝贵的财富。
1978年3月8日,是杭州大学新生报到的日子。这一天,我跨进了西溪河边的杭州大学的校门,有幸成了程老师的小师弟。再后八年半,我硕士研究生毕业后留在杭州大学中文系任教,并先后任讲师、副教授。又再十年半,我从北京大学博士后出站,被杭州大学(今浙江大学)中文系直接聘任为教授。现为浙江大学文科资深教授。高中读书期间孕育的人生梦想,一步一步成了现实。
(原载《七二之春——义乌苏溪中学1972级春季班高中同学回忆录》,2022年3月印行)
教育部长江学者特聘教授证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