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都已克,明太祖朱元璋首先想到的是给城市换一个名字——北平,意为北方平定之意。从现今的角度看,改名至少有两点好处,一是有向上天祈求安定太平之意,讨个吉利;二是借此向当地百姓宣告新政权的到来,摆脱元帝国的影响。说起改名一事,朱元璋似乎非常热衷于此,从他攻克太平开始,主要州府都被一一改名,比如应天、凤阳、开封等,而且大多成为明帝国统治四方的主要基地,北平就是如此。
作为元帝国曾经的首都,北平的战略价值不仅体现在地理位置上,更体现在对元帝国的政治影响力上。没有了北平城,元顺帝的政权便配不上“大哉乾元” ,也无法称之为王朝,因此很多学者把明军攻克北平视为大明王朝的真正开始,也是大元王朝的结束,而逃至上都开平的残元势力,就被贬称为“北元”。不过,恐怕朱元璋也没料到,北元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他们还要与大明王朝继续缠斗,不死不休。
北平安定时,旧元廷的行中书省尚未全部光复,徐达等北伐军高级将领马上又提兵出征,他们的进攻方向主要为东北。一是由傅友德、薛显、曹良臣、顾时等将出兵古北口,侦察北元动向;二是都督同知张兴祖领兵攻打永平路,当地缺兵少将,很快也改旗易帜。在做这些部署的同时,徐达非常担心扩廓帖木儿会突然来犯,所以他特地安排驻扎在东昌的韩政把主要部队派往广平。这么做的目的主要是防范山西的北元军队从西线偷袭,因为广平挨着晋宁路(今属山西临汾),那里仍是扩廓帖木儿的地盘。
以上部署都是临时性的,朱元璋料定北元很快就会派兵朝北平方向进攻,他认为必须建立一条拱卫北平的新防线,设置卫所以策万全。因此,明廷很快就从各部精锐中抽调兵马,命令徐达将他们整编改组,以飞熊卫为大兴左卫,淮安卫为大兴右卫,乐安卫为燕山左卫,济宁卫为燕山右卫,青州卫为永清左卫,徐州五所为永清右卫,留兵三万人,分隶六卫,是为“燕山六卫” 。
燕山六卫的设置让北平的政治、军事地位直线上升,明廷以都督副使孙兴祖总领六卫军务,佥事华云龙负责镇守北平,曹良臣转任通州指挥使,搭建了第一个北平防线的指挥班子。至于徐达、常遇春的北伐军,明廷将其改为“西征军”,掉头向西,讨伐山西扩廓帖木儿和陕西李思齐、张良弼等人。
事实证明,朱元璋的担忧是对的,北元残余势力时刻不忘光复首都北平,元顺帝很快就组织了新的军事力量,以丞相也速统兵,目标是北平门户重镇通州。
洪武二年(1369年)二月,北元丞相也速亲领数万兵马攻打通州,其目的无疑是要趁明军尚未在河北建立稳固统治时收复北平。想法虽然正确,但彼时的北元缺乏将才,也速是出了名的不会打仗,手握数万人马的他刚到通州就被明军守将曹良臣的疑兵之计吓得落荒而逃,此事若细论起来,也速应该是死罪一条,但是元顺帝并没有处罚他。
洪武二年六月,也速再次提兵攻打通州。与上一次不同的是,明军在短短几个月内加强了北平一带的军事防御力量,明军大将常遇春亲自坐镇北平,另外还配有明太祖最信任的后起之秀李文忠,总兵力多达九万余人。
