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人按摩师继续讲着。
“我当时觉得不能就此罢休,就把平日里心里想的那些话一股脑儿全说了出来。被家臣这般表白,主母大概是越发惊愕了吧。她依旧一声不吭地坐着,我一着急想去抓住她的手,这时主母才第一次出声。听到她的声音,其他人赶忙跑了过来,不由分说就把我绑了起来,拴到院子里的树上。双手被绑着,又被扔在雪地里,我想着反正自己这条命是没了后来,主公从城里回来了。主公问清情况后,把我从走廊那儿拉出来,说杀你这样的家伙会脏了我的刀,就饶你一命吧,不过你之所以会做出这般无礼的举动,说到底还是因为你眼睛能看得见。为了让你以后不再犯糊涂,我就把你的眼珠弄瞎吧,说完就拔出小刀刺向了我的双眼。”
盲人按摩师仿佛此刻眼中还在流血似的,用消瘦的手指捂住双眼。平助听着这残忍的惩处方式,也不禁打了个寒颤,感觉就像刀子刺进了自己的眼睛一样疼。他叹了口气问道:
“那之后你怎么办了呢?”
“突然失明后被驱逐了,我被送到了城下的亲戚家。命倒是保住了,伤口也治好了,可突然成了盲人,什么都做不了了呀。我在宇都宫有认识的人,就去投奔,当了按摩师的徒弟,后来又去了江户,成了某位盲人按摩师傅的徒弟。从二十二岁那年春天到三十一岁差不多十年的时间里,我一天都没忘记过这仇。仇人就是原来主公野村彦右卫门。要是只是单纯想报仇倒也罢了,可他用这么残忍的方式,让我成了一辈子的残疾人,一想到这儿我就无论如何都得报这个仇。虽说如此,我也知道对方是个了不起的武士,武艺比一般人都高强,我一个盲人要报仇该怎么办呢,想来想去,最后想到了用针这个办法。在宇都宫也好,江户也罢,我一直在练习用针,还特制了粗针,想着趁其不备扑上去扎他的眼珠。决定好这个办法后,只要一有空就练习用针去扎东西,人的决心真是可怕呀,到最后,就连一根松针我都能准确无误地扎中了,可接下来又为怎么接近对方犯愁了。我知道彦右卫门因为宅邸的事务,经常要在江户和国府之间往返,于是我就守在这个渡口,想着趁他上船或者下船的时候动手,达到我的目的。我跟师傅盲人按摩师傅说要回故乡,告了假,来到这儿之后差不多五年了,每天都坚持不懈地去渡口,逐个打量那些来来往往的旅人,可一直没等到叫野村或者彦右卫门的人出现,没想到我的生命却要走到尽头了。唉,其实这些事我放在心里就行了,可又觉得好歹得跟人说一次,结果啰啰嗦嗦讲了这么长的故事。再三感谢您对我的照顾呀。再次向您道谢了。”
把想说的都说完后,他一下子像是疲惫不堪了,就这么侧过身去,把脸贴在了木枕上。平助也默默地回到了自己的床铺。
从半夜开始,雪停了,风也渐渐止住了,再也没有什么能惊扰这孤零零的一间屋子了。利根川的河水好像都冻住了,也没了流动的声音。
河滩边的早晨天亮得早,平助像往常一样醒来,一看,病人好像还静静地睡着呢。因为太安静了,他心里有点不安,探头一看,盲人按摩师正用那根针扎着自己的脖子。大概是多年钻研这门道积累了经验,他似乎很清楚命脉之类的要害部位,就这么用一根针,安安静静地死去了。
× × ×
平助请其他船夫帮忙,把盲人按摩师的尸体葬在了附近的寺庙里。当然了,那根针也一起埋了进去。平助是个老实人,对盲人按摩师留下的五枚小金币碰都没碰,全都作为给死者在阴间祈福的回向费用交给寺庙了。
从那之后又过了六年,距离那个盲人按摩师第一次出现在这个渡口已经是第十一年的秋天了。八月末的时候连阴雨下个不停,利根川发了洪水,沿岸的村庄全都被淹了,平助住的小屋也被冲走了。就因为这个,房川的渡船停了有十多天,到了九月,连着几日都是秋高气爽的好天气,终于可以开船了,被耽搁在两岸栗桥和古河的来来往往的旅人,都迫不及待地等着水退了,争先恐后地一下子都涌了过来。
“危险啊,小心点呀。水还没怎么退下去呢,而且每条船都坐满了人啊。”
平助老大爷站在岸边不停地提醒着,从古河那边划出来的一艘船还没划出多远,就被一股强劲的横波冲击,转眼间就翻了。就像平助说的那样,水确实还没怎么退下去,除了船夫们,村里的年轻人也出于谨慎在岸边守着,一看到船翻了,大家纷纷跳进水里,赶忙把眼看就要溺水的人们救起,一个一个地扛回岸边。经过救治,大家都恢复了意识,不过其中只有一个武士没能活过来。那是个看上去穿着打扮还挺体面的四十五六岁的男人,还带着两个随从。
两个随从都没事,从他们口中,说明了那个溺水者的情况。他是奥州某个藩里叫野村彦右卫门的武士,从六年前开始就得了眼病,到了现在几乎和盲人没什么两样了。听说江户有眼科名医,向主公禀报之后,在去江户治病的途中,没想到在这儿遭遇了这场灾祸。因为和盲人差不多了,一路上都是坐轿子,靠两个家臣帮忙照顾着前行的,在这种情况下按说水性应该还不错的他,怎么就唯独自己溺水死了呢,家臣们说着,也觉得挺奇怪的。
从另一种稍微不同的角度来说,平助老大爷也对他的死感到疑惑。在其他同船的人都被救起来的情况下,为什么唯独这个叫野村彦右卫门的盲人武士溺水死了呢,一想到这儿平助又猛地打了个寒战。他悄悄问那两个随从,这位大人家里可有夫人呀,对方回答说主母在很久以前就已经离异了。至于是什么时候、因为什么原因离异的,平助也不好意思再追问下去了。
因为是在旅途中,家臣们说要把主人的遗体火化了,把骨灰带回故乡去。平助去了附近的寺庙,在那个盲人按摩师的墓前献上了芒草花后就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