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初建,四面强敌环伺。首先来势汹汹的,就是雄踞秦陇的西北一霸——薛秦政权,这家人同李氏父子的梁子,在李渊建朝前就已结下。
也是就在晋阳起兵不久前,金城郡校尉薛举就走了和李渊差不多的路子,劫持了县令郝瑗,扯旗造反,自称西秦霸王,改元秦兴。薛举本人骁勇绝伦,加上家财万贯,借此,他很快成功联结陇右各方势力,得到了羌族诸部豪强的支持。短短时间内,西秦就相继攻克了金城郡以西的枹罕郡(治今甘肃省临夏市)、西平郡(治今青海省海东市)、浇河郡(治今青海省贵德县)等地,麾下兵众多达十三万人。
几个月后,薛举在金城自立为秦帝,等到太子薛仁杲攻下天水郡(即秦州,治今甘肃省天水市),随即迁都天水,大有东出陇山,争夺关中这杯羹的态势。薛举是这么想的,也确实准备这么干,尤其在听说大兴城换了新主人李渊后,他更是急不可耐,在义宁元年(617年)年末,通过战争兼并了扶风郡(今陕西省宝鸡市凤翔区)的唐弼势力,把黑手伸进了关中。
在西秦军中号称“万人敌”的太子薛仁杲,携新胜之威,率领十余万兵力,号称拥军三十万(一说二十万),放出了进攻大兴城的风声。长安城才经过一番大战,经不起接连的折腾。而长子李建成已被立为太子,作为国本不宜轻易出征,于是李渊不假思索地派出了李世民,命他率军迎敌。
另外,李渊又派了姜谟、窦轨兵出散关,以期达到深入陇右,牵制西秦的意图,但这一路的进展却不太顺利。姜谟等人出了散关,穿过重重山区,抵达了长道,就在快摸到西秦的老巢天水时,却遭到薛举的迎头痛击,只得东返。
幸运的是,唐军另一路的主将依然没让人失望。十二月十七日,李世民如有神助,在扶风大破敌军,打破了西秦军队战无不胜的神话,薛仁杲不敢再战,灰溜溜地撤军了。李世民一路紧紧追击,直到扶风郡和天水郡交界的陇山脚下才收工。一清点战场,发现光是被杀死的西秦军,就达上万人之多。
此战李世民大展神威,可惜的是,史书对这一战着墨不多,可以作为细节补充的内容,少之又少。不过从《大唐创业起居注》所记“岐陇齐筑京观,汧渭为之不流”来看,李世民斩获颇多,甚至可能利用了西秦军队的尸体,在陇山边上搭起庞大的京观,震慑薛举父子。
薛仁杲败回天水,陇山京观成堆,果然给此前一路顺风的薛举造成了极大恐慌。眼见陇山防线即将被突破,情急之下,薛举甚至向百官发出了这样的疑问:“古往今来,可有投降的天子?”这时,那位曾被薛举挟持,如今死心塌地效力西秦的郝瑗,严厉批驳了军中的投降主义,让薛举强打精神,不再说灭自家威风的话,他本人也得到了薛举的进一步重用。
李渊这边,出于关中安全第一的考量,以及军队以步兵为主,对付西秦“兵锋甚锐”的骑兵会比较吃力,他没有让李世民继续追击。但树欲静而风不止,仅休养生息半年后,西秦势力拖家带口,十余万兵众(其中包括数万平民)卷土重来,而且这一次的主帅就是薛举本人!
武德元年(618年)六月十日,也是李世民获封“秦王”后的第三天,西秦军再度翻过了陇山,大举来袭。这一次薛举的兵锋,直指东北方向的泾州(今甘肃省泾川县。唐朝建立后,改天下诸郡为州),显然摆明了是要扩大陇岻以东的战略纵深。
就在不久前,薛举听从了郝瑗的建议,与突厥达成联合,如果攻下关中北部,那将和突厥在地理上连成一片。一旦傍上了突厥这条大腿,西秦要想对付异己势力,手中筹码也就更雄厚了。虽然李渊也动用外交手段,暂时阻断薛举和突厥通好。可既然突厥对西秦可以翻脸不认人,谁又能够保证,这头反复无常、唯利是图的狼就会一直偏向唐朝呢?
关中不容有失,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李渊不再多想,唐朝必须全力以赴,应对强敌来犯。
久经沙场考验的秦王李世民再次领命出征,担任行军元帅,以刘文静为长史,殷峤为司马,率领刘弘基、李安远、慕容罗睺等八位行军总管,约共十万人的兵力北上,阵容可以说十分豪华。这将是建朝不久的大唐王朝关乎存亡的一战,同时也是一场大唐秦王和西秦霸王之间的对决,且看到底是哪一方,才配得上各自的名号!
