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宏宇回到小仓库的时候天色已然全黑。这一整天,他从头到脚可谓一脑门子的官司,心事重重地跑到里面换衣服,换到一半觉得外面饭食的香气实在浓郁得过分,探头出来一看,不由得气结。
人都在,关宏峰、杨继文和朴森围着个圆桌正摆碗筷,刘音从仓库后面端来一锅刚熬好的粥放下。大家其乐融融,似乎谁都没那个闲工夫分点儿神留意他。
关宏宇心里颇不是滋味:“你们跟这儿倒是把小日子过起来了。”
“红火着呢。”刘音听明白了他肚子里的酸意,笑道,“你打不过的,加入不?”
关宏宇哼了一声说:“谁跟你们玩儿?我还得赶紧跟队里去趟武清。崔大虎呢?”
正说着,崔虎乐颠颠地从卫生间方向跑过来,手上还拎着一个大号的饭勺。看到关宏宇,他欢快的表情顿时凝固,愣了一秒,小声问:“呃……案、案子结、结啦?”
关宏宇没好气儿地瞪着他。
崔虎看了看饭桌的方向,又看了看关宏宇,小心翼翼地说:“那……一、一块儿吃、吃、吃饭呗?”
这伙人……简直叫人胸闷气短。关宏宇深吸两口气平复心情,正巧手机响了,他连忙接通电话:“半小时之内我就到,你那边儿跨省持枪的报告批下来了吗?”
周巡在那头说道:“已经催部里面特事特办了。我联系了武清区的分局,如果头十二点出京的持枪许可没批下来,咱们带几个人先过去,那边的支队同行儿会提供支援。其余携枪探组和特警等批文儿下来再过去。”
关宏宇点点头:“成,知道了。”
周巡又说:“等等,跟你说个事儿。这小周可还没回来呢,小高说发信息她也不回,刚打了电话她也没接。”
关宏宇没好气地说道:“不回就不回,反正咱们要过去,把她拎回来不就完了吗?”
“不是。你想啊,之前我可撂了话,让她今天晚上必须回来。她要是非要抗命,等回头,大家可都没台阶下了。”
关宏宇略一思忖:“那你什么意思?”
周巡叹了口气:“你给打个电话吧。你好歹算是她师父,没准儿比我说话好使。”
关宏宇不耐烦地叹了口气:“我试试。”
他挂了这头,继续一边换衣服一边拨通周舒桐的电话。很快,电话接通了。
坐在饭桌旁喝粥的关宏峰有意无意地瞟着他这边,只听关宏宇对着电话说:“小周,你怎么搞的……啊,你说……我知道……不是让你去找一批违法倒卖的宠物犬吗……什么?三只不同类型的犬种被同一个匿名买家买走?那又怎么样……一只罗秦犬被虐杀?信息来源是什么……我……你从个宠物论坛上看了个人肉帖,怎么就敢确定和失窃的宠物犬是同一只呢……跟网上那群愚民有什么可讨论的……不是……你是说在武清的宠物论坛里看到了一个虐杀罗秦犬的帖子——对,视频还是被转发的链接——你就能断定杀狗的和买走失窃宠物犬的是同一个人,这个人还有重大的犯罪嫌疑,甚至有潜在的暴力犯罪倾向。而这一切就是你拒不执行周巡命令,到现在还不归队的理由,是吗?这都什么逻辑……你等等!”
他换好衣服,一边讲着电话一边匆匆离开了仓库。
关宏峰收回目光,放下筷子,拿起手机。
刘音看见,低声说了句:“吃饭就吃饭,什么事这么急?”
关宏峰随意“嗯”了一声,手上却还是没停。刘音撇撇嘴,自顾自低头吃饭,不理他了。
那头周舒桐挂断电话,揉了揉眼睛,心里小声地叹了口气。晚上十一点多,回北京的末班车已经离开,她想了想,最后还是出了站,拦下一辆出租车。坐在后座上,她仍旧下意识地刷着论坛的回帖,看得累了,就抬头看看车外。
夜色已经很黑,没有星光但有路灯,她看到指着“北京方向”的路牌,总觉得有些怅然。等她再次低头看论坛回帖的时候,发现最下面多了一条回复。
她点开发帖用户的信息,是个刚注册的初级会员。
和光同尘:我觉得凶手弄不好是在塘沽附近拍的这个视频。
周舒桐心头一动,快速打字回复:为什么会觉得凶手在塘沽呢?
