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枝松先回了一趟自己家,等到日头偏西的时候又折返了回来。他看到藻穿着美得让人认不出来的衣服,被不认识的侍从带着离开,又惊又疑,本想打听一下具体情况,可藻看都不看他一眼就走过去了。侍从还用扇子打了他。懊恼与悲伤交织在一起,他的眼眶里蓄满了泪水。他一直望着藻那群人的背影远去,之后便立刻去了藻的家。从藻的父亲行纲那里得知藻是被关白的宅邸召见后,他这才终于放下心来,可一想到被召见后到底怎么样了呢,他心里始终有种不安挥之不去,所以即便回了家也坐立难安。
“刚病好,这都快天黑了还去哪儿呀?”他把叔母的呵斥当作耳旁风,悄悄溜出了家门。
大概已经过了申时了吧。棉花般的秋云,裙摆还被夕阳染得通红,不过那周围的树阴里已经开始透出暮色,微微有些寒意的秋风把路边芒草的穗子吹得发白。千枝松像早上一样,拄着枯枝当拐杖,一路摸索着过来,陶器师老头儿正站在门口,抬头望着高远的天空。
“千枝松呀,你又来了呀。藻还没回来呢。”老头儿笑着说道。
“还没回来呀?”千枝松一脸失望地看着老头儿的脸,“被关白殿下的宅邸召见了,到现在都在做什么呀?”
“从这儿到京城上头,女子来回一趟,光是这路程就得花不少时间呢。你要是想见藻,就进屋等着吧。天黑了会越来越冷的呀。”
老头儿双手背在身后,打了个喷嚏,便掀帘子进屋了。千枝松也默默跟着进去,老太婆正在往炉子里添柴呢。
“病刚好,早晚就往外跑,你叔母都不骂你呀?”老太婆眯着被烟熏的眼睛说道,“你对藻也是够执着的呀,难道已经定下要娶她做媳妇了吗?”
千枝松的脸被此刻烧得正旺的柴火映得通红。他像是要避开烟雾一般,垂下眼睛,沉默不语。
“虽说这是你们各自的事儿,和我们也没啥关系,可你知道吗?这段时间藻的样子和平常很不一样呢。前几天夜里让你和老头儿这么费心照顾,结果第二天早上碰面了,连个像样的招呼都不打。和以前那个温顺乖巧的姑娘简直像换了个人似的。哎,老头儿呀。”
喜欢多管闲事的老头儿似乎已经听腻了隔壁姑娘的这些闲话,只是默默笑着。千枝松一边对比着老头儿那无辜的笑容和老太婆那有点坏心眼的皱纹,一边仍旧默默听着,这时老太婆又撇了撇嘴,露出那参差不齐的牙齿。
“还不止这些呢。我还遇到件奇怪的事儿。前天傍晚去邻村买酒的时候,在那边河边的芒草丛和芦苇丛里,看到藻一个人站在那儿。光是站着倒也没啥,可她一只手拿着个骷髅头,好像还举在头顶上比划着什么似的。我当时就觉得心里发毛,蹑手蹑脚地就赶紧走过去了。”
千枝松马上就意识到那个骷髅头肯定就是从那座古坟抱回来的那个,可藻为什么一直宝贝似的抱着它,又为什么做出那样奇怪的举动,他也不明白。
“我之后有一阵子没见到藻了,难道她每晚都在做那样的事吗?”千枝松忧心忡忡地问老太婆。
“我也不知道呀。我就看到过那一回。你要是见到她了,问问她,看看是怎么回事呗。”
“哈哈,这有啥好纠结讨论的呀?”老头儿突然笑了起来,“傍晚天有点暗,老太婆你肯定是看错了呗。要不就是趁没人的时候,去那边河边扔掉它呢。哪有人把骷髅头举在额头当帽子戴的呀,哈哈哈哈。”
被老头儿这么轻描淡写地反驳了,老太婆有些生气了。她连说带比划,详细地描述起当时的情形来。在这过程中,千枝松好几次被柴火的烟呛得直咳嗽。
“说什么呢,我怎么会看错呀。藻当时确实是把骷髅头顶在头上的呀。”
“这恐怕就像老爷子说的,是看错了吧。”千枝松一脸不情愿的样子,在一旁插嘴道。
被两边夹击,老太婆越发气不打一处来,嘴撅得更高了。
“哼,你们连看都没看到,在这儿说什么呢。我当时可是正好路过那个地方,亲眼看到的呀。”
“说是看到了,那也是老花眼了呀。你那眼睛就跟鱼眼睛似的,白蒙蒙的。”千枝松嘲讽道。
“说什么呢,鱼眼睛呀?”老太婆挺直了膝盖,“我这眼睛可看得透着呢。难道要跟你们这些睁眼瞎一样不成?”
“谁是睁眼瞎呀?”千枝松也来劲了。
“那你干嘛说我是鱼眼睛呀?”
