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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小荒山

白烁呼吸瞬间一顿。

上将军府家的嫡小姐,自小出入豪门世家的诗会夜宴,见过的勋贵子弟清流名士如繁花过眼,可无一人长着这样一张脸。

斜鬓如星,俊美绝伦。这少年只是闭着眼,恐怕就能折了满城少女的心。

当然,这满城少女,恰不包含一心向仙、心如铁石的小白烁。

“我去!死的活的?”

少年双眼紧闭,脸色惨白。白烁方才那一瞬的呼吸骤停,完全是以为摸到了一具尸体,直到摸到少年鼻尖那一抹气儿,白烁才拍拍胸脯,顺过气来。

“还好,活的、活的。这到底是哪儿?”

白烁缓过神,听见远处前厅土匪喝酒吃肉的吆喝声,这才想起自己被毛驴坑,被土匪一斧劈晕的事儿。她揉了揉头,爬起来扒在窗户孔里朝外瞅,见四处高山环绕,独山中一方木寨。这木寨奇怪得很,明明是个土匪窝,却一没哨岗,二无巡逻,守卫松散得不得了。

就这也敢占山为王,当道抢掠?是不是脑袋锈到了?白烁有些无语,但这好歹也是个土匪窝,若是她的身份暴露了,丢脸是小,被老爹寻到捉回京城事就大了。她这次破釜沉舟,逃婚出来,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回去了。

白烁麻溜地起身,飞快朝门边跑,轻轻一推门,那柴房门竟直接开了。白烁大喜,正准备溜走,突然想到了什么,一回头瞅向地上半死的少年,一咬牙折返回来。

白烁解下自个儿的布衣外套飞快扔在少年身上。

“好歹也能保保暖。”白烁喃喃自语,捏了捏少年的手,“兄弟,对不住了,我还要当神仙的,可死不得。你……你保重啊!”

白烁起身欲走,脚下一趔趄,差点摔倒。她一低头,瞅见少年腰间滚出个黑咕隆咚的东西。

什么东西?白烁鬼使神差地低头将那物捡了起来,那东西到白烁手心的一瞬竟发起光来。白烁骇得把那东西一扔,那东西“扑通”一下砸到少年头上,滚在地上,瞬间失去了光芒。

少年一声闷哼,眉头紧皱,额头一角瞬间肿了个包,脸色更白,却没有醒过来。

“不会被我砸死了吧?”白烁心头一跳,胆战心惊地摸了摸少年的鼻息,见还有气儿,松了口气,“兄弟,见谅见谅,手误啊,手误。”

白烁朝后一退,手不小心摸到地上那东西,那东西竟又发出光芒来,白烁这回镇定了,拿起那玩意儿仔细打量起来。

那是个圆滚滚的小木头,半个巴掌大,憨态可掬,像个小猪,木牌周身散着莹莹光芒,一闪一闪,瞬间照亮了四周。

“木头也能发光?”白烁眼睛一亮,垂涎地看向面前昏迷的少年,“难道他是个神仙?我遇到神仙了?不对不对,神仙怎么会被捉到土匪窝里来?”

白烁忙不迭摇头,一弯腰想把木头放回少年身上,又停下了。“山里这么黑,这东西一准有用,说不定还是个宝贝呢。”白烁瞅了少年一眼,把木头往怀里一揣,拔腿朝外走去。

“咝”,白烁一脚跨出,衣摆被扯烂的声音响起。她诧异回头,却见那少年紧紧地抓住了她的裤脚。

“我、我、我不是故意拿你东西的,我就是借个火!”白烁忙不迭把木头捧向少年,地上却毫无声息,白烁一低头,见那少年仍旧双眼紧闭,毫无知觉,只是一双手拉着她的裤脚,唇角倔强而冷冽地抿起,仿佛非常不悦。

拿人手短,白烁心底有些发亏,但瞅了瞅外面漆黑的山林,她抱着那块发光的猪木头,猛地一抬脚,踢开那少年,飞快地推开虚掩的门,撒丫子朝寨外跑,消失在夜色里。

正厅里,土匪们喝的正兴起,猜拳饮酒快活得紧,二当家吴用想起关柴房里那两个小子,醉意蒙眬地问:“大哥,柴房里那两个细皮嫩肉的,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咱抢了不就完事了,带回来糟蹋粮食做什么?”

“你懂个屁,长得俊俏才好,赶明儿去山里给那个受伤的找点草药喝,等养好了病,洗干净了送城里的迎春楼,能卖个好价钱。”张朝灌了一大口酒,粗犷大笑。

说到这儿,吴用皱了皱眉,有一丝担忧:“大哥,这木啸山外人从来进不得,这小子到底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张朝抱酒瓶的手一顿:“山里头都查看过了?”

“查过了,兄弟们把山都翻遍了,没有外人进来的痕迹,这小子就像是凭空出现的一样,也太邪门了。”吴用朝四周一看,压低声音道,“他该不会知道咱们寨子的秘密吧?”

木啸山位于皇城不远,这么些年潍城的守将始终未能将这山里的土匪剿灭,倒不是这一群土匪有多悍勇,而是无论官兵进山搜查多少次,都找不到这窝土匪的老巢。这事儿着实有些邪门,再加上这群土匪除了打劫商队,从不害人性命,潍城的巡抚怕此事闹到天听会被皇帝责罚,便将这山中有土匪之事给瞒了下来。

张朝和吴用本是山中木家村的百姓,自小在木啸山中长大,山中闭塞,不见天日,木家寨的村民几百年前为躲避战乱逃进深山,村里的百姓极少出去,不为外界所知。张朝是村长的儿子,老村长临死时告诉他,他们的先祖逃难时来到此处,无意间扑灭了山中大火,后被这座大山庇佑,只有土生土长的木家村人,进山后才能找到木家寨,任何外人入山,只会被迷雾所扰,无功而返。

张朝做了村长,知道了这个秘密,随着老人们亡逝,村子里越发困窘,他便干脆召集村中的壮丁借着地利做了土匪,隔上半个月打打秋风,寨子里的日子过得很是滋润,这也是木家寨身为土匪窝,却无人看守警戒的原因。

吴用这么一提醒,张朝顿时紧张起来,站起身。

“今天抓的那个是从山下带回来的,不用管。去把那个昏迷的浇醒了带过来。”

“是,大哥。”吴用急匆匆领着弟兄去了。

“哗啦”一声,柴房门被推开,火把照亮房内,吴用看着空空如也的柴房,脸顿时青了。

残月高照,密林中老树盘虬,阴风阵阵。白烁用那件布衣紧紧把少年绑在背上,胸前挂着一闪一闪的木猪牌,艰难地在山中挪动,每走上几步,她便在树上画个月亮好识路。

“兄弟,我瞅你也不是个短命的,要是咱们能活着下山,你可要报答我啊!”白烁额头大汗淋漓,山中阴沉可怖,她多少有些害怕,只得占些嘴上便宜。

“以身相许就算了,金子银子我也不缺,这会发光的……发光的宝贝我瞧着挺好的,呼呼……要是你认识神仙,可得给我指个山头啊。不对……”白烁喘着粗气的声音一顿,朝四周打量,果见身旁树上画着一轮半月,正是她的杰作。

“怎么回事,我怎么一直在原地打转?”白烁脸一白,林中阴风阵阵,心里顿时抖成了筛子,“难……难道有鬼?”

