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宏宇回到小仓库的时候,夜已经深了。
他换掉了身上的衣服去刷牙,得以正面注视镜子里那个自己的时候,忽然意识到他正处于人生中一个奇妙且不可言说的阶段。
从现实情况来说,他无端被诬陷为杀人凶手,背上五条人命和一张通缉令,但从明面上来看,副队长周巡知道了一切仍旧站在他这边,周舒桐、赵茜这样的年轻警察对他崇拜不已,新来的刺头儿小郜法医被他治得服服帖帖,支队人员一切听他调遣,死党崔虎能够解决一切网络问题,连朴森这种老江湖也甘愿信任他、为他冒险。
纵横捭阖,光芒万丈。
他有时候不免觉得,做关宏峰是真的挺不错的,起码比他之前那十几年当物流公司小老板的时候风光、得劲儿得多。这个念头最初像个春天破土的雏苗儿一样突然冒出来的时候,把他自己都吓得够呛。他做人做了三十多年,最辉煌、觉得自己最接近顶峰的一刻,搞半天仍旧与关宏峰这个他既爱又嫌的名字脱不了干系。
真是讽刺味儿十足。
他只得将自己暂时分成两半,一半仍旧享受着这个身份带来的荣誉、尊重与责任,一半却以狰狞的面目对准了始作俑者。他反复对自己强调关宏峰这是活该,关宏峰陷害我、欺骗我、戏耍我,因此我隔离他有什么错呢?
这样的决定是最正确的,得有个人管着关宏峰,这个人只能是我。周巡有私心,韩彬不靠谱,最好谁都不要接近关宏峰。
关宏峰这人,就得在我眼皮子底下才是最安全的。
张雅虹是第二天一大早被找到的,就在射击场路西侧的那片山坡,那天他们一大群人打着手电筒摸黑调查过的那块地儿附近。
周舒桐打电话过来的时候,关宏宇第一反应是这女的跑去那儿干什么?第二反应是让周舒桐尽快把人带回队里。
“一时半会儿还真带不回去。”周舒桐小声解释,“人已经死了。”
尸体在山坡的西侧,关宏宇到的时候,郜君然正和旁边拍照的周舒桐说话。
郜君然说:“有什么可勘查的?你看脖子上的指压痕迹,应该是被掐死的——好吧,专业点儿说,这叫‘窒息性死亡’。她的脖子和手背处已经出现微小的腐败绿斑了,说明应该是三到五天之前死的。”
周舒桐显然不太明白:“腐败绿斑不是二十四小时之内就会出现吗?”
“那是正常情况下。我们这是正常情况下吗?这是你伸舌头舔栏杆需要叫一二○的季节。”郜君然环视一圈,“你瞅瞅咱们这儿,天然大冰柜。这个地方的夜间温度应该在零度上下,比你的体感温度稍微高一点儿,因为有风。再就是,这儿肯定不是第一现场,但是抛尸时间和她的死亡时间相隔不会超过两三个小时。我知道你还要问为什么,就直接告诉你吧,因为死者可见的裸露皮肤有尸斑移位。你自己看色儿嘛,明显不是一茬儿。”
他日常这个讲话方式已经可以归于暴力输出范畴,周舒桐离得近,大约耳膜都在打战,愣是没能插得上话。
郜君然双手插着兜,刚要走,又想起什么来,回头意犹未尽地追击:“这现场不是早就发现了吗,怎么才找着尸体啊?你们瞎啊?”
周舒桐说:“之前固定现场的时候,主要是在勘查山坡东侧的车辙印,再加上当时天已经很黑了,确实看不到这一边的情况。”
郜君然接着说:“牵只狗来不就完了吗?用不了五分钟就找着尸体了。”
周舒桐没忍住,反驳道:“当时也还没想到这儿有可能是个抛尸现场,只是来找车的。”
“这有什么想不到的?”郜君然瞥了眼正在走近的关宏宇,“谁没事儿撑得非把辆两驱的破车开到这么陡的坡上?肯定是拉着东西呢呗。费这么大劲跑这么远,总不能是极端环保主义者扔厨余垃圾呢吧。”
他放完炮拔腿就跑,周舒桐还没来得及还击,一抬头看见山坡上的关宏宇,表情尴尬起来。关宏宇也有点儿尴尬,摆摆手,正巧瞧见周巡也到了。
周巡一见关宏宇,大步流星地上了坡。他看上去挺憔悴的,一上来就愁眉苦脸地问:“我说二爷啊,什么情况呢这是?”
关宏宇有些心虚,斟酌着措辞:“目前……目前来看呢……我认为很可能是高磊杀人抛尸……当然,没有直接证据的情况下,还不能确定人就是他杀的。但总之,咱们应该先等法医队那边正式的尸检结果出来。你觉着呢?”
他在这儿吞吞吐吐,周巡听得眉头打结:“不是,这高磊自己开车爬了个坡,是不是就是为了运送尸体来这儿抛尸啊。返回的时候,他有可能失足从山坡上摔下来了?”