此前,李渊安排的泾州安定道行军总管刘世让,本为收拢原扶风郡的唐弼部众,却不凑巧与薛举的军队突然遭遇,大败一场。刘世让成了俘虏,西秦进而包围泾州,幸好有守将骠骑将军刘感的奋力抵御,西秦军才没有得逞,薛举只得转过头来,直扑李世民所在的高墌城(今陕西省长武县)。
在泾水之南的高墌城,距离泾州足有百里之远,李世民之所以要将大营设在这里,引薛举来攻,是因为他一眼便看中了西秦军队存在的致命隐患:长途跋涉,外加攻泾州不克,已渐显疲态。于是,李世民下令全军深挖战壕,高筑营垒,绝不主动交锋,打算采用疲敌战术消磨西秦军的战斗力,再伺机出击。
先精选出对己方有利的战场,再缓缓地引诱敌人上钩,等待战机出现,这时的李世民,已流露出老谋深算的兵家风范。
出乎众人意料,短短数日后,可能因为水土不服,比薛举更快、更强的一场疟疾袭击了年轻秦王的身体。“打摆子”的李世民脸色苍白,重病不起,只能放权,把军中事宜委托给两位高官——以宰相之职充任行军长史的刘文静、以吏部侍郎充任行军司马的殷峤。病榻上的李世民仍不忘一再嘱托:“薛举孤军深入,粮草短缺且士卒疲惫,如果前来挑战,切莫迎击。等我的病好一些,再亲自为诸公破敌!”
接下来的故事发展,就有点耐人寻味了。通常的记载是,刘文静禁不住殷峤的反复撺掇,决定列阵展示唐军的实力,耀武扬威一番,而殷峤执意提议的原因,是不想被西秦军看轻。可能打心眼儿里未必有多尊重小秦王的刘、殷二人干脆连报告也不打,就拿定了主意,拉着全军搞阅兵去了。听闻动静的李世民猛然惊醒,知道大事不妙,连忙下令阻止,可惜已经来不及了。
七月九日这天,唐军刚抵达高墌城西南方的浅水原(今陕西省长武县东北),才发现薛举不知何时已悄悄绕到背后,并率领西秦军主力发动了迅猛的重击!由于这会儿唐朝尚未在关中设立十二军府,唐军多来自隋末的各路起义军和盗贼,所以战斗力并没有后人想象的那般强大。十万唐军就在飘飘然,毫无设防的情况下被西秦军一击即溃,八位行军总管被俘了三个,死伤比例高达十之五六!
李世民抱病撤军,杀红了眼的薛举复仇心切,在占领高墌城后,同样用唐军的尸体筑成了一座京观。后来,每每想起此战阵亡的数万将士,已贵为天子的李世民仍哀痛不已,遂于贞观三年(629年)下令,在浅水原故战场建起一座佛寺,用来纪念和超度烈士的亡魂,这就是昭仁寺。
大唐开国后的第一战就这样以惨败告终,那么应该由谁来为战败买单?
首当其冲的是两个罪魁祸首刘文静和殷峤,李渊看在其是开国功臣的分上,免去死罪除名为民。至于主帅李世民,没有受到任何惩罚。那么,历史的真相会是如一些人所说,李世民其实没有染疾,他才是真正指挥不当的责任人,而刘文静和殷峤之所以没有被杀,甚至一个后来配享李渊庙庭,一个被列入“凌烟阁二十四功臣”,全在于替李世民顶罪吗?
