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我想依照上述定义来阐述大众文艺的意义。这既是因为大众文艺常常会被拿来与艺术小说进行价值比较,也是因为我们必须了解大众文艺自身所肩负的使命。
我先把问题稍微扯远一点来讲。人类曾经一度坚信太阳围绕着我们出没,认为人类是宇宙的中心。
也曾坚信自己是神之子、佛之末裔,对宗教的热情成为人类的核心,宗教人士被尊为人类中最崇高的存在,十字军屡屡兴起,天皇还曾自称是三宝的奴仆,这样的时代也曾存在过。
然而,不久之后人们对宗教的热情消退,当人类理智地觉醒时,开始相信能够指导人类精神生活的是哲学。在东西方,众多哲学家们纷纷向人类展示了诸多哲理,告诉人们应该这样做、应该这样说、应该这样思考。但即便如此,人类也并未因此而得到救赎。
接下来出现的、能够诉诸人类情感与理性的便是文学了。文学不像宗教那样是非理性的,也不像哲学那样仅靠理智,它既能触动情感,又能轻柔地抚慰理性,试图成为精神生活的引领者。但是,凭借托尔斯泰伯爵、陀思妥耶夫斯基那些深刻的文艺作品,人类就因此得到救赎了吗?
那些整日在田间、工厂里劳作、目不识丁、无暇思考的人被视为低贱,而在书斋里思考深邃哲理的少数被选中的人却被视作高贵,这是人类思维方式的一个重大错误。精神生活并非人类唯一的生活。认为精神生活才是高贵的,物质生活是低贱的,这显然是错误的但由于人类拥有其他动物所没有的思考能力,所以常常过度尊崇它,即便在现在,也仍有一部分人是这样。
而试图纠正这一错误的运动之一便是社会运动。人们发现,要改善人类全体的生活,直接的社会运动远比文学更为有力。于是文学反倒沦为要被社会运动所利用的对象了。
这种对思考的过度尊崇,成了艺术小说的弊病。无论其多么低级、浅薄,只要是被尊崇的、除去有趣的部分,在精神生活层面就被认为是高贵的。
说到底,思考的高贵之处,也仅仅在于能让读书人因此而产生感慨罢了。过去的文学作品中,描绘了太多无法给人带来任何感慨、陈腐且套路化的内容,已经失去了让人产生感慨的力量。如今,托尔斯泰伯爵、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真的还能像过去那样给读者带来感慨吗?
我已经说过,认为只有精神生活值得尊重、物质生活低贱的这种观点是错误的。因为物质生活才是精神生活的根基,我并不是要比较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哪一个更尊贵。只有物质生活稳定了,精神生活才能充分开展。那么当下的物质生活状况如何呢?由于资本主义社会的矛盾,大众的物质生活正日益极端贫困化。看看现在的社会,不是正以加速度陷入混乱吗?一方面,由于科学的异常进步以及交通手段的发达,生活、社会、思想都在时刻发生变革,已经不再允许像过去那样在同一状态下悠然度过半个世纪、一个世纪了。
社会将会变成什么样?思想又会有怎样的结局?难道如今没人能对此给出明确的答案吗?自己所立足的根基正在动摇。女性一方面想要摒弃封建贞操观念,却又找不到可以替代它的道德准则。男性脱掉了旧衣服,却不知道该穿什么样的新衣服。社会虽然想要掀起一场革命,但两种势力却在相互对等抵抗着。
如今,欧洲文明正在衰落,美国资本主义的爵士乐文明洪流正试图将全世界的人淹没。人们或许会愤懑地、深深地为被卷入那深邃且不可测的洪流而慨叹。而且,即便在慨叹之时,他们也都一同被泛滥于世界的美国文化浪潮所裹挟,只能随波逐流。收音机、爵士乐电影横行霸道。人们受到它们的影响,却不知何去何从。
这种加速的生活令人眼花缭乱,让人没有余裕去深入思考。人们不知不觉地,为了摆脱生活的困苦,开始追求瞬间的享乐。街上有电影院。有挂着红灯、蓝灯的咖啡馆。街上每家店铺都传出收音机的声音。就这样,如今世界迎来了前所未有的快速与混乱。这所有的问题,或许最终会由直接的社会运动来解决。
但是,在这里,让我们把目光转向文艺。文学难以承受这种匆忙慌乱,显得有些不知所措。与其他艺术不同,文学以时代为背景,必须把握时代意识,而且以往总是试图描绘人类永恒的情感,仅仅是一头扎进人类的情感当中,所以面对由外界急剧变化所带来的思想、情感的动荡,似乎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换句话说,在文学史上,一种新兴的文艺要达到成熟完备的阶段,需要半个世纪甚至一个世纪的文明延续。如今,被社会的急剧变迁所压倒,已经没有余裕将其打造成一种固定的形式了。因此,像以往那种深入凝视人类的永恒性、试图把握灵魂深处的文学,不仅不会受到读者的欢迎,而且对于想要进行创作的人来说,外界也实在是过于喧嚣了。美国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美国自建国以来,资本主义发展得极为迅速。如今在美国,根本找不到能称得上是艺术的东西。
