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七点多,关宏宇和周舒桐以及十几名刑警到达射击场路的事发地点。二月的北京,这时候天已经完全暗了下来,他们搜索的时候只能打着手电,缓慢进行。
周舒桐挂上电话,小跑到山坡上,找到正蹲在地上观察路面的关宏宇,弯下腰,微微喘着气说:“关老师,我问过了,地铁站附近一共有三个收费停车场,这还不算路边画线的停车位以及居民小区里的车位。周队问,有没有对目标车辆更具体的描述,可以用于排查的?”
关宏宇示意她把手电递过来,同时说道:“应该是一辆价格在二十万元以内的中小型SUV,很可能是日本或韩国的合资品牌,别的我暂时也看不出什么来了。”
周舒桐看关宏宇正用手电照着地上的车辙印,试探地问道:“轿车的爬坡最大仰角只有三十度,这个坡度都超过四十五度了,确实应该只有SUV或者越野车才能爬上来。可您是如何推断出这辆车的品牌和价格区间的呢?”
关宏宇指了指车辙印尽头杂乱的痕迹,说:“仰角虽然够,但是到这个位置就怎么踩油门都爬不上去了,显然不是辆四驱车。两驱的SUV大概都在二十多万以下的价格区间里。你要说一个会穿巴利牌皮鞋的中管非要买辆长城赛弗……也不是不可以,但我更倾向于是日、韩系的合资品牌。”
他说着看了看表,站起身对周舒桐说:“拉上封锁线,保护现场。你先在这儿盯着,我回队里看能不能安排技术队调几个人过来。估计今天晚上得两头儿跑,准备开大夜班儿吧。”
他顺手把手电递还给周舒桐。“走了。”
月光实在不算明亮,又是开放的郊外,四周黑黢黢的。周舒桐心头一动,叫住了他:“关老师,您还是照着点儿吧,挺黑的。”
关宏宇没多想,朝她摆摆手说:“不用,眼神儿没那么差。”
周舒桐握着手电的手又收了回来,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关宏宇走下山坡的背影,没再说什么。
而此刻,关宏峰已经在音素酒吧后方的巷子里找到了韩彬的车。
他上车,韩彬的车开了出去,开始绕着附近兜圈子。
“林佳音遇害的调查进展?”韩彬说,“我可以试试,但不敢保证什么。”
关宏峰也无奈,低声说:“这个忙你一定要帮。而且我现在基本上算被宏宇软禁了,想联系外界都很困难。”
韩彬嗤笑了一声:“你们兄弟还真是有意思……你觉得你弟一会儿约我见面,想和我谈点儿什么?”
关宏峰摇头道:“我不知道。但他不是我,你最好妥善应对,而且不要有什么过激的反应。”
韩彬笑了。“这你放心,我对事情向来都喜欢温和处理。”
关宏峰冷眼瞟他。“叶方舟和那个制毒师黄山,都是被你温和处理的?”
“这屎盆子扣上来我可不接啊。”韩彬笑了笑,“叶方舟那是狡兔死走狗烹,内部矛盾,和我没关系。黄山嘛……我倒是想替你拿住他来着,结果这货四体不勤,跑得急,自己从安全梯上摔下去了,我没来得及……”
他这话没说完,忽然刹住了车。就在前方不远处,音素酒吧对面停了辆黑色大众轿车,周围站着几个人高马大的大汉。
他耸了耸肩,压低了声音说:“你看,有时候情势所逼,就是不让你做绅士,对吧?”
关宏峰看到前方的情况后,脸色立刻沉了下来。“刘音还没出来……”
韩彬示意他别轻举妄动。他把白色SUV拐进路旁的小巷里,停车熄火后,问道:“这个酒吧还有其他出入口吗?”
