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铁口,关宏宇双手插在口袋里走下楼梯,来到安检口。没等他接受安检,远处站台里的周巡边打着电话边向安检员摆了摆手,示意放他进来。
关宏宇走进站台,发现支队的警员和技术队的技侦人员都在站台,没人动。
他微微皱眉,问周舒桐:“都跟这儿磨粉什呢?”
周舒桐把一本案卷递给关宏宇,指着不远处正在打电话的周巡说道:“据地铁运营公司的巡道工描述,尸体是在草桥站东向西沿线大约一百七十米的隧道处发现的。如果要进行现场勘验,就必须把整个十号线地铁停下来。周哥正在协调这事儿。”
关宏宇一边翻阅案卷一边看了她一眼,揶揄地一笑:“周哥?怎么不叫宏哥呢?再不济,猴哥?”
周舒桐扑哧一笑,没说话。
关宏宇朝周巡走过去,后者刚好挂断电话,对他抱怨道:“我没法儿让十号线停运,施局说他也做不到。刚才打电话,他说得协调交通部、规划委、新闻署和地铁运营公司的上级单位,好像是国资委,没准儿还有计生委……总之,这是个很大的举动。施局说他去努努力,但让咱们别抱太大希望。”
说着,他看着一列刚进站的地铁列车,说:“这几分钟一班的,让技术队直接进隧道,等同于玩命。”
关宏宇低头翻着案卷道:“地铁十一点停运,让队里开个夜班呗。尸体不是已经拉回队里了吗?我先回去看看尸检情况。”
周巡说:“那、那我们呢?”
关宏宇扫了一圈支队的人马以及大包小包的各类器材,对他说:“来来回回,当拉练呢?你们就甭折腾了,跟这儿待着吧。”这话也不是和谁商量的语气,他说完拿着案卷就往外走。周舒桐眼珠子转了转,忙上前两步。“我陪关老师回队里!”
周巡见她又跟上了,欲言又止,转头看到关宏宇对此没什么反应,只好摸了摸鼻子,说:“行吧,你去吧,顺便给老关介绍一下咱们新来的法医。哦对,老关,新来的那个法医可能还要多熟悉一下情况,不知道验尸工作有没有完成,要是……”
这时周舒桐已经去开车了。周巡凑了半个身体过去,接着小声说:“新来的那小子,据说有一百四十九的智商,我打了一照面儿,基本上属于低情商、无节操、组织纪律性很差的那种。如果有可能,最好给他个下马威,省得以后拿不住他。”
关宏宇摆摆手。“知道了。你追个电话,让他在我回去之前完成验尸。”
“好、好么秧儿的,你、你、你非回、回酒吧取、取什么东西呀?”崔虎这一嗓门声音挺大。他这毛病改不了,越急音量越大,结巴得就越厉害。
“你小声点儿。”刘音抱着手臂,满不在乎地说,“转移得这么匆忙,我什么都没带。”
崔虎急道:“也不、不需要带什么呀。洗、洗、洗漱用品,床单被、被罩什么的,我这儿不都有吗?”
刘音被他气笑了。“你没女朋友吧?女生是有很多生活必需品的,何况我连换洗衣服都没拿。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一周才换一次衣服的。”
崔虎真急了。“不行!那……他弟说、说了,如果林、林佳音是在酒、酒、酒吧附近遭、遭遇的追杀,很、很可能那、那伙儿人一开始是奔着你、你去的,你回去太危、危险了。”
刘音摊摊手,说道:“我能有什么危险?他们就算去,要找的也是关宏峰。”
崔虎说:“对、对呀,他要找不到关、关宏峰,不就得跟、跟你打听了吗?那、那、那些家伙穷、穷、穷、穷凶极恶,林佳音都没闹、闹过他们,你掂、掂量着自己能顶得住吗?”
两人颇有点儿互不相让的架势。冷不防一旁有人低声说:“我陪她去。”
声音虚弱,沙哑,疲倦。
所有人都一愣,崔虎和刘音一起回头,这才注意到关宏峰已经从仓库里面走出来了。
崔虎吓了一跳,连连摆手道:“不行,不行。那、那谁他叮嘱了,你、你、你现在身体不好,精、精神也不好,总之就是什、什么都不好,而且还有暴、暴、暴露的风险,你不、不能离开这儿。是不是,杨大夫?”
坐在一旁的杨继文刚想开口,看到关宏峰意味深长地瞥了他一眼,没敢说话。
刘音抬起手,冲两边往下压了压,颇有大姐风范地说:“都给我歇着!我自己去就行。”
崔虎连忙说:“我说了,太、太危险,你不、不能自己去。实在不行,我、我陪你去。”
关宏峰在一旁幽幽地插了一句:“那不行,你要是陪她去了,谁看着我啊?”
崔虎顺势点头道:“对……对、对,有道理……等等,谁、谁、谁、谁、谁说我是看着你的?”
关宏峰没说话,苦笑了一下,扭头去看杨继文,意味深长地问道:“杨医生,你能陪她去吗?”