白烁可是信鬼神的,正胆战心惊之时,一声狼嚎响起,白烁心里一慌,摔在地上,绑着的布衣被树枝划开。少年从她身上滑下,头狠狠砸在一旁的树上,额头另一边又肿了个包,一左一右倒是对称了。

少年那一砸把整棵树都震动了,鸟雀飞鸣。白烁忙爬过去看那少年,探少年还有鼻息,一时倒忘了害怕,忍不住赞一句:“兄弟,命硬啊,佩服佩服……”

“那边有光!去那边看看!”

身后土匪的声音突然响起,不远处火光蜿蜒,朝着这个方向涌来。

“糟了,追上来了。”

白烁一惊,手忙脚乱地把胸前的木猪牌挂回少年身上,猪牌果然没了亮光。

黑暗中白烁背着少年撒丫子朝前跑,她一脚踩空,“啊”一声,两个人朝土坡下滚去,又是一声“扑通”,少年不知又撞到了什么,“咚”的一声响,清脆透顶。

白烁虽然摔在了少年身上,但手臂指尖也被岩石尖枝磨出了血来,她一把朝身后的少年摸去,却碰到了少年胸前的木猪牌。

谁也没有瞧见,白烁指尖的鲜血被木猪牌吸进,猪牌瞬间跳到了白烁身上,在黑暗中源源不断地将她指尖的鲜血吸入。木猪牌突然光亮大作,冒出一道灵光,窜进了少年眉心。

就在这时,少年倏然睁开了眼,和他面前的白烁四目相对。

白烁从未见过如此清冷的眼睛,冰冷彻骨,可这双眼太漂亮了,哪怕冻得人心底生寒,却也舍不得移开分毫。

少年皱起眉头,眼底拂过淡淡不悦,刚欲开口,却突然被捂住了嘴。

“嘘,别说话,有人在追我们!”

白烁压低声音,一手捂着少年,一手指着头顶。

“继续找!快!别让他们跑了!”头顶火光闪现,土匪们举着火把在四周搜寻。

白烁回过头,又撞进了少年清冷的眼睛里,两人不过咫尺之距,掌心被少年喷出的气息染得湿润,白烁心底一跳,刚准备开口,一道劲风扫过,劈在她后颈。

“你……”

又被敲晕了!这又是哪个天杀的!

白烁还没骂爽,缓缓闭上眼,眼一直朝地上倒去。

一双手将她接住,少年皱了皱眉,有些不解自己的行为。

那劲风化为一个青年,身形魁梧,面容肃冷,不苟言笑,他朝少年半膝跪下。

“主子,藏山来晚了。”

木啸山下不远处,一队人马御马奔来,重昭紧握缰绳,神色焦急。他身后跟着的卫队个个目露精光,一见便是精锐。

一骑从远处折返,重昭挥手,众人停下。

“公子!”来人是重昭的贴身侍卫重归,他低声禀告,“二小姐的踪迹在潍城附近消失了。”

重昭神色一变:“阿烁的踪迹消失了?怎么会?再去探!”

“是。”重归还未离去,一旁又有侍卫大喊。

“公子!这里有个人!是个女子!”

重昭转头,众人朝一处举起火把,一旁的小林边,一白衣少女浑身是血倒在地上。

“阿烁!”重昭呼吸一滞,慌忙从马上跃下,踉跄着朝那少女奔去。

月色下,少女昂起头,望着少年急切的神色,伸出了手。

“主子?她怎么办?”

谁?谁怎么办?

“可要斩杀?”

斩杀谁?我?不要啊!我还要做神仙的,呜呜呜……

“她能唤醒龙一,而且她身上有龙二的气息。留着她,有用。”

是啊是啊,我有用,我很好用,好汉留命啊……咦?什么龙一龙二?

头痛欲裂中,白烁努力睁开眼,只见逆光下立着一道模糊的身影。白烁朝光的方向伸出手,那人缓缓转身,她还未瞧个真切,又陷入沉沉的黑暗中。

潍城的一座客栈中,茯苓缓缓睁开眼,耳边一道声音响起。

“你醒了?”

茯苓目光一冷,一朵花蕊从她掌心化出尖刺,朝床前人的额心射去。重昭瞳中印出妖艳的花蕊,无法动弹,就在这时,看清重昭容颜的茯苓闪过昨夜火光中的一幕,猛地收回花蕊,妖力反噬,吐出一口血来。

“你……你……”重昭脸色惨白,指着茯苓,眼神恐惧,“妖……妖怪……来……”重昭大声呼喊,还未开口,就被茯苓甩出一道妖光定住。

茯苓看着肩上被细心包扎过的伤口,冰冷的神色渐柔。

“不过是个凡人,既救了本君,本君就饶你一命。”

茯苓掌心的花蕊缓缓朝重昭飞去,在重昭惊惧的目光中吐出一团红色气息,重昭目光渐渐迷茫,茯苓收回花蕊,伏在床边咳嗽,嘴角沁出血迹。

重昭眼神逐渐清明,见茯苓醒来,连忙奔来扶住她:“姑娘,你醒了?”

显然,他完全不记得方才发生的一切。

茯苓淡淡点头,就要起身:“多谢相救,告辞。”

“姑娘,等等!”重昭忙按住茯苓,后退一步,“姑娘莫急,昨夜为姑娘包扎的是客栈的老板娘,重昭绝无冒犯姑娘之举。大夫说姑娘受伤不轻,需静养,我寻了百年老参来,能为姑娘养身。”

重昭说着,从桌上端来冒着热气的参汤,递到茯苓面前,虽然啰唆,眼中倒是单纯的关切。

茯苓自小在仙界受尽奚落,入冷泉宫后一心修炼,性子清冷狠辣,从未被人照顾过。面前这少年虽是个凡人,又啰唆得讨厌,但难得让她心头一热,生出些许慈悲心怀来。

茯苓垂眼,接过参汤,抿下:“多谢。”随即抬眼,冷声问,“你有何求?只管说来。”

重昭一愣,笑起来:“姑娘多心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昨夜相遇,也是缘分……”

“说人话。”茯苓冷冷打断,不悦扫来。

重昭还真是个实心小伙,被一只妖这么瞪倒也不怕,飞快道:“我已经叮嘱过掌柜了,姑娘只管在这里住到伤好为止。”

“不必,明日我便走,出去吧。”

“姑……”重昭期期艾艾开口,打量着茯苓不耐烦的脸色。

“有话快说。”茯苓冷哼。

“姑娘,不知你可在昨夜那条道上见到过我家中幼妹?”重昭说着,连忙从袖中拿出一幅画像来,正是白烁的小像,“我妹子喜着男装,许是做少年打扮……姑娘可曾……”

“没有。”茯苓不耐地扫了一眼,冷冷打断。

重昭满腔希望扑了个空,不由面露失望,随即又问:“那姑娘昨夜为何伤重倒于路边?”

茯苓眼一冷,目中露出一抹寒光,却又听重昭道:“可是遇到了歹人?重昭听闻木啸山附近偶有山匪出没。”

茯苓神色稍缓,点头:“昨夜之事,我不想再谈。”

重昭本想再问,见茯苓神色恹恹,怕是昨夜受了惊吓,也不好再多说:“那姑娘好生修养。”

重昭心念白烁,转身忧心忡忡地离开了。

待房中不剩他人,茯苓盘腿而坐,凝神疗伤,周身被赤红的妖力覆盖。良久,红光散去,茯苓脸色恢复些许红润,缓缓睁开了眼。

“出来吧。”茯苓冷冷开口。一紫衣蒙面人在床前现出身形,半跪于地:“见过二宫主。”

“可找到皓月殿之主的下落?”

