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念”是知识的三要素之一,信念概念的历史延展性也是一个难题。在过去的几个世纪里,人们的信念一直受到各种宗教的反复无常和教条的影响。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各种各样的神祇就太阳系的形状、地球的年龄、创世纪的过程、响尾蛇的存在等问题为信徒们提供了答案。例如,地球位于太阳系的中心;地球的诞生时间为公元前4004年10月;神用6天造物,第7天休息;亚当被响尾蛇诱惑后受到神的惩罚。凡是挑战教会正统观念及其教义的人都会遭殃。到了17世纪和18世纪,霍布斯 、洛克、卢梭、狄德罗、康德、富兰克林和弗朗索瓦-马里·阿鲁埃(François-Marie Arouet)等人出现了。其中,最著名的是阿鲁埃,他的笔名为伏尔泰。通过他们以及其他许多杰出人物的共同努力,加之被称为启蒙运动的西方知识革命旷日持久,信念迅速从偶尔的难以置信的幻想演变为普遍的可验证的明确概念。从太阳系的形状到响尾蛇出现的原因,古老的信念一个接一个地崩塌了。某些知识变得不那么确定,教条和教义开始慢慢消失。最后只剩下宗教激进主义者还疯狂地坚持着,希望幻想变成现实。
1755年里斯本大地震为启蒙运动提供了一个演练和试验的机会。这场地震发生在11月1日星期六上午9点左右,正是葡萄牙人吃早饭的时候。地震持续时间长且破坏力极大,给这座城市带来了巨大的伤害。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大火肆虐全城,成千上万被压在砖石下的人被烧死,约6万人丧生,整个南欧和北非大部分地区的建筑遭到破坏。
市政府官员称,这一切都是全知全能的上帝带来的。至于上帝为什么会这么做,有很多种解释:这是上帝对人类的惩罚,这是上帝对人类的报复,这是一种提醒,这是上帝对当时城市中泛滥的异端思想所做出的反应。这是传统的观点。因此,即使某些人坚信永远仁慈的上帝会照看世界和人类,坚信一切都是好的,他们也愿意相信上帝有必要偶尔进行纠正,相信这是上帝保持中立的表现。是的,上帝做了许多善事,照看着健康的婴儿、春意盎然的天空、丰盛的美酒佳肴、宁静的大海和繁荣的世界,但有时候他又觉得有必要展现出阴暗的一面,展示自己的力量。如果人类表露出过于自满、过于安逸的迹象,上天突然给人类降下一场灾难肯定不是坏事。
伏尔泰认为上述观点是不可理喻的无稽之谈。他曾两次在自己的著名作品中提到里斯本大地震,第一次是在一首诗中,第二次是在《老实人》( Candide )中。他抨击了高级教士和教会信徒的长期乐观主义,并要求他们解释上帝为何如此软弱无能,竟然允许这样的灾难降临在一座无辜的城市。“那些血肉模糊地躺在母亲怀里的婴儿,你能说他们有什么罪过吗?”他怒斥道,“难道在坍塌的里斯本,你能找到比灯红酒绿的伦敦和巴黎更多的罪孽?大地吞噬了里斯本,巴黎人还在纵情狂欢。”
伏尔泰并不是科学家,他没有意识到这其中的含义,即必须为所发生的事情找到一个符合自然规律的理性解释。在法国之外,有人已经就火山的存在及地震的发生给出了或多或少符合理性的解释,甚至传教士也认为火山爆发和地震是由地下爆炸、地下水的聚集及地心之火引起的。伏尔泰公开抨击有组织的宗教,不是抨击上帝,他仍然相信上帝的神性,而是抨击西方宗教领袖。他的怀疑和抨击使得地质学得以蓬勃发展。这门基于理性的新学科终于摆脱了教条的束缚。那些教条声称世界的历史不超过5 000年,断言化石是为了展示全能上帝的杰作而特意放在岩石中的物体,认为地震、火山、海啸、海龙卷、台风、飓风、旋风等自然灾害都是因上帝时不时决定这么做等反复无常的因素而出现的。