杨继文盯着关宏峰的双眼,斟词酌句地说:“不瞒二位说,我是个路痴,出门五百米就找不到回来的路了。而且——”说着,他指了指轮椅上的朴森,“他这儿……总得有人照顾吧。”
事成僵局,刘音不耐烦地甩了甩手,赌气往旁边一坐。“怕这怕那的,算了算了算了,我不去了,就在这儿腌咸菜行了吧!”
崔虎讷讷地还想说什么,又不敢说。
关宏峰叹了口气,上前两步,拿出劝诫的语气对崔胖子说:“女孩子不比咱们,肯定有很多生活用品甚至私人物品需要随时取用的。再说,她本就是因为我们哥儿俩的事儿受牵连,我陪她去也算应当应分的。至于我弟让你看着我那一部分,你委托她替你看着点儿我不就完了?现在佳音不在了,你又是我弟的死党,亚楠刚生完孩子,宏宇已经彻头彻尾顶替了我的身份,我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什么同伴了,还能跑哪儿去?是吧?”
崔虎看了看关宏峰,又看了看刘音,彻底犯了难。
尸检台前,关宏宇翻阅着验尸的临时笔记,周舒桐站在他身旁,对尸检台上还没有缝合的尸体已经习以为常。倒是郜君然,上上下下反复打量着关宏宇,掩不住好奇。
看完笔记,关宏宇一转头,正好迎上郜君然的目光。他把笔记还给郜君然,淡淡地总结:“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遭外力冲击导致肋骨骨折,并在二次碰撞中扎破左侧肺上叶及心包’这一结论符合被地铁车厢剐蹭然后撞到墙上的推断,而无法分辨出有没有人为的外力侵害?”
郜君然点点头。
关宏宇接着说道:“至于‘颈椎的轻度错位及枕骨骨裂导致颅内出现血肿’,是诱发他生命体征停止乃至被一二○误判死亡的直接原因。只是同样无法判断与人为加害有无关联,对吧?”
郜君然再度点头。
关宏宇扭头看向周舒桐问:“调查方向是谁定的?周巡吗?”周舒桐忐忑地回答:“是的。”
关宏宇从周舒桐手上拿过案卷,翻开,说道:“一二○发现被害人坠落的位置,是在卢沟桥附近的射击场路西侧的山坡脚下。那是个典型的户外开放现场,为什么不先查那儿?地铁隧道是封闭的,没那么多神经病跑去搞破坏。顺序都搞反了。”
周舒桐愣了愣,说道:“可毕竟死者的真正死亡地点是在地铁隧道啊。按照现场处置原则,不管是不是他杀,那里都是第一现场……对吧?”
关宏宇合上案卷,摇了摇头。“无论这家伙是怎么摔到山脚下的,能从冷藏柜的停尸台里爬出来,偷了件衣服就跑,还逃掉了,这就不是平常人能做出来的事儿。然后呢,他隔了两天就死在地铁隧道了。要说这两件事儿之间没关联,我不信,劝你们也别信。”
说着,他扭头看郜君然,问:“小郜,你的意见呢?”郜君然耸耸肩,没接话。
关宏宇于是问:“被害人的衣物和随身物品在哪里?”
郜君然指了指旁边试验台上的一堆物证袋。关宏宇看了他一眼,走过去戴上手套,逐一检查。
郜君然在一旁饶有兴致地观察,故作不经意地问:“关队,你一直在用‘被害人’这个称谓,是不是……”
关宏宇头都没抬:“他杀。”
郜君然若有所思。周舒桐在一旁看到关宏宇拿起被害人的外套,解释道:“这是死者……是被害人第一次被一二○送来的时候身上穿的衣服。由于徐哥把它直接封存装箱了,所以被害人苏醒后没有找到,大概是因为这样才去偷无菌服的。不过蹊跷的是,他两次的随身物品只有些零钱,既没有钱包、信用卡或身份证件,也没有驾照和车钥匙。再加上他最终是在地铁十号线死亡的,我们推测他很可能平时乘坐——”
关宏宇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她:“别在那儿瞎推测了,被害人有辆车。”
周舒桐愣了。她无意中抬头瞟了眼郜君然,发现这小子眼睛都亮了。
关宏宇随手拿过一双套着物证袋的皮鞋,往周舒桐面前一扔。“好好想想平时我怎么教你的,看看鞋底儿的磨损部位和鞋头的褶皱,再就是被害人脚底胼胝的分布。这像是一个总走路出行的人吗?而且射击场路以西那片山既不通车,也没什么三蹦子愿意去,你当他穿着这双三接头皮鞋是为了去跑越野马拉松吗?”
周舒桐看了看鞋底,又瞥了眼尸检台上还没缝合的尸体,嗫嚅道:“可……即便如此,也不能确认……”
关宏宇没好气地说道:“一个人出门不带钱包,难道连家门钥匙都不带?手机呢?好,就算第一次他跌落在山脚下的时候这些东西被别人拿走了,或是跌落过程当中遗失了,第二次那地铁站可应该是他自己走进去的,他身上也什么东西都不带?现代社会,这种可能性你觉得有多高?”
“所以,您觉得……”周舒桐想了想,“这人把钱包、钥匙和手机之类的东西都……都放在车上了?不会不方便吗?”