紫衣人面色一颤:“已经搜遍了木啸山四周,尚未找到他的踪迹。”

茯苓皱眉,目光一冷。

妖界本只有冷泉宫和静幽山狐族分庭抗礼,七年前妖界极北寒冰之地封印的妖兽饕餮出世,祸乱妖界,一神秘妖君横空出世,于寒冰之地与饕餮大战三日,尽灭饕餮一族,威震三界,那人便是梵樾。无人知其来历,亦极少有人见过他的真容,只听闻他性寒如冰铁,妖力高绝,短短七年时间,在极北之地建皓月殿,倚仗冰寒之地的天险,广纳妖君,这两年皓月殿已有超越冷泉宫和静幽山的势头。

三年后就是当年鸿奕定下的妖皇之位争夺之期,鸿奕曾有令,凡妖族半神之上,皆可参选。若梵樾能在三年时间内晋位半神,他就会成为瑱宇和常媚最大的对手。狐族与世无争惯了,常年隐居静幽山,瑱宇便视梵樾为眼中钉,可惜这些年梵樾从不出极寒之地,而旁的妖族入极寒之地,妖力将被压制,所以这些年,冷泉宫一直未找到机会对皓月殿下手。

自茯苓投入冷泉宫后,在瑱宇的帮助下淬炼妖骨,又屡立战功,如今已是冷泉宫二宫主,深得瑱宇看重,三个月前瑱宇闭关修炼,冷泉宫便由茯苓执掌。三日前,茯苓得到消息,梵樾自极北之地而出,来到人间,她便秘密率冷泉宫高手追来人间。可她未想到,梵樾一个妖君,在冷泉宫举宫高手的伏击下,竟还能全身而退。

梵樾若不死,将来必成冷泉宫的心腹大患!

“木啸山中呢?他受了重伤,不可能逃远。”茯苓昏迷前那致死一击,绝对能重伤梵樾,他不可能消失得毫无声息。

“这便是属下疑虑的地方。二宫主,那座山有古怪。”紫衣面具人沉声道。

“古怪?什么古怪?”

“那山中有一道灵力存在,那灵力化成了一道迷障,将整座山笼罩。无论我们使用什么方法,都只能在山的外围打转,无法走入真正的木啸山中。”

“你是说那座山有自生的灵力?”茯苓面露惊讶,“不对,若是那山已生出灵气,昨夜我便会察觉,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山中灵气源于天地灵气所孕的天材地宝,而不是那座山。”茯苓眼中露出一抹光,“皓月殿之主来到人间,果然是有目的。能让他亲自前来,那宝物绝对不凡,他也许已在木啸山中,我们一定不能让他得手。”

紫衣人面露难色:“可我们破不了那迷障,就算猜到皓月殿之主藏身其中……”

茯苓诡谲一笑:“我们破不了,可有东西能破。”

“二宫主是说……”

“血,天材地宝蕴满天地灵气,仙妖之力勘不破,但凡人的血乃人间至阳之物,只要将五百男子的纯阳之血以八卦之阵洒满木啸山,宝物灵气受损,那迷障自然就会散开。”

紫衣人皱眉:“人间一直由仙界管辖,要是我们弄出这么大的动静,只怕还未破开木啸山,便会惊动天宫。”

“妖族在人间屠戮自是不可,可若人与人互相残杀,他天宫也不能插手人间俗事。”茯苓冷冷一笑,“去查一查刚才那个重昭的来历。”

“是,二宫主。”

紫衣面具人消失在房中,茯苓低头,目光落在床头那碗早已冷却的参汤上,嘴角难得勾起。

“傻子,你既救了我,我便再给你一份机缘好了,若此事能成,将来我冷泉宫必会福泽你一家,让你享尽人间富贵。”

“啊啊啊啊,我有用,我有用,不要吃我!”白烁猛地睁开眼,挥舞手大喊。

一道刺目的阳光射入,白烁摸了摸自己的脸,然后用力掐了一下。

“哎哟,疼!我还活着!”白烁激动不已,这才朝四周望去,天已明,她躺在一个山洞里,手臂上的伤被草药敷过,清清凉凉。

这是哪儿?白烁皱眉,眼中生出疑惑,一道声音响起。

“你醒了?”少年清越的声音响起。白烁转头,见昨晚那少年赤着半身从洞外走来,怀中用荷叶抱着些野果,笑容爽朗。

白烁愣愣看着他,有些恍神。

少年把野果递到她面前,和煦一笑:“你饿了吧,这里有些野果,给你。”

白烁茫然接过野果:“你……我们怎么会在这儿?”

“我也正想问你,我本被土匪捉进了寨里,醒来时却发现我们俩倒在这个山洞外……”

“是我救了你!”白烁终于缓过神,飞快道,“我同你一样,在山外被打劫,捉进了寨子里。昨天半夜,我趁他们松懈之时,背着昏迷的你逃了出来。”

“原来如此。”少年满眼感激,“多谢小兄弟救命之恩,木凡感激不尽。”

“好说、好说。相逢即是有缘,我……”白烁一挥手,袖中一物飞出,骨碌碌落在地上,转了个圈才停下来。少年一低头,看着地上的木猪牌,愣住。

“我……我……”白烁呆呆地看着那憨态可掬的猪牌,迎上少年疑惑的眼神,脱口而出,“昨夜你昏迷了,身上带着这物沉重得很,我怕你累着,就帮你先保管了。”

“噢。”少年眼一弯,眼底清澈单纯,“原来是这样,这东西本是我在集市上淘的玩意儿,木凡身无长物,就赠予……”

少年捡起猪牌,递到白烁面前:“对了,还不知道小兄弟如何称呼?”

“我叫白……白……”白烁一顿,硬生生把后面一个字给咽了下去。

上将军的嫡小姐,有心人一查便能知道她的身份,况且她如今还是相府逃婚的儿媳。

“白白?”少年眨眨眼,笑得温纯善良,“好奇怪的名字,那我以后便唤你小白吧。”

小白?叫狗呢你?

白烁心里直骂,脸上却笑得自然:“成,这样亲切。”

“小白,这小玩意儿就送你了。”木凡把猪牌随手递到白烁面前。白烁伸出手,脸一僵,手停在半空。

妈呀,这玩意儿碰到她会发光啊!要是这家伙发现这猪牌是个宝贝,准能猜到她昨夜是趁火打劫……

“怎么?你不喜欢?”

“没,怎么会呢!这猪……猪多可爱啊——”白烁两个手指尖尴尬地戳着,“它沉得很,你就放那儿,我等会儿再拿……”

白烁话还未落,木凡一个抛物把猪牌朝她扔来。

“哎哟!”白烁条件反射接过,一慌神就要把木牌扔出去,却突然发现,这猪牌居然不亮了。

白烁愣住,捧着猪牌左看右看:“它……它不……”

木凡眼中一抹讶色亦转瞬即逝:“它不怎么?”

“我是说,它果然不沉!”白烁话锋一转,飞快把猪牌朝怀里一放,抓起野果啃了一口递给木凡一个,“那就多谢木兄好意了!对了,木兄,你家住何方,可知道这到底是何处?怎么会被掳到这儿来?”