关宏峰说:“这边绕过去还有个后门。”
韩彬点点头,果断地推门下了车。“我进去,你留下。”关宏峰没忍住。“你可别……”
韩彬朝他露出个标准的迎宾笑容道:“我知道,温和处理,保证温和。”
音响里播放着曲调明快的音乐,刘音在吧台里动作熟练地拿杯子、切火腿片、用微波炉解冻薯条、切面包、切生菜、调酒、炸薯条、做三明治,薯条出锅、摆盘。
这一切都做完后,她把餐盘和酒杯放在吧台上。她的对面坐着一个男人,看不出具体年龄,生了一张很讨喜的“娃娃脸”,仿佛天生没有除了微笑之外的表情。
“咔”的一声,不知道是不是唱片机出了问题,音乐戛然而止。
“娃娃脸”不以为然,接过餐盘,彬彬有礼地说:“谢谢。”刘音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来。
她转身想去调整唱片机,“娃娃脸”叫住她,轻声细语地说:“没事儿,不用管它。”
刘音不敢轻举妄动,停住动作。她走回吧台,垂下头。
“娃娃脸”掀开一片面包,看了看里面夹的火腿和生菜等配料,从吧台上拿过一瓶椒盐,刚要往里撒,似乎想到了什么,柔声说:“你……不会介意吧?按照老规矩,食客自己加料,相当于骂厨子。但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真的非常非常尊重你,也非常尊重你为我准备的这份佳肴。这只是……个人的坏习惯。”
刘音没有说话。
“娃娃脸”举着椒盐的瓶子,用请示的语气说:“那我是不是可以……”
刘音僵硬地点点头,朝他做了个“随意”的手势。
“娃娃脸”说了句“谢谢”,撒上椒盐,重新盖上面包,拿起三明治咬了一口,边嚼边说:“其实这样挺好的,你能够看到我满怀诚意地把这些东西全部吃完,一点儿都不剩,还能够完全感受到我对你烹调技艺的享受和尊重。不仅能看到,没有那些嘈杂的音乐,你还能听到我咀嚼的声音。”
他继续边吃边用一只手比画着说:“你懂吧,我的嘴唇、我的舌背与腭骨接触的声音。你甚至可以感受到舌根到咽峡间吞咽的那种愉悦。”
他说到这里,拿起旁边的酒杯抿了一口,一脸惊喜与享受的表情,语调也拖得更长、更轻柔:“也许有人认为这是缺乏用餐礼仪的表现,但我不这么想。再美的曲调也比不上人体发出的声音——就像现在,你能听到吗?”
刘音的目光无助地四下游走,但对方一直执拗地等待她的回答。最后,她不得不抬起双眼看着对方,缓缓地点了下头。
“娃娃脸”欣慰地笑了,又咬了一口三明治。“完美!我也能听得到。”
紧接着,他声音很大地嘬了下右手拇指,笑眯眯地盯着吧台内的女人,梦呓般道:“我也能听到你的声音。”
刘音僵在原地。因为紧张和恐惧,她沉重的呼吸声、吞咽口水的声音,甚至身体因颤抖而和衣服摩擦发出的簌簌声都被无限放大。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娃娃脸”终于吃完了那个可怜的三明治。他用手指拈起一根薯条,冲刘音比画一下。“为了感激你带给我的双重享受,我会继续陪着你,直到你等的人出现。”
刘音心头犹如鼓擂。她觉得口干舌燥,下意识舔了下嘴唇,轻声说:“我……我没有等人。”
“娃娃脸”笑着指了下角落的两个大旅行包,柔声道:“没有等人吗?那你一个人怎么搬这么多东西呀?”
刘音没说话,身体抖得更厉害了。
“娃娃脸”往嘴里丢着薯条,满不在乎地笑了笑,慢慢贴近她,声音轻柔,如同一阵春风:“要不然,就让我帮你吧?嗯?”
他越靠越近。就在这时,后方库房忽然发出了“乓”的一声。紧接着,有个中等身材、三十多岁的男人快步走了进来,脱下外套自然地往吧凳上一搭,疑惑地看着刘音,嘴里抱怨:“怎么还没把桌子摆好?这都几点了?订桌儿的客人马上就到了,外面的灯箱怎么也没开啊?老板娘,你还做不做生意呀?”
吧台内外的两人都愣住了。这人他们都不认识,“娃娃脸”本能地把右手伸进左手的袖口。
中年人——韩彬仿佛完全没有注意到“娃娃脸”,见刘音没反应,绕过吧台走到吧台内,掀起墙上的闸盒,依次打开了电闸开关。开完灯,他又挽起袖子,从刘音手上抢过盘子和百洁布,语气熟稔地说:“我来吧,你赶紧把桌子摆了。馨诚告诉我,可能南部地区队的一些同事也一起来,不知道凳子够不够,不行的话就拿吧凳凑吧。”
刘音被他说得恍惚了一下,怀疑起自己难道真的认识眼前的人。她慌乱地应了一声,拿起旁边的毛巾擦了擦手,绕出吧台去摆桌子。
韩彬一边手脚利索地洗盘子,一边不时提醒:“把圆桌先立墙角,对对对。你把方桌拼起来就行,这样挺好,开阔。”
“娃娃脸”笑吟吟,聚精会神地盯着两人的互动,但右手始终放在左手袖口里。
韩彬装作没瞧见,把洗好的盘子一一放到碗架上,这才抬头看了眼“娃娃脸”面前的空酒杯,笑道:“哟,怠慢了。这个……您还用吗?”