地质学以知识为基础,研究地球的本质,我们可以理所当然地将其视为原始科学。随着地质学摆脱教会教义的束缚,各种理性思想开始渗透到自然哲学的各个领域并产生影响。从最普遍的意义上说,科学成了一个合法的、充满挑战的研究领域,启蒙时代标志性的自由思考的理性和自由意志开始飞速发展。
在18世纪晚期,随着这些问题的解决,知识本身逐渐从信念中剥离出来,信念终于成为一个需要理性思考的问题,而严格意义上的知识也获得了应有的地位。我们现在知道了知识的含义,理解了知识这个概念,意识到了知识具有不可阻挡、不可抗拒的力量。我们可以逐渐获得知识,可以掌握知识,可以从无知变为拥有专门知识、原理知识、事实知识、人物知识等各种知识,可以成为博学的人,同时充分意识到知识的力量,并如自己所希望的那样随时准备为了公众的利益运用这种力量。
到了20世纪,T.S.艾略特也加入了这一行列。他从银行家转变为出版人,从美国人转变为英国人,从普通信徒转变为英国圣公会教徒。在文化领域,他无疑是一位备受尊崇的权威人物,具有强大的影响力。他曾荣获诺贝尔文学奖,并被英国君主授予功绩勋章 。艾略特只对知识问题发表过一次看法,却给人留下了深刻印象。
那是在1934年,在此之前,艾略特已经完成了《普鲁弗洛克》( Prufrock )、《荒原》( The Waste Land )和《空心人》( The Hollow Men )。5年后,他创作了《老负鼠的实用猫经》( Old Possum's Book of Practical Cats )。得益于由此改编的音乐剧在纽约百老汇和伦敦西区轮番上演,《老负鼠的实用猫经》成了艾略特不朽的文学遗产中最受欢迎的作品。1934年,他尝试将戏剧、音乐和诗歌融合在一起,在伦敦萨德勒威尔斯剧院上演了一部名为《岩石》的所谓庆典剧,尽管在当时并未取得巨大的商业成功,但因其尝试将戏剧传统与深刻思想相结合而在今天备受赞誉。在《岩石》中,艾略特对社会中的知识过多这一问题进行了思考,并将其与诗歌、音乐、戏剧演说和舞台技巧结合在一起。关于知识过多的抱怨在今天比在20世纪30年代更为常见。本书的题词引用了相关唱段的一小部分,完整的合唱词如下:
雄鹰翱翔在天宇之顶,
猎户和猎犬循环追逐。
啊,有序群星的永久轮转;
啊,有定季节的永久轮回;
啊,春与秋、生与死的世界!
思想和行动的无尽轮换,
无尽的发明,无尽的实验,
带来运动的,而非静止的知识;
发言的,而非沉默的知识;
对可道的知识,和对常道的无知。
我们的一切知识都使我们更接近无知,
我们的一切无知都使我们更接近死亡,
可是接近死亡并不更接近上帝。
我们在生活中丢失的生命何在?
我们在知识中丢失的智慧何在?
我们在信息中丢失的知识何在?
两千年天宇的轮转
使我们离上帝更远,离尘土更近。
这首诗的重要之处不仅在于其令人难以忘怀的细腻之美,还在于其在广阔的认识论世界中偶然催生了一个新的学术领域。据该领域的许多学者称,这首诗促成了一个学术构想,我们很难想象艾略特会有这样的构想。这个构想在今天被称为DIKW金字塔,是信息科学家的智慧结晶。信息科学家是一个新兴的学术群体,近年来似乎从认识论学者手中夺回了一席之地,后者在过去一个世纪左右一直是认识论的主要研究者。DIKW体系的基本理念是,现在我们可以轻松地区分出知识的不同层次,只有当我们将它们作为一个环环相扣的整体来考虑时,它们才能代表我们与柏拉图提出的“确证的真信念”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