木凡瞅了那野果一眼,到底还是接过了,拿在手中把玩:“我是边关人氏,本是入京替家中卖些边关的药材,没想到昨日我途经这木啸山,被山中的土匪抢了财物抓了进来。”

“一日打劫好几次,倒是勤快!”白烁忍不住嘟囔,“木兄,咱俩还真是同病相怜,我也是昨天被抓进来的。这木啸山我原也听过,好像是在潍城附近,是座荒山。奇怪,我昨晚见这土匪窝也不大,那寨里最多百十来个土匪,潍城是富庶之地,兵力强盛,怎么会连这么个小小的土匪窝都端不掉?”白烁神情疑惑,走到洞口,见眼前参天大树遮天蔽日,整座山中生机勃勃,随即一愣。

夜晚黑沉,兼又兵荒马乱地逃命,她一时没想起来。昨日在官道上瞧见的木啸山明明只是一片荒山,不过几个小土坡,几棵发黄的小树罢了,可这里……明明却是另一个世界。

“昨天我……我……”白烁指着外面,张口结舌,“我在官道上瞧见的木啸山不是这样的!”。

“不会吧?”木凡一脸惊讶,立马起身走到洞口,“我是边关人氏,从未来过京城,昨日倒也没太在意。小白,你会不会记错了,天下间哪里会有这么离奇的事?”

“我肯定没记错……”白烁遥遥朝天望去,烈日当空,却只在蔽日的枝芽中露出几星斑点落在地上。

“昨夜我就发现,这地方怎么都走不出去,果然有古怪……”白烁一脸惊恐,“木兄,我……我害怕……”

白烁战战兢兢,拉了拉木凡系在腰间的衣服,木凡瞧她这副恐惧不安的模样,眼眯了眯,但还是宽慰着:“别怕,这世间哪有什么妖邪,昨日抓我们的土匪都是人,他们既然在这儿生活得好好的,就表示他们并不惧怕此处,也知道离山的路。”

“木兄,你说得太有道理了!”白烁被这么一点拨,顿时反应过来,一拍手,“只要我们跟着那些土匪下山,就能离开这儿了,那我们赶紧回寨子吧。这群土匪贪心得很,看他们这频率,怕是今日还会下山打劫。”

“好。”木凡倒是干脆利落,将腰间衣服解下穿上,“你可还记得从寨中走出来的路?”

“虽然天黑路乱,不过我出寨子时在树上做了记号。”白烁瞧见不远处一棵树上刻着自己昨夜用石头画的月亮,三两步奔上前指着月亮,“咯,就是这个。”

“那走吧。”

“嗯”。白烁心急得很,率先朝前走去。木凡慢悠悠跟在身后,掌心一动,一道银色力量窜出,朝深林中而去。

银色妖力在林深处四窜,寻到一处狼群,跃进群狼的眼中。众狼霎时眼泛银光,朝白烁和木凡的方向而去,惊起鸟雀无数。

木家寨练武场中,张朝正紧皱眉头来回走动,忽见远处林中群鸟惊入空中,面色一凝,吴用从寨门的方向跑来,气喘吁吁大喊。

“大哥!你瞧见没,山里有动静了!”

“还用你说。准是那两个臭小子,叫上兄弟们,这次一定要把他们带回来。”

“是,大哥。”

此时木啸山外,重昭一马当先,茯苓跟在他身旁。两人身后,浩浩荡荡跟着一队装备精良的护卫,一眼望去,绝不低于五百之数。

“茯苓姑娘,你说的可是这里?”重昭指着木啸山,扬鞭问。

“不错,昨夜太黑,我虽是昏迷了,记不太清,但模糊中瞧见一位姑娘被一群山匪掳进了山中,想来应该是令妹。”

重昭眼露担忧,气愤不已:“敢动阿烁,我要掀了这座山,宰了这帮败类!茯苓姑娘,你有伤在身,我让人送你先回城里,免得等会儿打起来误伤了姑娘。”

茯苓目光一闪:“也好,不过公子入山,还需当心一事……”

“何事?”重昭见茯苓低低咳嗽,忙凑近了几分,“茯苓姑娘,你没事……”

茯苓突然转头,朝重昭吐出一口轻烟,轻烟飞快窜进重昭眼中,他清澈的目光渐渐变得迷茫。

“山中险峻,茯苓还是陪着公子一同入山吧。那寨门极是难寻,不如分成十五之数,散在山中寻找,公子觉得如何?”茯苓声音鬼魅,直直看着重昭。

“甚……好……”重昭缓缓开口,随后转头,“依此令,入山!”

“是!”一众护卫并无人察觉重昭异常,他们训练有素地潜入山中,很快,重昭身后便只剩他从京中带出的侍卫。

数道紫色虚影飞快地跟在离去的护卫身后,转瞬消失在林中。

“走吧,重公子。”茯苓勾了勾嘴角,在重昭的马头上拍了拍,领着众人悠闲地朝山中走去。

京城,丞相府正厅。

重泰手中的茶杯重重落地,一派盛怒:“你说什么?那孽畜调走了重府在潍城的侍卫?”

管家战战兢兢,不敢抬头:“庄子上的人说,小少爷拿了老爷您的私印,他们不敢违逆。”

“荒唐!”重泰拂袖而起,“你去,亲自去潍城,把那个畜生给我带回来!”

“可是小少爷是去寻白小姐的,若是未找到白小姐就归来,只怕对白将军也难以交代……”

重泰面色一僵,阴沉地沉下眉:“当年为昭儿定下这桩婚事,也不知对我重家是福是祸。白荀生二女,长女端庄聪慧,这白烁也太顽劣了些。”

管家低声道:“老爷。”

重泰轻哼:“罢了罢了,重安……”重泰摆手让管家靠近一些,“我修书一封,你去潍城,让赵知府帮你,把他们两个平安带回来。”

“是,相爷。”管家转身欲走,重泰声音又起。

“切记,此事一定要隐秘,切不可让人知道,否则我重、白两家在京城必会沦为笑柄!”

“是!”

“还没问,小白兄弟是哪里人氏?”

参天古木下,阳光懒洋洋照着,木凡和白烁走在林中,倒有几分与世隔绝的静谧。

“我啊,家就在潍城附近的一个小村落,这不是年头不好嘛,我爹让我去南方寻个差事,好赚些银子养家。”白烁手里拿着一根枝条,信口胡诌。

“是吗?”木凡淡淡勾了勾嘴角,闲庭漫步一般。

白烁没听清他说什么,一回头,见少年笑着朝她望来:“对了,小白既是第一次离家,想必也没来过木啸山吧?”

白烁搓了搓手臂:“这么邪门的地方,请我来我都不来。”

“那你昨日被抓进山时,可有遇到过什么奇怪的东西?”

“奇怪的东西?”白烁脚步一顿,定定地朝木凡望来,木凡唇角微抿,双手交握于胸前,仿佛在等着她回答。

“还真有!”

木凡眉心一动,朝白烁近了两步:“哦?是什么?”

“你啊!”白烁咧嘴一笑,“昨天我是被打晕了带进山里的,一醒来在柴房就瞧见了你。后来被土匪追,慌不择路撞晕了过去,一醒来瞧见的还是你,你说你算不算奇怪的东西?”

木凡无语,嘴角抽了抽。

白烁瞧他那吃瘪的模样,嘿嘿一笑,在他肩上一拍:“好了好了,不逗你了。这奇怪的东西,在山里头我没遇见,山外头我倒还真遇见过。”白烁一边说着一边倒退着走,一脸愤愤,“昨日我在乡间捡到了一头驴,好吃好喝地供着,本来还指望它送我去南方呢,没想到那驴忒没义气,遇到山匪打劫,二话不说甩下我就跑了,还浪费了我两斤干草!木兄,你评评理,一头驴,怎能如此不讲武德!”

白烁一想到昨日那驴,情绪上头,却见木凡忽然停住了脚步。

“怎么了?”白烁一脸疑惑。

“你说的……是它?”木凡朝前方挑了挑下巴。

白烁转身,撞上了一双漆黑又无辜的大眼,那东西嘴里还含着两根没吃完的干草。

那“不讲武德”的驴做梦也没想到,山水有相逢,这逢得如此快,它颤抖地打了个响鼻,大舌头一卷,把那两根干草吞下去,风驰电掣般转头,头也不回撒丫子就跑。

“我去!死驴,你给老子站住!”