郜君然没忍住笑出了声。
关宏宇叹了口气。“是放在包里!放包里!他明显是把手包放在车上了好吗,祖宗!”
周舒桐没想到还有手包这么老派的玩意儿,愣住了。
关宏宇指了下被害人的西装外套,说道:“自己检查他外套左腋下和左胸侧的磨损。”
周舒桐乖乖地检查完,然后若有所悟地说:“有车,西装革履,还有这种夹着手包的习惯。那被害人是经商的老板?”
“您见过大老板自己拿包的吗?有司机,有秘书,用不着自己费劲。”关宏宇只好又叹口气,“你再看看那双巴利的鞋,还有这身儿金都牌儿的西装,两者的价差得有十倍都不止。这说明什么?”
周舒桐想了想,总算是明白过来了。“鞋——自己买的,西装——不是。是工作制服?”
关宏宇继续引导她:“好,再往下想。一个三十多岁的男性,非体力劳动者,夹着手包却不是大老板,穿着几千块钱的皮鞋却不是商人。他的西装很廉价,有车。这是个什么人?”
周舒桐正在思索,关宏宇身后的郜君然已经偷偷举起一个小白板,上面潦草至极地写着“国企或事业单位的中管”。
周舒桐飞快地瞥了一眼,忙说:“国企或事业单位的中层管理人员。”
关宏宇似乎没想到周舒桐反应这么快,微微一愣,继续问道:“还有呢?”
周舒桐又卡住了。
关宏宇身后,郜君然又举起小白板,上面写着“工作或居住地点在丰台区”。
周舒桐一字一句地说:“由于被害人……嗯……先后两次‘死亡’都是在咱们的辖区内,可以推测他的工作或居住地点就在丰台区。”
关宏宇察觉到了什么,微微一眯眼,道:“好,有了这些初步推测,那我们现在第一步要做的应该是什么?”
郜君然第三次在他身后欢快地举起白板,这回上头写着“找到被害人的车(手包)”。
周舒桐说:“我们应该先找到被害人的车以及……”不等她说完,关宏宇头也没回地回手一把抢过郜君然手上的白板,举到周舒桐的面前,说:“对!车和手包!”
周舒桐一时无言。
关宏宇冲着她耳朵吼:“所以,还愣在这儿干什么?”
周舒桐猛然惊醒,站直身体。“我立刻安排探组同时去查射击场路西侧的现场以及地铁草桥站周围的停车场!”
她说完,一溜烟儿跑出了法医实验室。
关宏宇转身把手上的小白板往郜君然怀里一扔,冷淡地说:“光耍这点儿小聪明可看不出来你有一百四十九的智商。想在丰台混,不怕你聪明,也不拦着你卖弄,下次记得有屁直接放。”
他往外走了两步,回过头来指了指郜君然的脑袋,说道:“补充一点,我不管你是什么劳什子天才,支队的规定,工作期间不允许喝酒。再让我闻着,我让你立刻打包滚蛋。”
郜君然“啊”了一声,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一脸无辜地说:“关队,你错怪我了,这是消毒酒精味儿。”
关宏宇冷笑:“大麦口味的酒精?什么牌子的你说出来我闻闻去?”
他这会儿实在没心情观摩这位奇葩现场开花,掉头就走,没再给他说话的机会。
在音素酒吧对面的路口,关宏峰戴着帽子和口罩,靠在墙边仔细观察了一阵子周围的情况,扭头嘱咐跟在他身后的刘音:“好像没什么情况。应该是安全的。”
刘音点点头,往酒吧方向走了两步,回身看关宏峰,问:“你呢,不跟我过去吗?”
关宏峰侧头看了看正在西沉的太阳。“我还是待在外面吧。”
“随你。”刘音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别乱跑啊,到时候我回去没法交代。”
关宏峰点头:“放心,肯定不跑。”
刘音微微点头,轻快地穿过马路,熟练地打开酒吧门上的锁,钻了进去。
关宏峰没挪地儿,继续守在墙角四处观望。没过多会儿,他的手机响了一声,他低头看了眼上面的信息,当机立断地转身走开。
街道另一侧,一辆黑色的大众轿车缓缓驶过,经过酒吧门口的时候,车里的人似乎发现门上的锁打开了。车子快速在前面掉了个头,停在马路对面。
车门打开后,几个人下了车,其中一个人从衣袖里抻出一节钢弦。
月光落下来,照亮了那人一张清秀的娃娃脸。
关宏峰并不知道此刻发生的一切。他的衣服里捂着一个手机,是林佳音留下的那个。临出门,杨继文将手机塞还给了他,颇有些不知道怎么开口,嗫嚅了半天,才说:“开机密码0220,就是她被撞死的那天。这姑娘……不会正好是那天生日吧?这也太惨了。”
关宏峰摇了摇头。
“不是生日。”他低声,清晰却平静地说,“是她第一天来警局报道的日子。”
也不知道是不是巧合,从那一天,到这一天,恰好过去了十年。
当初梳着马尾的少女早已消失不见,而现在,那个坚毅而无畏的人终于也彻底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她后悔过吗?
关宏峰不知道。
没有人会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