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红门桥附近,下午一点二十分。
关宏峰费力地挤下公交车。他原本齐整地戴着帽子和口罩,但是口罩右侧的挂绳在车上被挤掉了,露出了脸上的刀疤。他有些狼狈,重新整理好口罩与身上的衣物,观察了一下附近情况,很快根据地址走进附近一家汽修店。
这个时间店里没有什么客人,只有几名员工正在拿着喷头洗车。
关宏峰将手插在口袋里,神态自然地走了进去,和一名员工打了个招呼,问:“您好,咱们这儿能修奥迪车吗?”
由于水龙头的声音太大以及关宏峰隔着口罩说话,对方根本没听清,不得不吼道:“什么?”
关宏峰把口罩往下拉了一点儿,大声说:“您这儿能修奥迪吗?”
员工关上水龙头,问:“奥迪什么车?”
“哦,Q5。”关宏峰说,“前杠撞了,走不了保险。”员工爽快地说:“能修啊,车开来了吗?”
关宏峰说:“今儿限行。不过我那车撞得挺厉害,可能得换杠。”
员工笑道:“您回头把车开过来,我们看看到底需不需要换。那一杠也不便宜呢。”
“行,你们肯定能给弄好是吧?”关宏峰似乎有些犹豫的样子,“你们这儿修过类似情况的奥迪车吗?”
员工朝后面指了指:“那可不,常修。刚修了两辆,喏,那儿不还停着一辆呢吗?都是A6。Q5的杠子可能得等两天。不过肯定有,放一百个心。”
关宏峰扫了一眼停在修车铺外面的一辆A6,笑道:“成,那这两天我把车开过来。”
他说完拉上口罩,走出修车铺,来到路边的公交站,一边等车,一边从兜里掏出一张地图,地图上用黑笔密密麻麻地标注了几十个修车网点,其中有三五个已经用红笔打了叉。关宏峰掏出红笔,又在其中一个黑点上打了个叉,看着剩下那一堆密密麻麻的黑点叹了口气。
同一天一大早,东部地区队有个市局调职的女警过来报道,姓周,刚毕业不久,大眼睛,长得挺漂亮。她被归派在二组。这组有几个老人,合称“刘王张”,早先就知道这姑娘是什么人——市局刚刚殉职的那位刘副队长的亲闺女,调她过来的人是现任队长周巡,话里话外早交代了不少,听说带她的师父还是关宏峰。
系统里哪个不知道关宏峰?能让关队亲自带的徒弟,甭管明面上怎么走,实际上可见有多重视。几个老刑警私底下交流过,一致敲定这姑娘是公主出巡,来基层积累经验镀金来了。
老刘话多爱管事儿,姑娘一来,他就挺实诚地跟她科普地区队的工作:“探组干的都是碎事儿,大方向也不归我们管,主要就是走访啊,摸排啊,蹲守啊,追赃啊……反正上面让干什么,就去干。干好了,不一定有奖;干不好,铁定挨骂……你叫……舒桐对吧?以后我们就叫你小周?”
姑娘点点头。
他俩正说着,身后宿舍门外的楼道里一阵闹腾,直接将两人的对话打断。
有人在大喊“追上他!”“一卖光盘的谁上的铐子?”
周舒桐原本安安静静地听着,这会儿好奇瞥了一眼,只见走廊上两个警员摁住了个小贩。有人笑骂道:“没想上铐子,老孙他们屋的门是坏的……”
她又朝另一边望去,看到楼道里还有其他刑警正押着一名犯罪嫌疑人经过。这里和市局或刑警队确实完全不一样,嘈杂,喧闹,充满了弥漫不去的烟火气。
老刘大约读懂了她的眼神,语重心长地说道:“别看事儿都是小事儿,可不能松懈,保不齐哪条重大线索就是打你那儿查出来的。包括像‘蹲守’这样的活儿,你可能跟草稞子里蹲一个星期都没见着人,但是就可以排查嫌疑人不在这个区域活动啊……”
他见周舒桐出神地瞧着外面走廊不说话,自我进行了一番解读,用眼色示意旁边的老王。
刑警老王立刻接道:“那个,小周啊,蹲守这类事儿,你不用有顾虑,不会让你去干的。又苦又累不说,也确实不方便。夏天被咬一身包,冬天能冻成冰坨,想撒泡尿只能就地来……听说去年,西部队有兄弟在绿化带撒尿,还让居委会给逮了。”
老张赶紧说道:“哎,甭提这个。老刘的意思就是说,探组的工作事儿不大,但任务不轻,要有吃苦的心理准备。”
老刘接着说:“吃苦都好说,关键是没时没晌。外勤任务还一般都不许接私人电话,事先最好跟家里人打好招呼,别到时候联系不上你,真以为你失踪了……”
“也没那么夸张……”
“我夸张了吗?上次俩星期都没信儿,我老婆差点儿直接改嫁了。”
两个人一唱一和,周舒桐没忍住笑了出来,一直紧绷着的神经略微放松。两个老刑警领着她去看宿舍楼,结果刚一进门,大厅另一侧的宿舍楼道里就传来一阵怒吼声:“我靠!怎么又他妈停水了!”
紧接着,一个头上顶着泡沫的裸男大剌剌地从楼道走过来,目不斜视地路过几人,朝另一侧走廊走去。
吼声再次远远传来:“是不是水房的闸又崩了?”