她等了片刻,新的回复跳了出来。
和光同尘:出现在视频上那只手戴着的手表,好像是法穆兰的户外合作款。如果那块手表上的显示没有经过刻意伪装的话,视频拍摄的时间应该是二月九日。天气预报显示,二月九日整个华北地区普降雨夹雪,内陆的平均气压在一千到一千一百百帕之间,而那块手表上的气压显示是七百三十多百帕。造成这种差异的原因有很多种,最简单的就是视频拍摄时戴表人所处的位置临近港口或海湾。如果以武清为中心向外辐射,这么看来,塘沽似乎是最近也最符合这个条件的地方。
周舒桐反复阅读这条跟帖,思考着其中的合理性。她看了看手机上显示的时间,已经将近午夜十二点了。
显而易见,关宏峰、周巡,本来她最寄予厚望的两个人,没有一个支持她的行动。其实对于这一切她都是有预料的。他们想要她回去,是期望她在别的事情上发挥关键作用吗?不是的,这点她心里很清楚。儿童失踪案的重要性她明白,但在这里、现在,她的直觉告诉她,不能放过手里的这条线索。
极短暂的思想斗争后,她从后面敲了敲驾驶席的防暴玻璃,轻声说:“师傅,下高速掉头吧。不去北京了。
“去塘沽。”
* * *
周舒桐的那辆出租车与她的两位上司兼老师的车驾擦身而过。
关宏宇和周巡最后还是没来得及等到跨省持枪的批文下来,时间太紧张。从预审那边得到的消息来看,张艳玲等三人目前招认了七起儿童拐卖案,涉及全市四个辖区。总队已正式成立专案组,准备直接接管案件调查。周巡他们刚才得到指示,眼下失踪儿童的安全是第一位,要求他们几辆车先过去救人,能不能抓到隋波甚至都在其次。
技术部对这个叫隋波的手机进行定位,显示在京杭运河公路桥附近,武清支队的刑警们也来支援,七八辆警车围在周边,二十来个人散入黑暗中。
运河这边空旷,空间极大,又已经是这个时候,视野极差,搜索效果并不好。几个小时下来,隋波的鬼影子都没见到一个。
关宏宇坐在河边,轻声说:“我看武清支队这边儿来了不少人,以你的考量,这些人手足够彻底封锁周围吗?”
周巡说:“后半夜黑灯瞎火的,可能差点儿意思。不过刚才我听他说,巡查和治安的人也被他叫来帮忙,这会儿搞不好都已经到了。”
关宏宇“哦”了一声,拿起手机拨通电话:“那就不怕打草惊蛇了。”
周巡被他吓了一跳:“你、你打给谁?”
话音未落,黑暗中隐约传来手机的铃声。所有人条件反射地一激灵,停下了动作,两名武清刑警更是拔出了配枪。
几百米开外有一大片灌木丛,半人高,一个刑警缓慢地挪进去,用没有持枪的手拨开障碍物——一个男人面朝下趴在灌木丛中,一动不动。
男人的口袋里有隐约的亮光,手机铃声正是从这里传出来的。
周巡一言不发,打开手电,把人翻了过来,灯光照亮了这人的脸。
“隋波。”周巡铁青着脸摸了摸他的脖颈,“死了。”
关宏宇在他右边蹲下,垫着张纸巾从隋波的口袋里掏出还在响的手机,对周巡说:“把尸体翻回去吧。固定现场,通知法医队,叫那姓郜的小子马上出发!”
他说完站起身,望着空旷的河道。
周巡把尸体复位后,也站起身,两人对视一眼,都感受到了无力与无奈。
周巡说:“如果说隋波死在这里……”关宏宇接下去:“那姚飞跑哪儿去了?”
周围警灯闪烁,灯火通明。武清的刑警已经彻底封锁现场,架起照灯,显然各方压力都很大。
马队长正在河岸边打电话发脾气:“现在有个三岁的男孩儿下落不明,赶紧调几只嗅探犬过来……什么?狗队的下班了?这要我教吗?把负责人给我叫起来!”