白烁双眼冒火,浑然忘了去土匪窝之事,朝驴追去。

山林间,群狼和山匪同时朝白烁的方向急速奔来。

山外,茯苓和重昭立在一处。凡人看不见面前的迷障,但茯苓知道,他们已经站在了木啸山真正的山门处。

“死驴,你给老子站住——”

白烁在林中追着武德驴狂奔,木凡懒懒地跟在他们身后,明明是在行走,但总能不远不近让白烁落在他视线之内。

“我去,累死我了……”

白烁终究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两条腿总不可能跑赢四只蹄子:“你……你给我等着……”白烁气喘吁吁,指着毫不停歇的驴,双眼发直,“以……以后让我瞧见你……我……我准把你烤成乳驴……”

白烁威胁的话说到一半,忽然听见驴蹄声比刚才快数倍地奔跑起来。

白烁疑惑抬头,只见那驴竟折返朝她跑来。

怎么回来了?难道这畜生良心发现了?白烁的念头还没闪完,瞬间明白这秃驴回来的原因。

只见林深处,十来只野狼跟在武德驴身后,疯狂地朝他们奔来。

“啊啊啊啊!狼啊啊啊啊啊!”

白烁毫不迟疑转身逃命,但她连驴都跑不过,又怎么跑得赢狼。白烁被树枝绊倒前,唯一做到的事,就是使出了吃奶的劲,抓住了那只试图再次逃之夭夭的驴的尾巴!

武德驴做梦也没想到,这女人临死了,竟还要抓个垫背的!

一人一驴同时被树枝绊倒,撞在了一块,就这么耽误的一瞬,群狼已经合纵连横,将他们紧紧围住。

“你这个疯女人,你死就死,带上我吃屎啊?”驴眼瞪得浑圆,只差冒出火来。

白烁的眼瞪得比它更大:“没听过吗?做鬼也要拉个垫背的!老子一个人才不走黄泉路!”

一人一驴眼里电光石火,突然有什么声音在耳边喘息,一片阴影将他们笼罩。一人一驴回过头,只见狼群眼中冒着绿光,吐着腥恶的气息,已经近在咫尺。

一人一驴突然抱得死紧,不约而同开始瑟瑟发抖。

三只狼突然伸出利爪,一个跃身朝白烁和武德驴扑来。

“啊——救命啊!土地公灶王爷月老,救救我啊!”

白烁猛地闭上眼,把头扎进驴脖子里。

我要死了!我还没当神仙呢!真的有地府吗?下面冷不冷?不行,我还没吃个饱饭呢,饿死鬼多可怜啊……

“咚!”一声重击,愤怒的狼嚎响彻四周。

白烁心里头转过了一千个念头,就是没等到狼嘴咬下的疼痛感。她从驴脖子里悄悄睁开眼缝,只见一个少年拿着一根木棒护在她身前,正是木凡。

一只狼被戳瞎了眼睛,群狼愈加凶狠地喘着粗气。

“木兄!”白烁激动得热泪盈眶,只差没叫“爹”了。

“小白,别怕,躲在我身后,我会保护你!”木凡不知从哪儿折了根树桩子,他肩头染血,却半步不退地护在白烁前面。

“你受伤了?”白烁失声,担心到了嗓子眼。

“没事!”木凡唇角紧抿,“我引开它们,小白,你找机会逃走!”

木凡冷喝一声,挥着木棒朝群狼而去。白烁一愣,仿佛没想到木凡竟会来救她。

“木兄!”白烁来不及阻止,木凡已经和群狼缠斗到一块,他虽是个少年,但格外悍勇,硬生生护在白烁面前,半步不退,狼群在他身上撕咬,不过片刻,他浑身是伤。

那武德驴在木凡挡住群狼的一瞬就要逃走,却被白烁死死拉住了尾巴,尽管木凡为白烁争得了机会,她却并没有逃走,只是满眼焦急地望着木凡,执着地抓着驴尾。

武德驴简直要哭了,这女人有脑子吗?有命不逃,在这儿发慈悲?

“小白!走啊!”木凡一棒挥开头狼,肩上又被咬了个窟窿,鲜血淋漓。

“我不走!”白烁双眼通红,略带哭腔,“要走我们一起走!”

“驴驴驴!”

要死你们一起死!别带上我啊,蠢女人!武德驴大声叫唤,急得只差没说人话了,可白烁眼缝都不朝它瞥一个,满心满眼只望着木凡。

人力有时尽,少年郎虽然英勇,终究敌不过悍勇群狼。木凡的木桩被头狼咬成两半,头狼前腿一蹬,把他扫落在地。

木凡重重滚到白烁面前,几乎成了个血人。

“木兄!”白烁尖叫一声,扶住木凡。

武德驴抓住机会,拔腿就逃,一个趔趄,摔倒在地。它回过头,驴眼里露出了难以言喻的绝望——死女人!你有病吗!

原来不知什么时候,它的驴尾巴竟被白烁用衣带系在了腰上。它这么一奔,白烁正抱着木凡,两个人类的体重,牢牢压制了它奔向自由的方向。

“小白,快走……别管我……”木凡奄奄一息,苍白得没有一点儿血色。

“不行,我不会丢下你的。”白烁将木凡护在身前,恶狠狠盯着靠近的狼群,“畜生,有本事你们来啊!”

狼群长啸一声,朝两人一驴撕咬而来,白烁眼中几乎被群狼的利爪印满,惊恐到极致,却不闪不躲,视死如归,豪迈无比。木凡沉默地望着护在自己身前的小身板,眼中微动。

咻咻咻!破空数声,十来支利箭横空飞来,哀嚎破苍穹,顷刻之间,群狼纷纷中箭,重落在地。

谁?来得这么及时?莫非是我的祈祷被神仙听见了!

白烁一脸虔诚地抬头,然后看到了老熟人——那追了她一夜的木啸山土匪们,手持大刀斧头,身负箭篓,比刚才的狼群还凶狠十倍地围住了他们。

白烁内心忽然莫名地平静下来,她怕是出门的时候没挑个好时辰,这也忒倒霉了。

“大哥!您总算来了!”白烁一跃而起,拉着张朝的裤腿,一脸感动,“我就知道您还记挂着小弟,您舍生忘死地救我,以后小弟愿留在大哥身边做牛做马,为咱们木家寨死而后已!”

机会都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白烁就是那个为了活着时刻努力拼搏的干饭人!

看着白烁一脸的声泪俱下,张朝扯了扯嘴角,想收回腿,竟没扯开,眉头直抽。

就在白烁卖力表演的时候,一道人影突然从张朝身后窜出,毫无预兆地将地上的木凡提起,狠狠扔到地上,手中大刀分毫不差地架在了木凡的脖子上。

“木兄!”白烁瞬间收了声,放开张朝就向木凡跑来,却被张朝的板斧拦住。

“我听说,昨日京城里有一桩大喜事。”吴用一边辖制住木凡,一边朝白烁望来,眼中带着审视和玩味,“丞相之子和上将军之女成婚,不过听说那白小姐突染恶疾,卧床不起,这婚事就给耽搁了。”

被张朝拦住的白烁整个人一僵,垂下了眼,树林中一时静了下来。

方才,张朝临出寨门前,突然被吴用唤住。

“大哥。”

“何事?”