“因为看着就是那样呀,所以我才这么说的。”
看着两人摆出要吵架的架势,嘴里都快冒白沫了,老头儿又像是觉得好笑似的劝说道:
“哎,行了,行了。隔壁姑娘是把骷髅头顶在头上,还是抱着,跟咱们都没啥关系呀。没必要瞪大眼睛争个没完没了的。千枝松呀,你好像总和老太婆合不来呢。把你们俩放一块儿就吵吵嚷嚷的,不得安宁。千枝松呀,你还是回去吧,明天再来呗。”
“就是呀,都怪老爷子把这呆子招进来。”老太婆隔着炉火瞪了一眼,“这儿可是我们家,没理由留着你,赶紧回去吧。”
“哼,回去就回去呗。居然说我是呆子,你才是个呆头呆脑的瘟神老太婆呢。”
千枝松骂骂咧咧地,猛地一转身就出去了,外面已经天黑了。在那昏暗之中,一个女子的脸庞隐隐约约泛着白色浮现出来。女子小声地呼唤着他的名字。
“千枝松。”
那正是藻呀。千枝松连滚带爬地跑了过去。
“哎呀,藻,你回来了呀。”
“你呀,在隔壁家是吵架了还是怎么的呀?什么呆子呀,瘟神呀,可不该说这么难听的话呀。”
“哼,还不是那个老太婆,动不动就说你坏话。真是太讨厌了。现在还好像亲眼看到了似的,说什么你把骷髅头顶在头上,想借此来数落我呢。”千枝松回头气呼呼地说道。
藻却出人意料地平静地说道:
“那个老太婆也不是像你说的那样是个坏人呀。她确实应该是看到我拿着骷髅头了。是这么回事,前几天晚上,我枕着的那个白色骷髅头,也不知道是谁的遗物,不过既然碰到我了,想必也是有什么缘分吧。我想着给它做个回向,就带回去悄悄放在佛坛上供奉着结果被父亲发现了,他呵斥我说不能把这么污秽的东西放在家里,让我放回原来的地方去可我害怕再去那片林子,想找你帮忙吧,又不巧找不到你。实在没办法了,我就拿到那条河边,念着《普门品》把它沉到河里去了。隔壁的老太婆正好路过那儿,估计就看到我捧着骷髅头的样子了。不了解缘由的人看到了,觉得奇怪也是正常的。老太婆并不是想数落你呀,只是如实说了看到的事儿罢了。”
“原来是这样呀。”
千枝松这才第一次点了点头。藻在昏暗的河边举着骷髅头的缘由,这下也清楚了。也证明了陶器师老太婆不是在无中生有地乱说。他一时气昏了头去吵架,还伤了好心的老头儿的心,这会儿开始有点后悔了。
“那之后今天被关白殿下的宅邸召见,在殿上面前情况如何呀?”
“很顺利呢。”藻带着几分自豪地说道,“殿下赏赐了我色纸、短册之类的各种礼物。回来的时候还有侍从护送我,听侍从们说,说不定还会召我去宅邸里当差呢……”
“什么,召你去当差呀……那到时候你打算怎么办呀?”千枝松急切地问道。
“怎么办……自然是感激地接受呀。要是真那样的话,那可是意想不到的出人头地的机会呢,父亲大人也会很高兴的吧。”
秋夜的黑暗将两人笼罩起来,女子那白皙的脸庞也已经看不清了。千枝松想在这黑暗中看清她的脸色,像猫头鹰一样瞪大了眼睛。
“接受……要去关白殿下的宅邸呀。听说进宫侍奉那可是一辈子的差事呢。就算没那么久,三五年内也不会轻易被准许回家的吧,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回这儿来呀?”
“这我也不知道呀。三年还是五年,八年还是十年,又或者是一辈子呢。”藻平静地回答道。
千枝松本想说出觉得这和之前约定不一样的话,可还是硬生生地忍住了,沉默了一会儿。当然了,两人之间原本也没有明面上的约定。关于将来要怎样,藻也从没亲口明确说过。她父亲行纲也从没说过要把女儿许配给他。说到底,不过是千枝松自己心里默默认定的罢了。在这种情况下,他并没有权利正面去指责藻违背约定。可他心里很难过,又觉得可惜,还很生气。不管怎么想,他都不想让藻进宫去侍奉。
“虽说那是出人头地的机会,可出人头地也不是人生唯一的回报呀。别去当差了吧。”他直白地说道。
藻什么都没说。
“不愿意吗?你就非要去关白殿下的宅邸呀?”千枝松又追问道,“你说要来我叔母这儿学折乌帽子,那是骗我的吗?你骗我了呀?”
他抓住这个问题,试图以此作为指责女子违背约定的依据,可这一招轻易就被驳回了。
“那都是以前没想过要去当差时候的事儿了呀。”
“以前的事儿可不能就这么忘了呀。”
在黑暗中没法看清女子的脸色,千枝松着急地一把抓住藻的手,然后拉着她走到隔壁陶器师家的门口,炉火透过斑驳的帘子透出淡淡的红色光亮,女子的脸庞又白皙地浮现出来。千枝松盯着她的脸说道:
“我都说到这份儿上了,你还是不听我的吗?就不能听我这一回吗?哎,藻呀,我明年就成年了,要做折乌帽子的生意了。只要我尽力干活,肯定能让你们父女俩衣食无忧的进宫当差能有什么好的呀。说到底,在民间生活才安稳自在呢。而且你要是去当差了,生病的父亲大人可怎么办呀?谁来照顾他呀?只想着自己出人头地,忘了父母,那可是不孝呀。”
第一次抗议失败后,他又赶紧把“孝行”二字当作关键理由,着急地想挽回女子的心,可这也马上被驳回了。
“我要是去当差了,父亲大人的担忧也能消除了呀。还能向殿下请求,找来好的医师呢。这怎么就不孝了呀?”
千枝松接不上后面的话了。
藻带着胜利的得意笑了笑。
“我和你也算是相识已久了,不过这或许就是分别了吧。就像你刚才说的,明年你就成年了,好好孝顺叔父叔母大人吧。”
说完,她就像幽灵一样,消失在了原来的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