几名“蛙人”先后跳进运河里,展开了水下搜索。一辆京牌的警车开进现场,法医小徐和郜君然下了车——这小子一身运动服,光着小腿,泫然欲泣,和现场格格不入。
周巡皱起眉头,看着郜君然:“你就穿成这样出现场?”
由于上身只着短袖运动服,郜君然冻得哆哆嗦嗦:“我……我正在公园夜跑,接着电话还没来得及回去换衣服,就直接被……被挟持到这儿了。”
周巡哭笑不得,脱下外套往他怀里一塞:“赶紧干活!”
郜君然如获至宝,小心翼翼地把自己裹成了个球,和小徐走下河沿,来到隋波的尸体旁。他熟练地戴上手套,翻看隋波的眼睑,在尸体的皮肤上进行指压测试,又扒着领口检查隋波穿了几件衣服,最后拿出温度计看了眼河边的温度,语速极快地给出信息:“死亡时间应该在昨晚七点半到八点之间。”
他解开隋波的上衣,简单看了下尸体分布在胸口及腹部的伤口:“遭受利器戳刺。按说在解剖前不能确认这就是死因,但他这模样看着不像是脑溢血。持刀的人是个左撇子,身高比死者略高一点儿,不像是个杀人的老手,但下刀的时候应该很冷静。”
说着,他抬眼看向周巡和关宏宇:“估计你们也知道,这儿不是第一现场,但第一现场肯定离这儿不远。”
关宏宇蹲下身,看着尸体上的伤口,低声说:“没错,老手不可能捅这么多刀。但何以见得凶手实施谋杀的时候很冷静呢?”
郜君然抬起头,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关宏宇没好气地说:“干吗?”
郜君然回过神来,笑了笑:“哦,我只是没想到大名鼎鼎的关队长能问出这种话。”
他说着,指了指尸体上的伤口:“腹部的两个刀口杂乱无序,像是在凶杀伊始为了让死者丧失反抗能力匆忙下手的。而他左胸上的这三个刀口,角度基本一致,显然是凶手为了彻底了结被害人,第一刀和第二刀、第二刀和第三刀的间距几乎一样。而第三个开放性伤口,边缘撕裂和破损严重,显示凶手在刺入后还转动过刀。换句话说,这三刀是他为了给出致命一击做出的三次尝试。”
他指着最靠左的第一个伤口:“第一刀。被害人应该还没有失去所有的生命体征,而凶手大概也认为自己没有扎中要害。”
他指着中间的第二个伤口:“这是第二刀。从位置、角度和出血情况判断,这一刀应该已经立时毙命了。估计是被害人的部分运动神经反射,让凶手误以为还是没扎中要害。于是他拔出刀来——”他说着,指向最右边的第三个伤口,“捅了最后一刀。这个刀口,明显比前两个刀口创面更大,而且自上而下……”
关宏宇沉吟道:“说明这一刀下去的时候,凶手和被害人可能同时倒在地上,致使刀身下挫,延展了伤口的下创面。”
郜君然点头:“同时,凶手为了确保被害人能死‘透’,还拧着刀柄转了转刀身。在实施近距离暴力犯罪时还能有心思一刀刀寻找要害部位,我说这个凶手很冷静,没错吧?”
关宏宇听完,斜眼去看周巡,发现周巡正满脸焦急地瞪着他。
周巡对郜君然说:“小郜,队里这两天在忙活什么案子你应该知道。死的这个,是跑到这儿企图进行交易的一个人贩子。现在不知道是谁——很有可能是买家杀了他,但是他带来的那个三岁男童下落不明。你如果能从这儿找到任何有助于寻找那个孩子的线索,赶紧说出来。”
郜君然愣愣地眨眨眼,接着无辜地摊手:“浩克哥,只要给我点儿时间,我能把这个人从生到死几乎所有的事儿都告诉你,跟他本人诈尸亲口对你说都差不了太多。至于失踪的孩子……没影儿的事儿,让我怎么推测?当然,如果回头发现了那个孩子的尸体,我一样可以把他从生到死的事儿告诉你。”
周巡一口老血闷在心口,但他知道这人就是天生情商低,讲这话并不是调侃,是百分之百的真诚。他深吸两口气,朝关宏宇递了刀子般的一眼,其含义复杂丰富,但总结来说,就是一句:“他娘的快疯了,你想办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