“娃娃脸”嘴角的笑容不曾消失,眼神却冷得像冰。“再来一杯。”
韩彬拿过杯子,闻了一下问:“自由古巴?”“娃娃脸”点了点头。
韩彬又问:“Virgin(不含酒精)的?”“娃娃脸”愣了一下。
“开玩笑,一看哥们儿你就不喝那个。”韩彬笑了,“那还不如直接来杯可乐呢,是吧?”
他悠闲地开着玩笑,从冰柜里拿出可乐和伏特加,熟练地调了一杯鸡尾酒,装模作样地用一根手指推到“娃娃脸”面前。
“娃娃脸”垂下目光看了看酒杯,又瞟了眼斜后方正在摆桌子的刘音,身体绷紧,拽着袖口里钢弦的右手刚要有所动作,韩彬忽然抬手一拦:“稍等。”
“娃娃脸”略微迟疑了一下。只见韩彬慢条斯理地给左手戴上手套,然后隔着手套拿起一块形状不规则的冰块,右手从吧台下抽出一把锐利的冰锥,开始修凿手上的冰块。
他的手指无比灵活却又有力,冰锥扎下去,几乎没有发出什么声音,一个整角就被修了出来。他凿着冰,朝“娃娃脸”笑了笑:“‘自由古巴’不加冰,简直就和‘B-52’不点火一样是罪过,你说是吧?”
“娃娃脸”的手定住了,他看着韩彬手上的冰锥,又仔细端详着这个人的动作和表情,将手慢慢地缩了回去。
这时,韩彬衬衫口袋里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
他很自然地低头瞟了眼,有些为难地向前倾了倾身子,对“娃娃脸”说:“不好意思,能不能帮忙……”
“娃娃脸”盯着韩彬衣服胸口口袋里的手机,又看了看他手上的冰锥,笑着从袖口里伸出右手,微微探身过去,把手伸向韩彬左胸侧的衬衫口袋。
短短的几秒钟,他和韩彬互相笑着看着对方,韩彬的目光在“娃娃脸”右手的一道伤痕上轻轻掠过,手上的冰锥一直没停。
几分钟之后,那个冰块逐渐被修凿成了一个球形。
最终,“娃娃脸”妥协了,他的右手完全缩了回去,从韩彬的口袋里拿出手机,屏幕上显示着“馨诚”。他举着手机,探询着朝韩彬晃了晃。
韩彬说:“哦,谢谢啊,麻烦帮忙开一下免提。”“娃娃脸”摁下免提接听键,把手机放在吧台上。
下一刻,电话里传出赵馨诚的声音:“老韩,你说的那酒吧……在岳各庄哪边儿来着?”
韩彬瞟了眼“娃娃脸”,笑道:“岳各庄桥桥东两百米路北,很明显。不过门口不太好停车。”
电话那边的赵馨诚说:“哦,没事儿。这不要喝酒吗,谁没事开车来啊?东派的弟兄开车给我们带过来,马上到。”
“行。”韩彬答道,“哦,对了,告诉你那伙儿兄弟,虽然不是在岗时间了,可也别穿制服,省得明天你们上热搜。”
赵馨诚说:“放心。”
电话挂断,韩彬笑着对“娃娃脸”说:“不好意思,谢谢了。”
“娃娃脸”似笑非笑地想了想,右手的手指轻轻弹了下酒杯:“能不能……我有点儿赶时间。”
韩彬一边凿着冰块一边瞟了眼手表。“说起来,我一会儿也有约……”说完,他把凿好的冰球小心翼翼地放进那杯“自由古巴”里,随后摘下手套,把冰锥直接放在吧台上,拿起毛巾擦着手,意味深长地说道:“恐怕咱们都得快点儿。”
“娃娃脸”微微咬牙,目光在酒杯、冰锥以及左手袖口里的钢弦之间逡巡了一阵子。末了,他拿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放下杯子,笑着说:“结账吧。”
“不用,今天实在是不好意思,这次算我的。”韩彬低声笑道,“下次……下次再跟你算账。”
“娃娃脸”笑得有点儿僵硬。他一边慢慢离开吧凳一边缓缓地说:“好,那就下次。”
随后,他倒退几步,转身快步从正门离开了酒吧。
刘音如释重负,两手撑在桌子上,大口喘着气。缓了一会儿之后,她抬起头看韩彬,发现韩彬正打开冰柜,同时对她说:“老板娘,啤酒够不够啊?他们七八个人呢。要不要再给你搬两箱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