也速对明军的部署和作战计划一无所知,首先让先锋江文清在前面开路,正好撞上主动出击的常遇春主力,双方在锦川(今属辽宁)交战,北元军队一败涂地,明军由此士气大振。常遇春判断也速尚不知道明军已经近在眼前,决定不加休整向全宁(今内蒙古翁牛特旗)方向疾驰,又把毫无防备的也速杀得丢盔弃甲。接着,明军继续朝大兴州(今属河北)推进,于此处设伏再次击败了也速的主力,并俘虏了北元丞相脱火赤等人。
北元政府怎么也不会想到,他们精心组织的收复北平之战竟然在也速的一番操作下变成了被动防守。明军头号猛将用仅有的九万兵马就打出了三十万大军的效果,三次击败北元主力后,北元大本营上都开平门前已经没有任何能够抵御明军的部队了。常遇春当然清楚这一局面,当即挥师上都开平,追着元顺帝跑了数百里远,俘获宗王庆生、平章鼎住等人以及一万辆车、三万匹马和五万头牛。
北线反击作战的同时,明军在山西方向也发动了新的攻势。此时的扩廓帖木儿已经和元顺帝和解,不但恢复了全部官职,还被封为齐王。北元试图加强扩廓帖木儿的地位和兵力,以便他能在山西一带牵制明军,为也速收复北平提供助力。
对明军来说,也速的北元主力根本上不了台面,唯有扩廓帖木儿的北元骑兵才是大明真正的对手,故而明军没有等扩廓帖木儿主动来犯,而是调集了北伐军几乎全部的精锐力量向西发动进攻,于洪武元年八月即攻克保定、中山(今河北定州)、真定(今河北正定)、武陟(今属河南焦作)、怀庆(今属河南沁阳)、泽州(今山西晋城)、潞州(今属山西长治)、雄州等地,扩廓帖木儿的势力范围越来越小,老巢冀宁眼看就要被明军包围了,而同一时间的也速也是一败再败。
为了打破明军的包围网,扩廓帖木儿故意留下空虚的冀宁,率领他手里所有的北元骑兵从雁门关绕道保安州(今河北涿鹿),准备从居庸关一线偷袭北平。很明显,与也速的军队相比,扩廓帖木儿的攻击非常致命,北平一旦遭到扩廓帖木儿的袭击,后果将不堪设想。大将军徐达在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后,决定采取和扩廓帖木儿相似的策略,即抛下空虚的北平,率领明军主力奔袭扩廓帖木儿的大本营——冀宁。
这是一场极为冒险的博弈,双方稍有不慎都可能全军覆没。结果在这场要命的赌博里,徐达坚定地朝冀宁方向进攻,而扩廓帖木儿在发现明军直奔自己的大本营后开始犹豫,直到保安州时再也坚持不住了,最终放弃了偷袭北平的计划,转身回援冀宁。
这一决定无疑为两军的决战提前书写了结局,明军一方抵达冀宁后就地布阵、以逸待劳,而北元军队却长途折返、疲惫不堪,毫无意外地被明军击溃。据说扩廓帖木儿在逃亡时连鞋都来不及穿齐,仅在十八名骑兵的保护下逃去了甘肃, 明军俘虏了近四万北元军队,山西全境被明军占领。
河北、山西被明军平定后,北元剩下的地盘只有陕西、甘肃、辽东、蒙古本土,这些地方在当时都是相当贫瘠的地区,其中素有关中之称的陕西人口稀少,当地军阀李思齐、张良弼等人也没有战心,在明军破关后一退再退,相继放弃首府奉元(今陕西西安)、凤翔(今陕西凤翔县)、延安、陇州(今属陕西宝鸡)、秦州(今甘肃秦州)、巩昌(今甘肃陇西县)、兰州等地,明军仅在临洮(今甘肃临洮,洮音táo)、庆阳(今甘肃庆阳)打了两场硬仗,便接管了整个关中地区。朱元璋高兴之余,决定效仿北平建立西北防线,改“奉元”为“西安”,有西北安定之意。
