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的人们大概不太了解地方上的情况呀,我们学生时代感觉最麻烦的事,就是每年暑假回老家探亲了。倒不是讨厌回老家,只是一回去就必须得去亲戚朋友家露个面。要是去一次就能了事那还好,可有的地方得去个两三次,甚至还得留宿呢。而且还不只是在镇上,要去邻村,接着又去邻村的邻村,更过分的是,有时候还得翻山越岭走上六里、七里地的,真是让人受不了呀。这次暑假当然也得重复这些事了,所以整个七月几乎都是在忙碌中度过的。
到了八月,好歹把那些该去的地方都走了一遍,这才感觉终于能做点自己想做的事了,可每天光躺着也挺无聊的呀。本来打算暑假里学习,也带了各种各样的书回来,可真到了这时候,老毛病犯了,还是犯懒不想学。话说回来,毕竟是个挺小的镇子,也没什么能去玩的地方。我想着干脆去钓钓鱼吧,就在八月中旬一个凉快的日子,带上家里的钓具,去那条尾花川钓鱼了。当然了,我也知道大白天不太可能钓到鱼,所以我午觉起来洗了把脸下午四点左右才出门的。从镇上走了一里多地,这个时候的天看上去还完全没有要黑的意思呢。因为从小就经常来这儿,我对这条河沿线适合钓鱼的地方大致都心里有数,拨开堤坝上的芒草,找了个合适的地方坐下,一边看着对岸的栎树排成的林荫道被夕阳染上色彩一边悠然地把鱼线垂了下去。
前面的铺垫说得有点长了,不过故事的重点这才要开始呢。
我从小钓鱼技术就不怎么样,长大后好像更差了,钓了快一个小时了,鱼线放下去半天,却一条鱼都没钓到。有点厌烦了,眼睛也不看浮标了,正看着脚边杂乱开放的野花呢忽然发现有一朵小花漂在水面上。在我们这儿,管它叫幽灵藻或者幽灵草呢。通常说的幽灵草指的是曼珠沙华,因为它大多长在墓地之类阴暗潮湿的地方,所以就被取了幽灵草、幽灵花之类的名字,不过我们这儿说的幽灵藻完全是另外一个品种,是一种像藻类一样漂在水上的水草。好像从夏天初到中秋时节,经常能看到这种花漂在水上呢。虽说也有传言它在下雪天也会开花,不过那好像是假话。
要说为什么给它取个“幽灵”的名字呀,大概说到底是从它花和叶子的形状来的吧。花有淡白色和淡紫色两种,颜色看上去都有点灰蒙蒙的。尤其是它叶子的形状不太好,是细长的青白色的叶子,看上去就好像从水里伸出手在招手一样。就因为这样,不管是花还是叶,感觉都让人不太舒服,所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就被取了幽灵藻或者幽灵草这样不吉利的名字了,而且还有这样一个传说呢。
从前,平家有个漂亮的宫女从坛之浦逃出来后,迷路走到了这个村子,当时她又累又渴,就从堤坝上爬下去想舀水喝,结果不小心脚下一滑,就被吸到水底下去了。也不知道怎么就确定她是平家的宫女了,反正故事就是这么传的。然后,从那之后在这条河里漂出来的就是那种幽灵藻了,淡白色的花说是那宫女衣服袖子的颜色,淡紫色是她裤子的颜色呢。宫女的裤子按说应该是绯红色的呀,不过这里说是淡紫色的呢。像这样把可怜女子的灵魂寄托在花草上的传说在各地有很多,这个好像也是其中一例呢。
和《聊斋志异》里的水莽草不一样,这幽灵藻不是毒草。不过它比毒草还让人害怕,是因为有传说要是这花碰到年轻女子的肌肤,那女子肯定会被作祟。所以,对男人来说倒是没什么关系,它也就是一种水草罢了,不过即便如此,既然都被取了“幽灵”之类的名字,看来还是让人心里不太舒服,我们在这条河里游泳或者钓鱼的时候,要是看到这种草漂着,就会喊着“幽灵出现了”之类的话,要么吓唬别人,要么自己吓得赶紧跑,闹得鸡飞狗跳的呢。
现在的我当然不会再有那种孩子气的想法了,不过即便如此,当看到幽灵藻——好久没见的幽灵藻——在渐渐昏暗的水面上若隐若现地漂着时,往昔少年时代的回忆一下子就被勾了起来,我就像做梦一样盯着那花看了一会儿,忽然听到耳边传来沙沙的声音,我回过神来一瞧,只见一个年轻男子拨开离我蹲着的地方不到三间距离的芒草丛,探出头来。他穿着白底带飞白花纹的单衣,戴着顶草帽。
我俩对视了一眼,同时打了招呼。
“呀。”
这个年轻男子是我们镇上药铺老板的儿子,在福冈或者熊本那边拿到了药剂师资格证,现在在自家药铺里帮忙配药呢。他叫市野弥吉,应该和我是同龄人。他父母身体还挺硬朗的,店里还雇了个小伙计,看样子生意挺兴旺的。他是我小学同学,小时候我们还经常一起到这条河里来游泳呢。不过毕竟大家都长大了,偶尔这样碰见了,彼此打招呼也自然变得很有礼貌了。尤其是市野因为是做生意的,很是会说话。他很有礼貌地问道:
“在钓鱼呀?”