对于此类揣测,笔者认为:李世民不是神灵,而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既然是人,就难免得病。从各类历史记载来看,李世民年轻时就有气疾,还有战场负伤的记录(如霍邑之战时曾中箭伤),身体状况不算太好。在他童年时,父亲李渊还曾数次前往佛寺为他祈福祛病,因此染疾一事应该是真的。而且就在那段交战时日,得病的不止李世民一人,敌军的大人物也中招了。
第一次浅水原之战结束后近一个月,西秦太子薛仁杲于八月初北渡泾水,攻打宁州(今甘肃省宁县)。眼见未能得胜,西秦首席谋臣郝瑗就提出了一个大胆的计划:“现在唐军新败,多丧将帅,关中人心骚动,我军应该乘胜追击,直取长安!”听完这话,薛举仿佛看见长安城正在向自己招手,兴奋得眼睛直冒光,毫不犹豫地同意了,准备实施。
历史有时就是这么富有戏剧性,仅仅几天过后,正踌躇满志,准备奇袭关中的西秦霸王薛举,竟然在军中暴毙了!据说之前薛举抱恙,曾经找来巫师为他驱邪,但对方表示:“这是死去的唐军在作祟啊!”让薛举十分不适,毕竟死在他手上的人可太多了,一郁闷,就不治而亡了。
这种说法当然是有迷信的成分,不过也确实说明了一点:当时的医疗条件远远谈不上良好,疾病想要夺走一个人的生命,轻而易举,即便是像薛举这样的权贵们,也免不了受命运的摆布。所以,换成李世民因在军中得了重病而遭到后世的猜疑和苛责,这是很不公正的。
西秦太子薛仁杲即位,不再停留高墌城,为了完成父亲未竟的事业,他仍向西行进,驻军于泾州东北十五里的折墌城(又名薛举城),向泾州发起新一轮进攻。其间,薛仁杲使用了两次诈降计,先是泾州守将刘感受诓骗被杀,只剩长平王李叔良继续率军苦守,再故技重施,攻下了经常从后方来找麻烦的陇州(今陕西省陇县),可见他还是有点手段的。
根据史书记载,薛举生前,行事暴戾恣睢,用断舌、割鼻之类的酷刑杀害俘虏是家常便饭,他的妻子鞠氏也同样喜好虐待旁人。到薛仁杲上位,残暴程度有增无减,不是用火炙烤,就是以醋灌鼻,残暴因子可谓一脉相承。
这么来看,薛氏父子不得人心,很快完蛋是必然的事,但要说薛氏父子当真天性残暴,倒也不一定,比如先前被俘的刘世让、刘弘基、李安远、慕容罗睺、常达等唐军将领,都没有被虐待或是被杀。诚然,暴虐或许是手段而非目的,但也恰恰暴露出了西秦统治者的不自信,也可以说自从扶风战败,尤其是薛举表态想投降后,西秦内部出于对自身政权实力的怀疑,就不可避免地产生了分歧。
薛仁杲一介武夫,性情刻薄,不懂德政,只会滥用暴力手段,而且他与一些将领本就有嫌隙,关系并不融洽。现在先是薛举暴死,再是秦国的“最强大脑”郝瑗也因伤心过度而撒手人寰,军心涣散,薛仁杲和臣下之间的裂痕越来越深了。就在薛仁杲进攻宁州失败的几乎同时,西秦后方的洮州(今甘肃省临潭县)等地就归降了李唐,这位“秦二世”逐渐处于腹背受敌的形势。
再看李渊这边,他先是采取远交近攻,与割据凉州(今甘肃省武威市)的凉王李轨结成同盟,相约一起对付西秦。此外,李渊始终相信李世民的能力,也非常清楚前次战败的责任并不在儿子,为彻底解决对长安虎视眈眈的西秦势力,李世民的病刚好,李渊就命他挂帅反击。就连刘文静和殷峤这两个败军之将,李渊也给予了戴罪立功的机会,一同随军北上。
回到高墌城前线,李世民没有“推陈出新”,而是针对西秦军的老问题,依照上次没有收效的计划,继续上演一场坚壁不出的戏码,令全军紧闭营门,给西秦军制造困难,任由对方上前挑战。薛仁杲这回派来西秦第一异姓王大将宗罗睺,率领数万精锐,整日派人前来挑衅,言语也越发粗鄙难听,终于让唐军将领们忍受不了,纷纷请求出战。
经历了上回的挫败,李世民依然比所有人都要冷静,分析道:“我军新败,士气低落。贼军恃胜而骄,轻视我等,现在万万不可与敌硬碰硬,应守好阵地,等待时机。且让他们再狂一阵子,等到我军奋击,可一战得胜!”吸取了有人不听话的惨痛教训,李世民砸下狠话:“谁要再敢提出击,一律斩首!”