战事发展到此时,北元朝廷唯一能依靠的只剩下甘肃的扩廓帖木儿和辽东的纳哈出。纳哈出虽然有雄兵三十万,但他志在守土,无意出兵河北,更不想与明军主力交手。扩廓帖木儿则不同,他虽然多次被北元朝廷猜忌,但依然忠于北元,很快就组织力量再次杀入关中一线,一会儿包围兰州,一会儿佯攻凤翔,试图在关中一线撕开一道口子。
明军为此多次出兵抵御扩廓帖木儿,徐达、冯胜的一线大将被迫齐聚于此,明军的兵力被极大地牵制住,北元朝廷得以组织一支军队偷袭兵力空虚的大同,若不是李文忠所部恰好经过,解了大同之围,山西可能会被北元突入。不难发现,随着明军占领河北、山西、陕西、甘肃,大明的北疆从东到西越拉越长,防线何止百里、千里,而明军多是步兵,北元又全是骑兵,在机动性上的差距非常大,如果不设法改变这一现状,明军只会疲于奔命,最终难逃被敌军突破的结局。
朱元璋首先想到的办法是彻底击垮北元政权,也就是要明军化被动防守为主动进攻,将塞外的蒙古人消灭干净。这时的大明帝国刚刚建立,有大量经过战斗洗礼的老兵军团,这些人从攻克应天开始,参与了包括鄱阳湖大战在内的明军开国之战,可谓战斗力彪悍,朱元璋就是打算在老兵们尚能战斗时,迅速攻入茫茫大漠,给北元朝廷最后一击,从而肃清盘踞沙漠的北元残余势力。
洪武三年(1370年),大明帝国发动第一次肃清沙漠之战,明军兵分两路讨伐北元政权。西路军以大将军徐达为总指挥,路线是从西安直捣定西;东路军以左副将军李文忠为统帅,走居庸关奔袭北元大本营应昌城。
两路大军都很顺利。东路军攻克了云州(今属河北张家口)、东胜州(今内蒙古托克托)、武州(今山西五寨县)、朔州,牵制了北元主力对西线的支援,西路军则在徐达的指挥下于沈儿峪再次击破扩廓帖木儿的主力,俘获北元郯(tán)王、文济王及国公阎思孝、平章韩札儿、虎林赤、严奉先、李景昌、察罕不花等官员一千八百六十五人,将校士卒八万四千五百余人,战马一万五千二百八十余匹,骆驼、驴骡杂畜多到难以计算。
沈儿峪之战的同时,大明帝国还收到了一个极好的消息,就在李文忠率领东路军向应昌进攻时,元顺帝于四月二十八日驾崩了,太子爱猷识理达腊继承了北元帝位,称“必力克图汗”,年号宣光,意为“光复旧时山河”之意。
名字的意义虽好,但彼时的北元想要光复河山何其困难,别说光复北平了,当他们得知李文忠的大军已近在咫尺时,爱猷识理达腊仅带着数十人逃去了和林(今蒙古国乌兰巴托哈拉和林),留下的王孙买的里八剌、后妃、勋贵、省院达官、士卒等人都成了明军俘虏,应昌落入明军之手。算起来,加上大北平城,北元朝廷已经被明军追得连续丢了三个大本营。
第一次肃清沙漠之战无疑是成功的,明太祖朱元璋凭此战绩颁布了《平定沙漠诏》,意图向天下人宣布大明王朝取代了大元帝国,新的华夷共主就是自己,为此他还赐给被俘获的北元王孙买的里八剌汉人衣冠,封其为崇礼侯,堂而皇之地接受黄金家族后裔跪拜称臣,但是一切真的会朝着太祖皇帝期待的方向发展吗?