“嗯,不过怎么都钓不上来呢。”我笑着回答道。
“是吧。”他也笑了,“近些年是越来越难钓到鱼了呀。不过要是夜钓的话,能钓到鳗鱼呢。有时候运气好,还能钓到挺大的鲈鱼呢……”
“鲈鱼还能钓到呀?我就是来打发时间的,钓不钓到倒也无所谓,不过要是一直钓不上来也挺没意思的呢。”
“确实是这样呢……”
“你也是来钓鱼的吗?”我问道。
“不是。”刚说完,他好像有点不知道怎么回答似的,不过过了会儿又笑着说,“我是来捉虫子的。”
“捉虫子……”
“想着捉回去给附近的小孩,自己家里也养着玩,所以来捉金钟儿呢。嗯,一半也是为了来乘凉……就跟你钓鱼是一个意思呀。”
要是只是为了捉金钟儿的话,没必要特意跑到这儿来呀,更近的地方应该也有不少草地才对呀,我心里这么想着。当然了,如果是为了乘凉那就另当别论了,不过即便如此,他好像也没带捉虫子该用的工具呀。网呀、袋子呀、笼子之类的好像都没准备。我觉得有点奇怪,不过对我来说这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就没太往心里去,这时市野拨开芒草,朝我这边走近了些。
“那边漂着的是幽灵藻吧。”
“是幽灵藻呀。”我指了指水面说道,“现在应该没人会怕它了吧。”
“嗯,和我们小时候不一样了,现在害怕幽灵藻的人好像越来越少了呢。不过听说这在别的地方是很罕见的植物,去年好像九州大学的人还特意来采集过呢,后来怎么样了呀?”
“要是发现这是珍贵的药草就好了呢。”我笑着说。
“要是那样可就厉害了……”他也笑了。
接着说了几句之后,他忽然像是察觉到了什么,回头看了看。
“哎呀,好像打扰到你了。那你多钓几条鱼呀。”
市野爬上了低矮的堤坝走了。水面上还亮着,不过长满芒草的堤坝上已经渐渐暗下来了。我不经意地回头一看,透过芒草的叶子,看到了两个白色的影子。其中一个肯定是市野,可另一个白色影子是谁就不清楚了。不过能确定那是个女子,虽然只是个背影。
说什么来捉虫子,那肯定是假话呀,市野是在这儿和女子幽会吧,我暗自笑了笑。与此同时,之前在公共马车上突然不见了踪影的那个艺伎的事儿一下子浮现在我脑海里。傍晚天色有点暗的时候,只是远远看了个背影,当然没办法知道市野身边的女子是什么样的人,可奇怪的是,我莫名觉得那女子像是那个艺伎。为什么会这么想,我自己也不清楚。
市野又算不上是我的好朋友,他和什么样的女子有什么关系,对我来说本来也无所谓,不过要是对方真的是那个艺伎的话,那我就得好好想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