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星崎先生讲完故事的这段时间里,又有三四位客人来了,客厅差不多都坐满了。以星崎先生作为开场,接下来这些人要轮流每人讲一个故事,这完全就是一场怪谈会的形式呀。当然了,其中也有千篇一律的故事,不过我私下只悄悄记录了那些比较有特色的故事接下来想依次给大家介绍一下。
但是因为初次见面的人挺多的,只听介绍过一次名字的话,有时候还真分不清谁是谁呢。而且考虑到故事的性质,有时候也得顾虑是否要公布讲故事人的姓名,所以开头的星崎先生就不说了,其他所有人的姓名我也都全部省略,暂且就用“第二个男人”或者“第三个女人”之类的称呼来说吧。
于是,就由“第二个男人”来讲故事了。
× × ×
那是享保初年的时候。在利根川的对岸河岸,从江户方向来说是靠近奥州那一侧的岸边,站着一个盲人按摩师。坂东太郎这个地方,利根川这条大河在此处靠渡船通行,在江户时代被称作房川渡。因为这里是奥州街道和日光街道的要道,所以栗桥的宿驿设有关卡过了那个关卡,渡过河去,对岸就是古河町,作为土井家八万石的城下町,自古以来就很繁荣。那个盲人按摩师就站在靠近古河那一侧的岸边。
盲人按摩师站在利根川的岸边——要是仅仅如此,或许也算不上什么特别的事。他年纪大概三十岁上下,脸色青黑,嘴巴有点歪斜,身材消瘦,中等个头,无论夏天还是冬天都戴着浅黄色的头巾,一副穿着草鞋的旅行者打扮,可从早到晚就只是在这个渡口站着,从来也不想渡河。
即便船夫说对方是盲人,不收渡河费可以送他过河,他也只是落寞地笑笑,默默地摇摇头。而且这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一年、两年、三年,不管刮风下雨,也不惧严寒酷暑,他每天都必定会在这个渡口露出那消瘦的身影。
这样一来,船夫们也不能对此视而不见。常常问他到底是为了什么每天都来这儿,可盲人按摩师依旧只是落寞地笑笑,也没给出个更明白些的答复。不过,他的目的渐渐地被人察觉到了。
从奥州或者日光那边来的旅人会从这儿搭乘渡船离开,从江户那边来的旅人则是从栗桥搭乘渡船到这儿上岸。而这个盲人按摩师会逐个打量那些上下船的旅人。
“要是这里面有叫野村彦右卫门的人来了,劳烦告知我一声呀。”
野村彦右卫门——听上去像是武士的姓氏,不过好像过往的人里从来没碰到过叫这个名字的,所以大家都不回答,径直走过去了。可即便如此,盲人按摩师还是每天都会出现在这个渡口,打听野村彦右卫门的下落。就像前面说的那样,在这么漫长的年月里,一天都不曾间断过,任谁都会对他这股韧劲感到惊讶不已。
“按摩师先生,您为什么要找那个人呀?”
船夫们也常常这样反复问他,可他就和往常一样,只是笑笑,绝不开口回答。他原本似乎就是个沉默寡言的人,每天在这个渡口站着,就算对那些就算看不到脸,但光听声音都已经很熟悉的船夫们,也从来没说过什么亲近的话。就算别人主动和他搭话,他也只是默默笑着或者点点头,尽量避免和别人应答的样子,船夫们后来也习惯了,也就没人再主动跟他打招呼了。他似乎也觉得这样挺好,每天就只是一个人落寞地站在那儿。
到底他住在哪儿,过着怎样的生活,也没人知道。从哪儿来,又要回哪儿去,也没人特意跟在他后面去查看,所以谁都不太清楚。这儿的渡船从早上六点开始,到晚上七点结束。在这期间他就一直在这儿站着,等渡船停运的信号一发出,他就像消失了一样离开。从早到晚都这样,也看不出他像是带了便当来的样子。在渡口小屋住着的一个叫平助的老大爷觉得他挺可怜的,有一回做了两大个饭团给他,就那一回,他特别高兴,津津有味地吃了一个。然后,说是当作谢礼,还拿出一文钱给平助。本来就没想着要收礼,平助推辞不要,可他硬是塞给了平助。
从那以后,在平助的小屋里,每天做一个大饭团给他,他肯定会留下一文钱再走。不管物价再怎么便宜的时代,一个大饭团也不止一文钱呀,不过平助这边觉得这是对盲人的一种施舍,每天不仅心甘情愿地做那饭团给他,还让他喝水,让他烤火取暖。这份好意似乎打动了他,平时几乎不和别人说话的他,对平助老大爷也稍微亲近了些,偶尔也会互相问候一下冷热之类的。
因为这是往来行人很多的街道,所以有好几艘渡船。不过其他船夫们到了傍晚就各自回家了,在这个小屋里留宿的只有平助老大爷,有一回,老大爷对盲人按摩师说道:
