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牛津英语词典》中,knowledge最基本的定义下方有一条红色小字注释,体现了人们对这个词的思考的简短历程,即从词汇的含义延伸到更深层次的人生基本真理。该注释内容如下:
知识( ἐ πιστήμη)是认识论的主要关注点之一。将知识定性为“确证的真信念”(justified true belief)的观点可以追溯到柏拉图( Theaetetus 201,esp. c9-d1)。然而,有人对该观点提出了质疑,如E.盖梯尔[E. Gettier, Analysis (1963)23 121-3]。
至此,我们离完整地回答上文提出的知识究竟是什么这个问题更近了一步。大约2 400年前,年轻的希腊贵族柏拉图(如图0-1)给出了最著名的解释,当然也是最经久不衰的解释。在那时,他已经开始探究这个问题了。柏拉图兴趣广泛、多才多艺,这只是他所研究的众多问题中的一个。当时,他已在雅典城外约1 000米开外处安顿下来,在阿卡德谟圣殿附近芬芳宁静的园林中建立了享有盛名的柏拉图学园。柏拉图学园现在是世界上最高尚的思想的象征。在这里,柏拉图开始了看似无休止的创作历程,他也因此受到世人的尊崇。那些关于知识的著作是他在自己的文学生涯中期写成的。
图0-1 柏拉图坐在苏格拉底的墓前
柏拉图是第一个定义了“知识”这个概念的人,在这幅19世纪的版画中,柏拉图坐在他的导师苏格拉底的墓前,在头骨和蝴蝶的陪伴下思考不朽这一问题。
令人困惑的是,柏拉图很少以自己的口吻写作,而是借用他伟大的导师苏格拉底的口吻。当柏拉图撰写这部关于知识的开创性著作时,苏格拉底已经去世30年了。他被雅典法庭判处服毒芹汁自尽,罪名是腐蚀希腊青年的思想、崇拜假神而非信奉当时的国教。
苏格拉底于公元前399年去世。公元前369年,也就是30年后,柏拉图撰写了对话录,以苏格拉底的口吻论证了定义和获得知识的各种方式。 [1] 更加令人困惑的是,该对话录是以一位著名的希腊数学家的名字命名的。这位数学家是柏拉图和苏格拉底共同的朋友,名叫泰阿泰德(Theaetetus)。从严格意义上讲,泰阿泰德与知识问题的相关性微乎其微,但他的名字出现在35篇对话中,尤其是在这篇最重要的对话中。由此可见,当时聚集在雅典的思想家是多么伟大。泰阿泰德因证明了一个最基本的数学定理而在当今的几何学家中闻名。该定理为,每个面都相同的凸正多面体有且只有5个,分别是正四面体、正八面体、正十二面体、正二十面体和立方体。
在柏拉图命名为《泰阿泰德篇》的对话录中,苏格拉底和他的数学家朋友在一所摔跤学校里争论知识到底是什么。泰阿泰德提出了三个命题。
泰阿泰德认为知识是对事物的简单感知,基于此,他提出了第一个命题:某天早上你看到一只动物并断言它是骆驼,通过这样的断言,你就获得了你在这一天看到了一只骆驼的知识。在对话中,苏格拉底驳斥了这一相当原始的观念,因为它会使不了解骆驼的外行人与确切地知道骆驼是什么的动物学学生享有同样的权威。看到某样事物,然后断言它是某种特定的事物,任何人都可以这样感知任何事物并断言它是真的,却并不一定使它为真。
两人继续深入探讨。第二个命题与第一个命题大致相同。你感知到一只动物的存在并断言它是骆驼,原因是你真诚地认为它是骆驼。你不是简单地说它是骆驼,而是你真诚地相信它是骆驼。这真的让你获得了那里有一只骆驼的知识吗?两人对这一观念的争论更多一些,苏格拉底对普通雅典公民的诚实持相当宽容的态度,通常愿意相信他们。不过,他又告诉他的数学家朋友,这还不够。真诚的信念并不能解决问题,因为并非所有人都是诚实的,他们的信念也并非永远不受偏见、自负或谎言影响。
两位思想巨匠就这样展开了激烈的争论。之所以称他们为“巨匠”,是因为在此之前从未有人公开谈论或思考过此类问题,思想领域还是一片尚未开垦的土地。因此,两人在这场对话中所表达的思想虽然在今天看来可能并不复杂,可以在酒馆里边喝啤酒边争论,但在当时是真正的独创性思想,代表了人类对这些问题的首次思考。那些敢于思考、探讨此类问题及其影响,并尽可能理智地判断其意义的人,在历史上都可以被视为思想巨匠。苏格拉底和泰阿泰德这两位思想巨匠提出了一个全新的观念:描述性知识(事实知识,而非涉及技能习得的专门知识)是一种可以被感知并真诚地相信为真的知识,是一种理性知识,在逻辑上可以确证为真。这就引出了第三个命题。