老王摸摸口袋,掏出一根烟,刚想点上,周舒桐的笑容微微收了收,眼睛晶晶亮亮的,认真但柔声细气地说:“王哥,宿舍不许抽烟的。”
老王尴尬一笑,将手放了下来。
他叹了口气,轻声对周舒桐说道:“小周,你爹那个事儿,哥儿几个都没机会亲口跟你说……节哀,节哀啊。打我刚从警校毕业那会儿,刘队就是领导了。我们也明白,周队这次让你来探组,肯定就是锻炼锻炼。你跟这儿也待不长……”
他这句话还没说完,外头有个年轻刑警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周舒桐一眼就瞧见他左侧小臂的袖子上有个破口,周围都是血迹,血还在顺着左手手腕往下滴。
老王显然也瞧见了,叫住他:“小陈?你这怎么弄的?赶紧去医务室收拾一下。”
“小伤!破皮而已!”刑警小陈冲他一笑,露出一排大白牙,“吃饭要紧啊。咱这食堂得供多少人的伙食啊,再晚点儿就没菜了!”
确实到了饭点儿,大伙儿这会儿都回宿舍来拿饭盒打饭,老王落在最后面,还在对周舒桐循循善诱:“总之,周队把你安排过来,我们肯定不能让你在这期间出什么事儿……咱就不提周队,真要出点儿什么状况,哥儿几个也对不起刘队不是?再说了,正好咱们探组大多是警校侦查那边儿毕业的,文墨上都不太好,办案说明和结案材料被上面打回来是常事儿,有你这么个高才生可解决大问题了。今后内勤和案头的事儿,都由你来,好吧?”
周舒桐既插不上嘴也回不上话。热情的老王已经拎起饭盒,关切地说:“走走走,带你吃好吃的去,先给你找个饭盒,好吧?”
周舒桐在心里叹了一百口气,跟着她的新任饭搭子走了。
周舒桐这一整天都在小组里待着,真的就像老王说的,被安排做文案工作。周舒桐对文案工作并不完全陌生,主要是修改、整理案卷。这工作不难,但费时间费工夫,需要前后核实比对、梳理内容、斟酌语句,是个磨心性的活儿。尴尬的是,她还得去丰台支队一趟,搬一部分结案发回的资料。到了之后发现东西还挺多,于是她去借了个小推车,一次一次地来回运,路上就遇见赵茜了。
赵茜略有些不自在,问她探组怎么样,辛不辛苦。
周舒桐能理解她的尴尬,赶紧说:“都是老警员,很照顾我,工作清闲。”
赵茜走得很匆忙,周舒桐能看出来是又有重要的案件发生。要说她完全不失落是假的,但是周巡做得也没有错,她还是经验不足、阅历不够。她难道能永远傍着关宏峰吗?
她叹了口气,推车上已经堆了不少资料,还有更多的等着她去处理。
而就在几分钟前,楼上的丰台支队办公室里。
关宏宇仍在和那段监控视频较劲。他把关键片段拷贝了出来,放在自己的笔记本电脑里,反反复复看了几乎一整天,最后确定不是自己多疑。高磊走向地铁隧道的时候,确实有个人一直尾随着他。
这人显然不是高栋,高栋走路的方式很好认,并且这时候他应该已经出站了。从监控画面上来看,跟着高磊的人戴口罩,穿皮衣,从体型与体态大致来看,是个男人。他走路的时候两只手搭在一块儿,瞧不清手上动作。
赵茜也被叫来帮忙,关宏宇问她:“调度中心那边,就没有其他角度的探头了吗?”
赵茜回答:“有的都筛查过了,没有别的拍到过这个人。”
关宏宇指着监控截图问:“这个……能不能通过锐化和调整解析度,弄得更清楚一些?”
赵茜看了看,轻声道:“我可以问问高哥,能处理的很有限,毕竟监控摄像头本身的解析度就不太好。怎么了,关队?这个人是……”
两人说话的时候,周巡往会议室里探了下头,随后走了进来:“赵茜在这儿呢?”
赵茜转头说道:“周队早。”关宏宇问:“怎么了?”
“哦,玉泉营派出所刚接到报案,说和泉里小区有个三岁的孩子走失了。我派了东部队的探组过去和派出所一起了解情况,正琢磨着要不要让技术队跟个人过去。正好,赵茜,你直接去车队那边儿找他们吧。”
“好的,周队。”赵茜应了下来,又反应过来,“失踪案不都是报案之后二十四小时才立案吗?怎么刚接到报案就通知咱们了?”
周巡叹了口气:“这些年对打拐越来越重视,公安部要求涉未成年人的失踪报案在第一时间就要呈报,哪怕只是通个气儿。话说回来,甭管什么规定不规定,咱们辖区多少年没出过拐卖儿童的事儿了。万一要是真的失踪了,咱们可得提前就盯着点儿。”
赵茜听完连连点头。
关宏宇冷不防抬眼问了句:“你派了哪个探组?”
周巡正往外走,也没当回事儿,随口说:“我哪儿知道,地区队自己安排的。怎么了?”
关宏宇摆了摆手:“没事儿,随便问问。”周巡也没在意,转身走了。
赵茜却没走,她看着关宏宇若有所思的表情,心里也叹了口气,犹豫了会儿,才低声问:“您是不是有点儿担心舒桐……”
这名字现在和关宏峰一样,也是个能点上炮仗的引线。关宏宇抬眼瞪她:“她怎么了?”
“没……没什么。”赵茜表情显得有些不自然,“我就是听您问周队……说实话,自从上次和您汇报完情况,我也没想到您会把舒桐沉到探组去。我……”
关宏宇耷拉着眼,没好气儿地说:“又不是我沉的她,人员指派是周巡的决定。”
赵茜赶紧说道:“我没那个意思,就是、就是觉得基层探组挺辛苦的,也不知道舒桐她能不能……”
“基层探组怎么了?”关宏宇板起了脸,“这行儿有几个不是从基层工作干起的?再说了,待遇、装备、技术支持一样儿都不缺,还有经验丰富的探长带队,苦能苦哪儿去?”
赵茜发了一身冷汗,低着头,说不出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