吴用从怀中掏出一物递到张朝面前:“我今早又让兄弟们去林子里寻了寻,找到了这个东西。”

那是一块玉佩,通体温润纯粹,一触便知是珍品,玉佩背面刻着一个小小的“白”字。张朝神情一动,顿时变了脸色。

“白?白家?那小子是……”潍城靠近京城,即便是做土匪,也知道京城附近只有一家贵胄姓白,上将军府。

“大哥,她只怕是……”吴用在张朝耳边低语几句,“这事儿闹得挺大,在京城尽人皆知。”

张朝瞧了深山一眼,难以决断:“她既是这种身份,只怕我们不能再动她……”

“大哥,你糊涂!”吴用压低声音,“越是这样,越不能让她离开木啸山,若是让白家知道咱们掳过她,咱们这一寨性命可都完了!”

“你是说……”张朝比画手中板斧,露出凶狠的神色。

吴用点头:“死人才能闭嘴。不过她既是如此贵重的身份,独自一人逃婚,定会带着安身立命的宝贝,她既落到了咱们手里,咱们也不能白做这个买卖!”

张朝捏着手中晶莹剔透的玉佩,狠狠一点头:“说得对,走!”

张朝匆匆朝山中而去,他身后的吴用眼中突然泛起一道银色光芒。

“咱们这一座小荒山,想不到还来了一位贵客。白小姐,你说是不是?”

一枚玉佩被扔到地上,在白烁脚边打转,白烁看着那玉佩,面色一变,将玉佩捏在手里,往后退了几步。

“小白,你……”木凡震惊朝白烁望来,白烁眼中含愧,倔强地望向张朝。

“大当家的,让这位木兄走,他什么都不知道。”

张朝还未开口,吴用冷冷一笑:“想不到白小姐这般重义气,不愧是出身将门。白小姐放心,我们不过求财,自是不敢得罪上将军府,这位小兄弟能不能活着,全看白小姐了!”

“我身上就这么点值钱的东西,两位当家若是喜欢,尽管拿去就是。”白烁举起手中玉佩,很是真诚。

“小姐说笑了,小姐既能逃婚,怕是做好了逍遥一生的打算。安身立命的宝贝,这么一枚小小的玉佩怕是不顶用吧。”

白烁未及回答,吴用一个刀背劈在了木凡身上,木凡吐出一口血,染满胸前,面如白纸。

“木兄!你们到底想怎么样?”白烁双眼冒火,泥人尚有三分血性,她纵使再贪生怕死,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别人被自己连累。

“土匪能求什么,不过是金银财帛,珍稀奇宝。只要白小姐能拿出诚意,让我们当家的满意,我们即刻就放这位小兄弟下山!”

“好!我给你们!你们不就是想要我的宝贝吗!”白烁大喊一声,双手紧握。

吴用神色一变,手中的大刀不由自主松了松。

“但是你们要答应我,只要我拿出来,你们就放了他!”白烁指向木凡,“绝不能再伤他分毫!”

“好!”吴用收回长刀,毫不迟疑,“白小姐仗义,我等也绝不食言,定会送这位小兄弟下山治伤。”

“小白……”木凡挣扎着起身,又被吴用一刀拦住。

“别动他!”白烁大喝一声,向前两步,把吴用的刀从木凡身上推开,“你要的东西,我给你就是!”

白烁一手探进袖中,林中一时静止,连着武德驴在内,所有人的目光都凝在了白烁身上。

咣当!林中一道金芒闪过,众人情不自禁闭上了眼。

再睁开眼时,众人望着地上那黄金灿烂的一片,眼都挪不开。

白烁脚下,满满当当地落着百来片金叶子,堆成了小山。张朝吞了口口水,一脸贪婪。

“就这些?”吴用面色古怪,盯着那团金叶子一时有些发愣。

“什么就这些!这是我所有的家当,换他一命!”白烁昂首护在木凡身前,看向张朝,“大当家的,这些金叶子足够你整个木家寨吃十年了!”她转过头,紧紧盯着吴用,“我知道,你们不会让我离开木啸山,但他不是京城人,你们送他回边关,他一定不会把今天的一切说出去!”

张朝倒是没想到白烁竟早已猜到了自己的打算,眯起了眼,打量着地上的木凡,眼中很是有些犹疑。

“大当家是性情中人,白烁已经依诺拿出了大当家想要的东西,只求大当家放我木兄一条生路。”

白烁身后,木凡静静地望着白烁,目光有些沉。

莫非昨夜他真的看错了,白烁只是个普通的凡人?并不是她唤醒了龙一?龙二也不在她身上?

木啸山那隐藏的山门处,茯苓领着重昭和侍卫已经沉默而立许久。

重昭双眼发直盯着茯苓,仿佛一直在等她的命令。他身边的侍卫终于发现不妥,低低唤了重昭一声。

“公子?我们可要入山?”

“还不是时候。”重昭未回答,开口的是茯苓。

众侍卫一抬头,只见茯苓缓缓转身,眼中是一片妖异的红,额心更浮出一朵花蕊印记。

“你……”

众侍卫面色一变,茯苓挥手,红色灵光拂过,四周挂在树上的树枝忽然像活了一般,化为尖锐的木刺。

“妖……妖怪!”众侍卫满眼恐惧,缓缓朝后退。

“妖怪?”茯苓冷哼一声,转过身,勾了勾嘴角,“倒也没有说错。”

她转身的刹那,悬于半空的木刺腾空而起,插入众侍卫胸口。

众人惨叫一声,鲜血喷出,茯苓掌心结出法印,法印染上鲜血,化成巨大的符咒朝空中飞去。

与此同时,山中各处等待消息的重府侍卫处,皆有一道紫光闪过,那紫光划过众人脖颈,众人顷刻毙命,鲜血自喉间喷出,洒向半空。紫光化成数个蒙面紫衣人,掌间结成那相同的法印,染满鲜血飞向空中。

就在这时,张朝望着白烁,朗声一喝:“好!就依你所言!”

张朝执掌一寨,自是不能当着一众兄弟出尔反尔,再者他本想留下的就是白烁,而不是木凡。有了这些金叶子,木家寨可以从此不做土匪,离开这座山!

“大哥!”吴用想不到一袋金叶子便让张朝做了决定。

“行了!本当家的说话算话!来人,送这位小兄弟下山!”

吴用还要反对,却突然止住声,不发一言朝后退了一步。

一旁的土匪上前一左一右架起木凡,把他朝山下拖,张朝迫不及待上前,一把抓起金叶子朝怀里揣。

白烁默默后退,抱住了武德驴,蜷缩在地上,有些可怜的模样。

武德驴转过一双大眼,瞪着面前这团玩意儿,如果它能说话,只差问白烁一句:“咱们什么仇什么怨?我就吃了你两斤干草,至于吗?你就算要死,也是找个小郎君陪,你拉着我一头驴做垫背干甚!”