洪武五年(1372年),大明帝国决定再接再厉,再次发动了肃清沙漠之战,以徐达为征虏大将军,李文忠为左副将军,冯胜为右副将军,兵分三路追杀元主爱猷识理达腊。这一次明军兵力更加充足,动员野战军多达十五万,每路五万兵马。中路军由征虏大将军徐达指挥,从雁门直捣和林;西路军由冯胜任主将,意图肃清西北一带的北元军队,顺便占领甘肃周边地区;东路军还是从居庸关出兵应昌方向,由李文忠负责扫荡残余的北元军队。
多年来的攻势消耗了明军不少运气,也让这支军队变得有些骄傲轻敌。首先是徐达领导的中路军在野马川击溃了小股北元骑兵后便开始快速追击,抵达土剌河(今蒙古国乌兰巴托西土拉河)后又轻松击败了扩廓帖木儿的军队,这些胜利让明军误以为北元军队已经失去战斗力,当即向杭爱岭北奔袭,试图抓住北元最后的君主。结果,扩廓帖木儿的大军早已严阵以待,旋即包围了踏入伏击圈的明军。此战,明军四面皆敌、且战且退,多亏徐达有极为丰富的领兵经验,才能在绝境里冷静判断突围方向,否则五万大军极有可能全军覆灭。
中路溃败的同时,李文忠的东路也遭遇劲敌。北元军队的战法与之前完全一致,即是先以小败和战利品诱使明军快速追击,李文忠不知是计,领大军追杀至胪朐河(今克鲁伦河,胪朐音lú qú)后,便抛弃辎重杀向土剌河。北元太师蛮子哈剌章继续诱敌,几乎不与明军正面交手就又向更远的地方撤离。
不甘心就此班师的李文忠继续追击至阿鲁浑河(今蒙古国鄂尔浑河)时,遭到敌军的伏击,数量远多于明军的北元骑兵相继包围而来,从空中射来的弓矢射杀了不少明军将士,连李文忠的坐骑也在混战中被射死。幸运的是,明军置之死地而后生,全军在绝境里依然保持极高的战斗力和士气,在同样杀伤了不少北元骑兵后,迫使北元军队放弃了围歼李文忠的计划,李文忠得以继续转战并撤离战场。
为了安全撤离草原,李文忠不得不一边快速撤退,一边修筑坚固的营地,但是这样并没有摆脱北元军队的迹象,北元军队依然穷追不舍。无奈之下,李文忠只好采用虚张声势的计策,故意把缴获的牲畜全部放到营寨四周吃草,让士兵们做出一副轻松愉悦的样子来迷惑敌军,就这样整整坚持了三天也不肯拔营。毫无疑问,李文忠在赌,一旦失败,他和明军就会全军覆没。幸而,北元军队果然误以为李文忠有伏兵,便放弃了追杀,明军这才得以安全回朝。
至于西路军,冯胜倒是没有遇到这样的血战,他领导的明军始终战无不胜,先锋傅友德先于西凉城(今甘肃武威)外取得首战大捷,歼灭元沙实罕的军队,后又在永昌忽刺罕口击败北元太尉朵儿只巴所部。
冯胜指挥的主力同样势不可当,一举攻陷亦集乃路(今内蒙古额济纳旗),俘获了北元岐王朵儿只班丢弃的数十万牛马。明军还在瓜州(今甘肃酒泉)、沙州(今属甘肃)一带取得大捷,基本肃清了甘肃一带的北元残兵。然而,冯胜面对的军队并不是北元主力,而是残留在甘肃的抵抗势力,他们的覆灭对整个明元战争没有太大影响,故而冯胜此战虽胜却无法抵消两路明军溃败的损失。
明军三道肃清沙漠之战的目的是捣毁北元王庭,如果从这一目标来看,明军无疑是失败的,非但没有找到爱猷识理达腊,连徐达和李文忠都战败而归,纵然朱元璋很不愿意承认,但北元朝廷依然没有到土崩瓦解的地步,而此战损失了数万精锐老兵,对新生的大明帝国打击很大,也动摇了朱元璋迅速剿灭北元政权的初期设想。
究其原因,恐怕还是战场、军队成分不同所致。曾经的北元军队多以各族混编队伍为主,这些人在不适合骑兵作战的江河、丘陵、山地被明军打得一败涂地,但是随着北元退入塞外,北元军队基本换成了以骑兵为主的蒙古人,他们擅长奔袭作战和远程打击,机动性也远远强过明军,这导致明军被他们牵着鼻子走,一点一点地被诱入了伏击圈。
朱元璋是理智的,于是果断开始调整对北元作战的大战略,明军由频繁进攻转向就地防守。可是,要有效防守数千里的大明北部疆域,就必须建立一道稳固的北部防线,而防线要想发挥作用就必须要有合适的大将镇守,该由谁来镇守这些边境重镇呢?大明塞王戍边的新时代终于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