关宏宇说:“先不要妄下结论,技术队正在做全面的现场勘查。”
周巡叉着腰观察了会儿山坡上的情况,嘴里念叨着:“这样的话,也就说得通为什么高磊第一次被一二○拉到法医队的时候,身上没有车钥匙了。”
关宏宇问:“怎么讲?”
周巡用手掌比了比那个坡度,说道:“你想啊,他大晚上跑到这个荒山头儿抛尸,车爬一半儿上不去了,只能自己扛着尸体上去,不得用车灯照个亮儿啊。他的车当时肯定没熄火,所以钥匙就没拔。”
关宏宇听完,觉得有道理,但他不能直接说有道理,显得自己很没有判断力。他想了想,只能岔开话题:“小赵那边有什么进展吗?”
周巡一拍大腿:“这个高栋三天前入的境,还在北京。人没联系到,但我已经做了边控申请。小赵被我派去高磊的家里做回访调查了。我想弄清楚,四天前这小子光着腚、穿着白大褂跑回家,家里人就没觉得有什么异常吗?”
说到这儿,他凑近关宏宇,压低声音说:“我说,不是我找你茬儿啊,咱这调查吧,虽然也的确在往前推,可你有没有觉得……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乱啊?”
关宏宇一斜眼,冷冷地说道:“你是想关宏峰了吧?”周巡立刻义正词严地说道:“我是想破案!”
他说着,走向山坡去指挥现场勘查了。
关宏宇嘬着牙花子,丝毫不掩饰自己的不爽。
下午他回到小仓库,急匆匆地换了身衣服,又在水池边洗了把脸,可以说身心俱疲。他一抬头,正瞧见崔虎遥控打开了卷帘门,杨继文推着轮椅和朴森回到仓库。
关宏宇抹了把脸,愣了愣:“你们……就这么大摇大摆地出门了?”
朴森看不见也听不见,没办法给什么反应。杨继文心平气和地反问道:“难道出门晒晒太阳还要鬼鬼祟祟?”
关宏宇没词儿了,转而瞪了崔虎一眼。但崔虎好像也不买账,耸耸肩,满不在乎地说:“别……别太敏感哈,就在旁边的街心花园,应该没事儿。”
又是个粗线条。
倒是刘音似乎看出了点儿端倪,轻声问:“是不是公安那边的工作不顺利?看你这弦儿绷得,逮谁怼谁。”
关宏宇反问:“有什么可不顺的?从案发到现在没两天,尸体也找到了,嫌疑范围也确定了,估计等找到那个得什么霍奇……金淋巴瘤的弟弟,应该就可以结案了。”
刘音说:“你说的这个弟弟是凶手吗?”关宏宇语塞。
过了会儿,他才想起给自己找补:“呃……我没说他是凶手。”
“不是你说找着这人就能结案吗?”
“凶手……凶手不需要找,凶手已经死亡了。”刘音又问:“那谁杀的凶手?”
“现在还不好确认凶手是他杀还是意外死亡。”
崔虎在旁边看了半天,不客气地朝仓库后方递了个眼神,诚恳建议:“要不要跟你哥商量商量?”
没完没了啊这是!
“商量商量,商量个屁。”关宏宇憋着一肚子的气,把手里的毛巾一摔,怒气冲冲地往外走,“我晚上可能去医院陪亚楠,不见得回这边儿,有事儿给我打电话,没事儿别找我!谢谢!”
他说着还不忘指了下杨继文和朴森:“您二位,晚上就尽量别往外跑了。”
杨继文愣了愣,随即走上前去,低声对关宏宇说道:“方便的话,能单独聊两句吗?”
两人一起走到仓库外。杨继文叹了口气,低声说道:“我很感谢你们兄弟,因为挂念我和老朴的安全,特地把我们接到北京来。只是不知道我们在这里能帮上什么忙吗?或者说,我们要在这里躲到什么时候?”
关宏宇沉默了会儿,表情也松弛下来,疲倦地说:“对不住,杨医生,我这两天……确实忙活得有点儿晕,刚才话说得也不合适,你别误会。不是说你们来我这儿就失去人身自由了……”
杨继文连忙说道:“我们当然没这么想,只是来了之后我注意到,你们兄弟之间好像有分歧。所以我和老朴都想问问,对我俩的安排,到底由你们谁做决定?”
说到这儿,他苦笑了一下:“不瞒你说,老朴的牵挂已经都在国外了,我在长春可还有家有业。一直这么躲下去,似乎不是长久之计。”
关宏宇左思右想,知道自己实在没办法这时候给个说法,只能说道:“等忙完手头的案子,我跟我哥商量一下。不过,也请你们二位放心,在这里,你们绝对是来去自由的。但那天晚上的情形,你们也亲眼看到了。对你们人身安全的顾虑,应该不是臆想。”
杨继文听完,点点头,刚要返回仓库,又对关宏宇说:“对了,刚才听你说,你要找的那个人患有霍奇金淋巴瘤。早期还是晚期?”
“还不清楚。”关宏宇敏锐地问,“怎么了?”
杨继文提醒道:“虽然我不是肿瘤医生,但对于这类肿瘤病变,无论是早期或晚期,都需要进行定期的放、化疗,甚至有可能需要进行全淋巴照射。如果能够查到这名患者的病历,也许对寻找他有所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