白烁眨了眨眼,没吭声。

木凡垂着眼,奄奄一息,眼见着被拉到了小树林边缘。

毫无预兆,天空突然暗了下来。

众人惊诧抬头,只见朗朗晴空骤然被一片天幕所笼罩,血红的法印缓缓现于天幕之上,随着那符咒布满天幕,天空越来越暗。

“这是什么鬼东西?”众土匪面容惊恐,忍不住朝后退,张朝搂金叶子的手也是一顿。

吴用面色一变,朝木凡的方向望去,只见木凡抬头望天,皱了皱眉,眼中一片冷沉。

白烁怔怔看着这突变,面色古怪,叹息一声,望了武德驴一眼。

纵使她白烁生了一颗七窍玲珑心,也敌不过老天爷的黑心肝啊。

“破!”一声冷喝响彻天际,血红符咒终于爬满整个天幕,“咔嚓”一声,一道红光闪过,天幕应声而碎。

光芒散去,一红衣少女领着十来个紫衣蒙面人,凭空出现在众人面前。不远处的地上,还倒着一个昏迷的重昭。

阿昭!白烁面色大变,按捺不住欲上前,又生生忍住,眼中满是焦急。

“你们……”张朝一步踏出,色厉内荏,手中的板斧才刚朝茯苓举起,茯苓一挥手,妖力化成的妖花利箭自掌心飞出,朝一众土匪而去。

“噗!”鲜血洒满地面,张朝看着穿心而过的妖冶花朵,掌心金叶子滑落,整个人朝地上倒去,睁着眼咽了气。

噗噗噗!转瞬之间,林中除了白烁,倒了个干净,连吴用和木凡也不例外。

最后一朵利箭落到白烁眉心,茯苓看清白烁的脸,一愣,手微动,利箭化为虚无。

武德驴瞧见一地血腥,倒吸一口凉气,头一歪,倒地装死。

死去的人喷出的鲜血染满白烁全身,她面色苍白,抱着武德驴的手微微颤抖,不过顷刻,整个树林里,只有她和晕倒的重昭还活着。

茯苓盯着白烁,露出惊讶而轻蔑的笑容:“想不到这呆子找的人还真在这儿。”

白烁不敢说话,瑟缩着蜷缩在武德驴身边。

茯苓瞧她那怯懦的样子,轻哼一声,朝重昭走去。

她身后的紫衣人低声提醒:“二宫主,正事要紧,我们既已入了这座山,皓月殿之主定已知道了,若再耽误,只怕……”

“本座如何做事,何时轮到你多嘴?”

茯苓冷冷一瞥,紫衣人瞳孔微颤,不敢再言,退后半步。

白烁眼见着茯苓走到重昭面前,朝重昭额心伸出了手。

“你不是想知道龙二的下落吗!帮我救他!”白烁猛地站起,朝身后喊去,“否则你永远别想知道它在哪儿?”

林中一时静默,茯苓诧异地朝白烁望来,紫衣人四下张望,只觉这凡人怕是疯得胡言乱语了。但很快,他们听见了一声沉沉的低笑。

那低笑中带着些许怒意,些许惊讶,但更多的是冰冷的玩味。

只见被土匪盖住的尸体中,方才已经死去的木凡缓缓起身,他一身血污尽数褪去,净白古袍袭身,宽大的袖袍上挽着流云樽月,黑发散在肩后。是少年的轮廓,却有一双格外冰凉的眼。

一众紫衣人见那腕袖上的云月,面露惊恐,退后数步抽出长剑:“皓月殿之主!”

茯苓神色一肃,嘲讽一笑:“想不到堂堂的皓月殿之主这般能屈能伸,竟化了个凡人在我面前装死!”

梵樾对茯苓视若无睹,径直朝白烁的方向走去,停在离她三步远的地方,挑了挑眉。

“演了这么久,连本殿都差点信了。如此狡诈的凡人,本殿还是第一次遇见。”

白烁抖了抖,哆哆嗦嗦:“好……好说,献丑了。木兄……不、不,这位殿……殿主?怎么称呼?”

白烁眨巴着眼,忽然瞳孔一缩,眼底飞来一朵妖冶的云箭!

“小心!”白烁大声提醒,梵樾连动都未动。地上的吴用忽然跃起,一棍将云箭劈成两段掉落在地,但他亦被云箭震得倒退数步才稳住身形。

“殿主。”妖光一闪,吴用化成藏山模样,护在梵樾身前。梵樾转身,冷冷地看向茯苓。

白烁见两方对峙,轻巧地摸到晕倒的重昭身旁,探了探他的鼻息。

谢天谢地,还活着!白烁差点感动哭了。

“斩山棍?”茯苓朝藏山轻哼,“皓月殿的护法,不过如此。”

“斩你足矣!”藏山怒喝,棍上瞬间覆上一层寒冰。

“梵樾!你既敢出极北之地,今日这木啸山就是你的葬身之地!”茯苓将掌中云火弓拉至满月,三箭齐发,朝梵樾而去。

“云火箭!主子当心!”

藏山大喝一声,一棍挡在最前,一道人影比他更快,梵樾瞬间越至藏山身前,掌心化出一层浑圆寒冰,挡住三支箭势。

梵樾虽然受伤,然茯苓只比他妖力强上一重,他全力相抗之下,两人一时僵持,只见那相撞的妖光越来越大,直冲天际。

没人瞧见,白烁轻手轻脚拖着重昭,缓缓朝一旁的武德驴挪去。

别发现我、别发现我、别发现我……白烁心里头默念,额上沁出薄薄冷汗。

就在这时,晴朗天空万丈霞光骤生,无数道仙力自九重天宫涌出,朝木啸山的方向而来。

不好,以五百生灵祭阵,到底还是惊动了仙界!绝不能让仙界抓到冷泉宫的把柄!

茯苓面色一变:“文竹!”

“结阵!”茯苓身后的紫衣人大喝一声,领着紫衣侍卫骤然跃起,十来道妖力注入云火箭中,瞬间三支云火箭妖力大涨,“咔嚓”一声,梵樾身前的寒冰罩寸寸裂开。

“殿主!”藏山一棍扫出,却被茯苓一手扫开,口吐鲜血倒地。

白烁拉着重昭,气喘吁吁挪到武德驴身旁,听见藏山惊呼身子顿了顿。

没听见、没听见……白烁咬了咬唇,一把将重昭扛到身上。武德驴一个激灵爬起来,狠狠瞪着白烁,一个响蹄就准备把重昭弄下来,白烁手疾眼快揪住它的耳朵,也不知低语了什么,武德驴瞬间怏了,屁都不敢放一个,耷拉着头直喘气。

另一头的空地上,茯苓冷冷望了藏山一眼,轻哼一声:“不自量力!”

茯苓将云火弓抛至半空,她腾空而起,双手结印,与众紫衣人妖力相融,三支云火箭合在一起,朝梵樾额心而去。

一声闷哼在身后响起,本来已经跨上武德驴的白烁脚一顿,还是回转了头。

只见不远处,梵樾一口鲜血吐出,面色惨白,护在他身前的寒冰罩一寸寸裂开。就在那云火箭即将射穿寒冰罩的一瞬,白烁心中猛地一颤,突然想起怀中那东西,一把从怀里拿出猪牌,从重昭腰间抽出匕首,向自己掌心猛地划下。

掌心鲜血溅落在木猪牌上,猪牌霎时灵光大作。眼见那云火箭刺破冰罩、即将戳中梵樾额头,白烁呼吸一窒。

“去吧!龙一猪!”白烁用尽全身力气,把猪牌朝云火箭的方向扔去。

轰然巨响,万丈光芒闪过。白烁再顾不得其他,一脚蹬在武德驴屁股上,朝林外狂奔而去。

武德驴在林中狂奔,身后一声巨响,白烁趁隙回了个头,张大了嘴。

只见方才还只手心大小的木猪牌,膨胀到半个房屋那么大,背上生出一对娇小的黄金翅膀,朝云火箭飞去。两道光芒相撞,灼热耀眼,白烁被刺得别过头。

武德驴四蹄奔跑如风,离林中越来越远,白烁抱住差点摔下去的重昭,再无心管身后之事。

林中,木牌猪张大嘴,一口吞掉云火箭。茯苓吐出一口血,震惊地望着突然出现的灵兽。

长着翅膀的猪?这是什么鬼东西?梵樾身边竟然有即将进入半神的灵兽!难怪他一个上品妖君,能让皓月殿在极北之地日渐壮大。

木牌猪扑腾着小翅膀落在梵樾身前,狠狠瞪着茯苓。

梵樾瞥了一眼身前嚣张的木牌猪,朝白烁逃走的方向望了一眼。

木牌猪金翅上的妖光如电般直闪,茯苓神色阴晴不定,还欲再拉云火弓,忽云层上仙力涌动。

“二宫主,仙族到了。宫主闭关前交代过,妖皇之位尘埃落定前,冷泉宫绝不能让仙族抓住把柄。”文竹急急低声提醒茯苓。

茯苓愤愤扫向梵樾:“梵樾,下次你不会这么好运!待宫主出关,必踏平你皓月殿!”