在这个命题中,理性是关键,确证元素也加入其中。你看到一只动物,断言它是一只骆驼,因为你真诚地相信它是骆驼。这一次,你很清楚有人会持怀疑态度,所以你试图寻找证据和逻辑来支持自己的观点。你知道骆驼有驼峰,而这只动物也有。你知道,骆驼是从希腊的某个属地漂洋过海来到这里的,现在就生活在这片土地上,而这只动物显然也生活在这里。你知道有一幅画上画着一只骆驼,画面下方写着骆驼的希腊文“κάμηλον”,而你看到的那只动物酷似画中的骆驼。你身边还有熟人,他们也说这只动物是骆驼。总之,你能够提供充足的证据来证明这只有驼峰且并不陌生的动物是骆驼。你真诚地相信这里有骆驼,而且可以随口说出各种确证来支持自己的信念。这些理由加在一起,表明这只动物十有八九是骆驼。它在希腊某些地区的存在得到了证明,消除了怀疑论者的质疑,因而你能够断言这只动物确实是骆驼。通过这一断言,你获得了一点可感知的非同质化知识,而且是确证的绝对为真的知识。
对于柏拉图以苏格拉底的口吻在这场对话中所说的话,古希腊文献的译者已经将其精华提炼出来,并称为“确证的真信念”(justified true belief)。其中,“确证”代表在第三个命题中加入的“理性”。这个短语被不经意地插入《牛津英语词典》里相关正式定义下方的红字注释中。该短语的英文首字母缩写“JTB”在哲学界广为人知,就像BBC(英国广播公司)之于英国广播迷,以及FDR(罗斯福)和JFK(肯尼迪)之于研究美国总统的历史学家一样。虽然这个短语很古老,但当今文献中仍在使用。与“非同质化代币”和“波粒二象性”等众多外行人不太熟悉的专业术语一样,“确证的真信念”在外行人看来也属于晦涩难懂的词汇。
“知识是确证的真信念”,这个早在很久以前就得到验证的概念从此成了认识论的基石。认识论是一门以知识为研究对象的学科,其英文为epistemology,源于希腊语单词epistēmē。柏拉图对知识的定义如今被称为标准分析,长期以来一直被视为“圣经”,更准确地说是被视为三位一体般无懈可击的论断。“确证的真信念”已经成为一个永恒的概念。如果某个命题P是真的,人们也相信P是真的,而且相信P为真的人有理由相信它是真的,我们就可以非常简单地断言P是已知的,已经成为知识。或许这看起来很简单,其实并不简单。
如果你认为“确证的真信念”这一古老原则没有进一步分析和改进的余地,那就太轻率了。从德国哲学家康德到英国经济学家凯恩斯,从英国哲学家罗素到法国哲学家笛卡儿,从德国哲学家莱布尼茨到荷兰哲学家斯宾诺莎,从德国哲学家黑格尔到奥地利哲学家维特根斯坦,一大批令人敬畏的思想家在过去的几个世纪里不断改进和完善对“确证”、“真”、“信念”以及“确证的真信念”的理解。他们就“信念条件”“真值条件”“确证条件”中的每一个主题撰写了多篇论文,出版了多期期刊,召开了多场持续数日的会议。
此外,自18世纪的康德以来,人们对先验描述性知识和后验描述性知识做了明显的区分。描述性知识又被称为命题性知识、陈述性知识、恒常性知识等。一方面,先验描述性知识源自演绎、推理和理论,例如数学运算和推导出的知识,类似于泰阿泰德的凸多面体,这种知识不是来自实际经验,而是通过对这些物体的推断得出的,尽管有可能是想象出来的。另一方面,后验描述性知识是基于观察和经验。然而,由于哲学的本质,对“一根针尖上能站多少跳舞的天使”这种问题的思考在哲学实践中至关重要。因此,尽管柏拉图的观点可能只在这个时候显得轻率,但它已经多次受到质疑。
[1] 我们现在开始谈论雅典的智者。也许值得注意的是,这篇引言的标题来自英国诗人约翰·弥尔顿(John Milton)对他们的评价,借用了深藏在《复乐园》( Paradise Regained )第四卷中的一个对句。“最聪明的人都承认,”弥尔顿写道,“他唯一知道的就是他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