唐军将领们是消停了,营外的西秦军仍在轮番叫阵,这样的局面,竟持续了两个多月之久。由此也可见,郝瑗之死对于西秦来说损失巨大,没了这位智囊的指导,加上薛仁杲威望不足,只能白白浪费时间,死盯着眼前的李世民,既放弃了袭取长安的可能性,也不曾设法阻截唐军粮道。
相较唐军粮运通畅、储备充盈的情况,西秦军那几万张嘴也不是白长的,缺粮问题日渐严峻。饥饿面前人人平等,西秦宰相翟长孙、大将牟君才、梁胡郎等人相继率军归降李世民,就连薛仁杲的妹夫,另一位宰相钟俱仇也携后方的河州(今甘肃省临夏市)之地归唐。
眼瞅西秦军上下离心,李世民料定,是时候反击了。十月底,李世民抛出了第一条钓饵,令行军总管梁实驻军浅水原,让宗罗睺这头饿狼先尝点甜头。宗罗睺苦等多时,早就憋着一肚子火,发动全军猛攻这位不速之客。依照李世民的嘱咐,梁实则仍采取固守险要,坚壁不战的策略。梁实所部将士的战斗意志十分顽强,一连坚持了几天,直到营中水源断绝,人畜滴水未进,仍未有半点退缩之意。
十一月七日这天,李世民见机,再丢出了第二条钓饵,命右武候大将军庞玉在凌晨出动,在浅水原南侧吸引西秦军右翼的注意力,以免梁实的部队真成了炮灰。此时的宗罗睺再无理智,完全是被李世民牵着鼻子走,马上掉过头来杀向庞玉,庞玉部还没来得及扎营,差点招架不住这拨攻势。
两部你来我往,激战一番之后,西秦军逐渐力不能支,李世民苦等多时的决战良机已到,宣布全军出击。年轻的秦王亲率数十精锐,冲在最前面,带领大军从浅水原北面,如飓风一般卷入了西秦军战阵,一时间杀声震天撼地。在唐军一南一北的包夹之下,西秦军瞬时崩溃,被杀数千人,许多人甚至慌不择路,如没头苍蝇一般投入泾水,不幸溺亡。
宗罗睺仓皇西撤,李世民点起两千骑兵,连步卒和器械也不带,就准备乘胜追击。挂名秦州总管一职的窦轨(窦琮的哥哥)这时突然拉住缰绳,苦苦劝谏:“虽然宗罗睺已败,但薛仁杲仍在据守坚城,我军不能轻率出击,还请秦王按兵不动,静待良机啊!”李世民不做过多解释:“我已经考虑了很久,现在正是破竹之势,机不可失,舅舅就不要再劝了!”于是穷追不舍,直奔薛仁杲所在。
窦轨说错了一点,那就是薛仁杲并没有固守,而是在折墌城下列阵以待,李世民下令,就在泾水旁扎营。不多时,薛仁杲最不想见到的情形发生了,西秦骁将浑干等人,居然就在阵前向李世民投降了!
扶风之战时的那种恐惧感,再次涌上薛仁杲心头,他连忙回城,应付傍晚赶到的唐朝大军。有浑干等人做投降的表率,谁也不愿和薛家一起送死,午夜时分,守城将士们争先恐后地出城降唐。
此时唐军已将折墌城四面包围,薛仁杲无计可施,只好携城中精兵万余、男女五万口投降,他随即被送往长安斩首,甚至都没来得及下葬亡父薛举。西秦政权就此覆灭了,时为武德元年十一月八日,久悬长安上空的巨大威胁终于不复存在。
唐军将领们纷纷向元帅李世民道喜,同时提出了悬而未决的疑问:“秦王究竟是如何判定,折墌城可以一战拿下的?”李世民不吝赐教这一次的攻心之术:“宗罗睺部人员大都来自民风彪悍的陇右,将领士兵骁勇凶悍,只有出其不意发动攻击,才能顺利击破。如果放任他们有序撤回折墌城中,让薛仁杲有机会对他们继续安抚重用,必然后患无穷,所以我才急于追击。这些人被我军追杀,四散而逃,无法集结成有效力量,自然使得薛仁杲肝胆俱裂,根本来不及思考对策,这才成了我军的瓮中之鳖!”一番高论,众将士心服口服。
第二次浅水原之战,是军事天才李世民的经典代表作之一,凭借他出色的作战指挥,唐军得以后发制人,借势击敌,不给对方喘息的机会,终于一雪前耻。
当时,曾在中原叱咤风云的豪杰李密已失势投降了唐朝,奉李渊之命,李密北上迎接李世民大军回返。据说在见到秦王时,一向心高气傲的李密也不禁对这位年轻人钦佩无比,评价颇高,甚至在私底下还对殷峤说:“此乃真英主也,如果没有他这样的人,又怎么能平定祸乱呢?”
其后,西秦的地盘被李渊和凉王李轨两家瓜分,到武德二年(619年)五月时,李唐通过分化瓦解,兵不血刃灭掉了李轨。从此,秦陇、河西之地遂为唐朝所有,西北大患已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