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的早市,满眼的鲜带鱼银光闪闪、冷艳逼人,几乎每个卖鱼鲜的摊位都会在带鱼旁边搁上一个堪称氛围组的鱼钩子,这样的带鱼号称“海钓带鱼”。带鱼上市量之多,超出多数本地人之于鲜带鱼的记忆。无疑,这是一个丰收的带鱼季。
上一个春天,吃到的最贵的一次应季海鲜竟然是鲜带鱼。卖带鱼的这家海鲜摊主寡言且牛气,就像江湖里偶尔沦落到市井的大侠,眼前的几条带鱼冷峻美艳,如同一把把杀人于无形的流光银刀。包括青岛人在内的许多北方人,更习惯于将带鱼叫作刀鱼。这名字,的确写实。那日早市上的带鱼320元一公斤,很快就有人将不多的几条瓜分。然后这“大侠”便跨上他的摩托车坐骑,“突突突”绝尘而去。
这批带鱼刚下船不久,尽管已经不是活物,但依旧威风凛凛且灿然有光。最宽处有10厘米,体长接近一米,口感之肥腴、细腻、鲜香,与我们平时认知里的那种比表带宽不了多少,委屈巴巴、口感腥柴的冰鲜带鱼有“云泥之别”,不菲的价格也在情理之中。
早年,春节的年货供应菜单上,冷冻带鱼与猪头、冻鸡一道,是雷打不动的搭配。尤其在内陆地区,许多人以带鱼为入口,开启了人生中进入海鲜体系的食饮旅程。多少年里,带鱼以“集体记忆”的味觉基因,普及和补充了海鲜之于味蕾的饮食体验。
在古时的物产志中,带鱼数次以“多产且美味”的形象出现。乾隆年间的《诸城县志》说:“鱼类不可枚举……最多者银刀,鲜肥无鳞。”道光年间的《胶州志》亦说:“银刀,一名带鱼,大者长三尺余,宽三四寸,色白如银,故名。银刀谷雨时网之,动以万计。”古人的文字有趣别致,寥寥数语,就道出了带鱼的肥美、体量和多产。有意思的是,明朝谢肇淛在《五杂俎》有一番“市井化”的描述:“闽有带鱼,长丈余,无鳞而腥,诸鱼中最贱者,献客不以登俎。然中人之家,用油沃煎,亦甚馨洁。”用当下的语境转译过来稍显“不屑”:带鱼在众多鱼类中的价格最便宜,献给客人上不了台面,但是普通人家用油煎着吃,也还是芳香扑鼻的。
带鱼在青岛除了被叫作刀鱼,在民间还有一名为“海狼”。关于“海狼”这个称谓的起源并没有确切的考究,不过带鱼的确是海洋一霸,牙齿尖利,凶猛贪食,对同类一样毫不留情。带鱼在快速游动捕食猎物的过程中,进化出了一身紧致的肌肉。身上那层细细的银色脂肪,也是为了应付深海的压力与寒冷而进化出的“保暖层”。在市场上很难见到活带鱼,因为带鱼从海中被迅速拉出水面后,其器官会因为巨大的压强差破裂出血,从而导致它们迅速死亡。
带鱼
美食家唐鲁孙先生有一段描写青岛渔港码头带鱼鱼汛的文字:“凭栏远眺,只见远处飞云回舞,奔电流霙,顷刻间海面上银鳞沃雪,碧海翻光,带鱼一条接一条,口尾相连,鱼贯而来。最大鱼群能接成十多里长一条鱼带,苏东坡诗所谓‘光摇银海眩生花’足以说明海里带鱼子是多么矞丽壮观了。”
带鱼在中国的黄海、东海、渤海一直到南海都有洄游,但真正大规模跳入百姓家的饭碗里,则得益于始于20世纪60年代的冷链物流。新鲜的带鱼是没有异味的,但是冷冻后鲜味会一点点消散,化冻后则不免有些腥气。不仅内陆人多有排斥,就连海边人也对这种味道颇有微词。大量供应的带鱼大小长短不一,多数只有两指宽,肉质当然不够肥厚。尽管如此,彼时带鱼作为难得的荤菜,还是被巧妇们烹饪成各式美味。
有的带鱼只有浅浅的一层薄肉包裹着嶙峋的鱼刺,但用油一炸便可化腐朽为神奇,成为了上乘的中式“鱼排”。尤其拇指粗细的带鱼尾被炸制酥脆后,鲜香的口感,比鱼肉更胜一筹。那个年代,食用油也是计划供应的,甩开膀子不节制得用一次油,是年节里才有的宏大仪式。带鱼在食用油“宠幸”过麻花、酥肉、萝卜丸子后,为这道美食程序画上了完美的句号。油炸加持后的冰冻带鱼,定型美观,出锅后散发出海鲜特有的异香,也算是当年“色香味俱全”的佳肴。多少年后,浓郁喷香的炸带鱼经过时间的洗礼已经成为“妈妈的味道”和“回家的味道”。
后来,海鲜成为一种常见的食材。原本与带鱼并称为中国四大海产的大黄鱼、小黄鱼及乌贼,也因为物以稀为贵而变得奇货可居。唯有带鱼,以繁盛的生命力、强悍的产量,南北通吃、四季皆宜。带鱼貌似只是大众食材,但却始终骄傲地不为人类所驯化,其野生的珍贵属性,一点点被食不厌精的美食家推到另一个高台。一方面,带鱼尤其是一段段的冰冻带鱼,依旧是人们喜闻乐见的平价海鲜。另一方面,偶尔一见的活带鱼和捕捞上岸时效极短的新鲜带鱼,则价位可观,风头无两,是高端酒店可遇不可求的上品。无论在南方还是北地,清蒸带鱼都能带来惊艳无比的口感,可以令挑剔的味蕾瞬间起舞。
带鱼,几乎成为中国人餐桌上最家常的一种平民海鲜,也被诸多老饕赋予了多种做法。带鱼可成为高档宴席上的大菜,也可制成南方的“带鱼鲞”和北方的“咸带鱼”作为佐餐小菜,还可以做成带鱼罐头和带鱼酥这样的休闲食品。带鱼可以轻灵融入鲁菜、闽菜、粤菜、川菜、淮扬菜等菜系,做法可达百余种。甚至在物质紧巴的1959年,上海市饮食服务公司还出过一本油印的《带鱼食谱》,尽可能在低标准时代创造“高级”些的生活,让苦日子适意些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