我已经多次提到,从 19 世纪末到 20 世纪涌现出的大文豪们,如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易卜生等等的文艺作品,对如今的读者来说已经没有了昔日的那种刺激。人们早已失去了通过阅读文艺作品来改善生活的那种期望。民众为了逃避这七灾八难的物质生活的苦恼,开始追求享乐的东西。于是,只要存在文学方面的需求,人们就会开始期待通俗文艺的出现。通俗文艺、大众文艺的产生与兴盛便由此而来。
在这种情况下,当然,这其中也包含着科学发展的因素,但在文艺方面尤其需要注意的是印刷术的发达与普及,随之而来的便是一般读者水平的提高以及阅读能力的普及。这无疑是大众文艺发展的一个原因。
艺术小说的衰落与大众文艺的发展,在世界各地都能找到例证。在法国,如今那种诙谐文学之类的东西正盛行一时;在美国,如前所述,当然可以说艺术小说几乎不存在;在德国,诸位要是去丸善书店一看便知,那种低俗读物正流行着;在英国,大众文艺正处于全盛时期。即使在新兴的俄罗斯,尽管当局大力鼓励文艺创作,但似乎依然看不到能与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相媲美的伟大新时代文豪的出现。认为日本由于廉价盗版书的泛滥导致艺术小说陷入困境这种想法是浅薄的,日本同样也是被世界潮流所裹挟,出于同样的原因,应该认为艺术已经陷入困境才是正确的。如果说因为盗版书的原因导致陷入困境是正确的,那么读者就只有那种程度的需求,要是只有这样的读者需求,那可真是太无趣了,而且作者要是意识到自己艺术上的无力,那干脆别写小说好了。但是,读者绝不是满足于那种需求的。事实证明,广大的读者群体对艺术小说并不会感到厌倦,反而会热烈地追求大众文艺。关于日本的特殊情况,我打算稍后再述。
所以,我所说的艺术小说的衰落,绝不是意味着它的灭亡。所有事物,包括艺术,都存在着时代变迁。例如,无论怎么说,雕刻艺术在古希腊时代是最为发达的。但即便如此雕刻这种艺术形式至今也并未消亡。再举个例子,如今在美国,纯粹的绘画并不存在,绘画仅仅是以海报绘画的形式存在着。就是在这种意义上,我才说艺术小说衰落了。
最后,尤其要针对日本文学史说上一句。这是因为它是日本大众文艺发展的一个重要因素。在本章开头,我就提到过人类过度高估了精神生活。日本由于在世界文明发展中相对滞后,又过于匆忙地引进世界文明,导致出现了消化不良的情况,特别是上述情况对日本文艺的发展造成了畸形的阻碍。再重复一遍,在日本,尤其是那种无法给读者带来任何感慨、陈腐且套路化的内容描绘得太多了。也就是说,从明治末期到大正,再到现在,自然主义文学的引进、泛滥,进而导致对极端、异常事件的轻视、对兴趣的否定,因此,日本的文艺呈现出畸形的发展。其残留的影响至今依然存在,这次反倒导致了日本近代文艺在取材方面的困境,与世界文艺的衰落合流,从而导致艺术小说的不景气。这一情况也成为日本大众文艺发展的一个原因。
而且,一方面也是由于匆忙引进西洋文艺而没有足够的余裕,日本除艺术小说之外的其他种类的文艺作品极少,这最终也成为促进大众文艺发展的一个原因。
以西洋为例来看,立志小说有马洛赫的《约翰·哈利法克斯绅士》等;少年小说有史蒂文森的《宝岛》、亚米契斯的《爱的教育》、马洛的《无家可归的少女》等;科学小说有威尔斯的诸多作品等;冒险小说风格的读物有哈格德的作品、吐温的《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汤姆·索亚历险记》等;家庭小说有《黑马故事》、法拉的《三个家庭》、霍桑的《红字》等;目的小说有《汤姆叔叔的小屋》等;历史小说有显克微支的《你往何处去》、狄更斯的《双城记》等;传奇小说有《天方夜谭》、果戈理的《塔拉斯·布尔巴》《鲁滨逊漂流记》等,还有《爱丽丝梦游仙境》、兰姆的《莎士比亚故事集》、费奈隆的《忒勒玛科斯历险记》、奥尔科特的《小妇人》、金斯利的《希帕蒂娅》、于斯曼的《黑郁金香》等;侦探小说有著名的勒布朗的亚森·罗宾系列、柯南·道尔的夏洛克·福尔摩斯系列,还有切斯特顿、弗莱彻等等。像上述这些种类的文艺杰作,在日本,至少在明治以后可以说是几乎没有的。然而,日本读者对文坛小说的停滞并不感到厌倦,对上述种类的文艺作品有着强烈的需求,甚至由于日本文艺那种畸形的发展,这种需求反倒有被助长的感觉。
就这样,震灾之后日本的大众文艺迅猛地发展起来了。但这也仅仅是发展的最初阶段而已。目前也只是其中一部分得到了发展。大众文艺的发展今后还会更加蓬勃。大众文艺正逐渐在时代小说、现代小说、少年少女小说、侦探小说、冒险小说、传奇故事等领域,愈发广泛、愈发深入地在读者大众中泛滥开来。在这种愈发混乱且速度加快的同时,大众文艺作为一种娱乐性的、且具有启蒙作用的事物,即便在大众贫困加剧的情况下,其未来的发展也值得期待。不过,需要注意的是,在大众文艺中,即便仅仅凭借兴趣本身,即便没有任何目的性,它也是能够独立存在的。
以上,我已经阐述了大众文艺的意义。接下来,在下次讲座中,我打算从日本大众文艺的历史发展过程继续展开讲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