“你从哪儿来的我不清楚,可眼睛不方便,每天这样往返也挺不容易的吧。要不干脆就住在这小屋里怎么样?除了我也没别人,不用客气的。”
盲人按摩师想了一会儿后,说那就让他在这儿留宿吧。平助是个独居的人,所以即便对方是盲人,能有个说话的伴儿也挺高兴的,从那天晚上起就让他住在自己的小屋里了,还尽可能地照顾他。就这样,在利根川边的渡口小屋里,年迈的船夫和平素来历不明的盲人,不管是雨夜还是刮风的夜晚,都一起起居了,两人的关系也越发亲近了些,不过一向沉默寡言的盲人按摩师也没说太多话。当然了,对于自己的过往和目的,他还是守口如瓶平助这边也没硬要去追问。之所以这样,是觉得要是强行去问的话,他肯定会离开这儿的。
即便如此,有一回夜里聊天的时候,平助还是问过他一次。
“你是在寻仇吧。”
盲人按摩师像往常一样,落寞地笑了笑,摇了摇头。这个问题也就这么过去了。
平助老大爷收留他,出发点肯定是出于对盲人的同情,不过除此之外,也多少藏着些好奇心,所以他暗暗留意着同住人的举动,不过看上去也没什么异常的情况。盲人按摩师从早到晚都会去渡口,不知疲倦、毫不懈怠地一直呼喊着野村彦右卫门的名字。
平助每晚喝上一合酒就稀里糊涂地睡过去了,所以半夜里的事他一概不知,可有天深夜,他忽然醒来,借着快要熄灭的炉火的光亮,看到盲人按摩师好像在专心地磨着什么像粗针一样的东西,不过感觉挺机灵的他,察觉到平助有动静了,马上就把那像针一样的东西藏了起来。
那情形看上去不太对劲,平助就装作不知情的样子又睡过去了,可就在那天半夜,那个盲人悄悄地爬起来,爬到他睡觉的地方,好像要把那像针一样的东西往他左眼扎进去似的,平助一下子就被吓醒了。被他这么一折腾,盲人按摩师也醒了,摸索着过来照顾他。平助对那个梦的事啥也没说,可从那以后,不知怎么的,就觉得那个盲人按摩师有点可怕了。
他拿着像针一样的东西是要干嘛呢,说是盲人做活的工具倒也说得过去,可藏着那么粗的针,总感觉有点不太相称呀。平助甚至怀疑他是不是装瞎,实际上是盗贼之类的人呢不管怎样,平助开始觉得让他一起住有点心里发毛了,可既然是自己主动邀请收留他的,事到如今也不好再把他赶走了,于是就暂且先这样了,后来到了一个秋天的夜晚。
这天从白天开始就淅淅沥沥地下着有点寒意的雨,过河的人很少,到了傍晚,更是一个行人都没有了。河滩上的水好像涨起来了,水流拍打石头的声音比往常更响,听起来挺吓人的。雨水打在小屋前的河边柳树上的声音,听着也很是寂寥,一向习惯了的平助也不由自主地被勾起了一股落寞的情绪。因为有点冷,就把炉火生得旺了些,平助从傍晚开始就慢悠悠地喝起那平时惯例的一合酒,而平时自称滴酒不沾的盲人按摩师则默默地坐在炉火前。
“啊。”
盲人按摩师终于开口说了句话。平助被他这一声惊到了,下意识地抬起头,就听到小屋外面有什么噼里啪啦的声音在雨中传来。
“是什么东西呀。是鱼吧。”盲人按摩师说道。
“对,是鱼呢。”平助站起身来,“这场雨让水位涨起来了,好像有什么大鱼蹦起来了呢。”
平助披上挂在那儿的蓑衣,拿着小抄网走出小屋,外面风雨交加,天色昏暗,雨下得很大,往常能看到的水光也看不到了,不过在那昏暗的岸边,模模糊糊能看到有一条大鱼在那儿蹦来蹦去的。
“啊,是鲈鱼呀。这鱼可真大。”
平助知道鲈鱼是很有力气的鱼,所以小心翼翼地想去抓住它,可那鱼比预想的还大,看样子肯定超过三尺长了,就凭那小网,怎么看都不太可能捞得住它。一不留神的话,网还有可能被弄破呢,于是他扔掉网想去直接抓住那鱼,结果鱼用力甩动尾鳍,把靠近它的平助猛地弹开了,平助滑倒在湿漉漉的草丛里。
听到那动静,盲人按摩师也来到了屋外,身为盲人的他倒不会害怕这黑暗。只见他顺着鱼跳动的声音摸索着靠近过去,没费什么劲儿就把鱼抓住摁住了,平助觉得作为盲人,他这手段也太利落了,心里觉得有点奇怪,不过不管怎样,先把大鱼抱进屋里再说,一看果然是鲈鱼。看到鲈鱼的眼睛从右到左被一根粗针穿透了,平助不禁打了个寒战。那鱼已经半死不活,没什么力气了。
“针是扎在鱼的眼睛里了吗?”盲人按摩师问道。
“扎在里面了呢。”平助回答道。
“扎进去了呀,确实,就在眼珠子正中间……”
盲人按摩师瞪大那双看不见的眼睛,咧嘴一笑,平助见状,又打了个寒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