“是吗?那本殿就在极北之地,等着他。”梵樾淡淡开口。

“走!”茯苓冷喝一声,妖光一闪,领着众紫衣蒙面使消失在原地。

茯苓一消失,龇牙咧嘴神奇无比的木牌猪顿时蔫了气,“扑通”一声化为巴掌大小,骨碌碌瘫倒在地上。

梵樾低头挑眉:“怎么?不逞威风了?”

木牌猪舌头一摊:“小木头,老子救了你,你不谢谢老子?老子真倒霉,睡了这么久,怎么一醒就看见这么丑的人?刚才那使小火箭的花妖是谁?”

“不重要。”梵樾抬步朝林外的方向走去。

木牌猪还在喘气,突然双腿一蹬蹦起来,拦在梵樾身前昂头望他,瞪大眼:“不对!老子怎么醒了?你身上那点妖力,唤不醒我啊?”

梵樾望向白烁消失的方向,挑了挑眉,“真巧,我也想知道。”梵樾步履未停,“对了,你有个新名字。”

猪眨巴眨巴眼:“什么?”

“龙一猪。”

猪无语,茫然的眼中是斗大的震惊。

谁敢叫他紫涵爷爷猪?谁!谁!谁!

“难道你不是?”梵樾问道,有些好奇,声音不大,侮辱性极强。

紫涵伸出自己肉嘟嘟的木猪爪,大耳朵垂了下去。

是,那个人回来前,它只能做一头猪。

当年他狂哭着冲进摘星阁时,上古真神连个正面都没给他,一袖子把他扫下了神界。从此他堂堂龙族始祖,变成了一只会飞的木猪。

“其实做猪也挺好的,别自卑。”

梵樾瞧木猪蔫头耷脑的模样,手一卷,将木牌猪扔进袖子里,手再一挥,一旁倒在地上的藏山消失,而他身形一动,也消失在原地。

片息后,无数道仙光闪过,一蓝袍仙君领着金光闪闪的仙将落于林中,为首的仙君面容温润,观之令人心怡。

林中遍地凡人尸体,整个木啸山血气冲天,为首仙君眉头微皱。

“好强的妖气!”

来人正是大泽山第三代首徒青衣,他虽堪堪千岁,但出自名山大泽,早已位列上君,又和当年的元启神君有师徒之谊,是以乃近年来仙族年轻一辈的翘楚。

今日碰巧他替师上天宫为昆仑老祖祝寿,刚至天门便感人间妖气冲天,这才领兵前来。

一仙将现身回禀:“君上,整座山上没有发现一个妖族。”

“跑得倒快!”青衣沉声,“妖族竟敢闯入人界弑杀无辜,坏三界铁律!速将此事禀告金曜仙座。”

“是!”

“其他人,随本君去追!”

“是!”

山下,武德驴一路狂奔,丝毫不敢歇息,直到月色降临,它四蹄一蹬,停在了一处河边直翻白眼喘气。

白烁从驴上奔下,趴在树下狂吐,吐完了才小心翼翼地把重昭放下来,靠在树边。

“你这呆子,没事跑出来瞎掺和什么!这外头是这么好闯荡的!”白烁靠在树上,一派老气横秋,对月叹气。

“哎!怎么碰上的全是妖怪,老天爷,神仙在哪儿啊!”

“你这凡人倒是有趣,妖怪得罪你了?”清冷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

白烁瞬间抬头,见梵樾懒懒倚在树上。月色下,红衣猎猎,单腿微屈,也望着那一轮明月。

“妈呀!”白烁一个激灵蹦起,指着梵樾,“你你你你你……”白烁回过神来,忙收回手指头,面带喜悦,一片赤诚,“木兄!你逃出来啦!太好了!”

不远处正在饮水的武德驴一见梵樾,四蹄一软,眼睛一闭,又开始装死。

梵樾一个斜眼朝白烁扫来,声音冷冷:“别装了。”

白烁悻悻闭嘴。

一道风扫过,梵樾落在地上,白烁风驰电掣地朝后躲,梵樾却不紧不慢朝树下的重昭走去。白烁一颗心跳到了嗓子眼,连忙停下大喊。

“我……我们之间的事,和旁人无关!你想干什么,冲……冲我来!”

梵樾脚步一顿,转身,懒懒问道。

“本殿是妖不是人,你是何时知道的?”

“这……”白烁挠挠头,古怪地看着梵樾,“你真想知道?”

梵樾眼一冷,白烁一哆嗦:“这可怪不得我,还不是你自己破绽太多了!”

“破绽何在?”

白烁瞅了瞅梵樾,很是有些不解地眨眨眼:“梵殿主,你们妖怪对我们凡人的脑子……”白烁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是不是有什么误解?”

梵樾皱眉,白烁又抖了两下,嘴上却不停。

“我们虽说是凡人,可也不是傻子。您真觉得,我这么大半夜的不明不白倒在森林里,一觉醒来看到个如花似玉的小郎君给我递两个野果子,他说什么我就都信了?”白烁继续嘟囔,“话本子都不敢这么演。”

梵樾脸色微青。

白烁一把掀开衣领,露出后颈:“您要是想骗人,首先得让您那位仆人下手轻些啊,我这脖子上手刀印还在呢!”白烁撇撇嘴,“还有那些突然出现的狼群和土匪,咱们藏了一夜都没找着咱们,怎么就那么巧,咱们刚出山洞就都来了。”

白烁越说越兴奋,完全忘了面前是什么人,一手拍在梵樾肩膀上:“大哥啊,苦肉计什么的,八岁我就不在我爹面前使了,不顶用……”

冰冷的目光扫来,白烁终于后知后觉,瞧见梵樾面沉如水的脸,脸皮一抖,尴尬地嘿嘿两声,收回手直搓:“是……是你非要问我的……我……我……”

白烁话到一半,突然说不出半句话来,只见她脖子上被一道银雪冰圈束住,勒得她喘不过气来。

梵樾冷冷地看着她:“还敢在本殿面前巧言令色?说,你到底是谁?仙还是妖?”

“白……烁……”白烁用力抓住冰圈,面色涨得通红,“凡……人!”

梵樾根本不信,毫不手软,手心微动,冰圈将白烁束得更紧。

“区区凡人,如何得知龙一和龙二?”

白烁眼底渐渐失去神采,悬在空中的双脚使劲蹬,气若游丝:“龙……一……猪……是你……告诉……我的……”

梵樾目光微闪,甩手,冰圈消失,白烁跌倒在地,使劲咳嗽。她劫后余生,眼中惊惧反而散去,她猛地站起,冲到梵樾面前。

“昨夜我迷迷糊糊的,听见你们说的话了。”白烁再不废话半句,“我听见你说我能唤醒龙一,身上还有龙二的气息……你身上我唯一碰过的东西只有那个木猪牌,所以今天那女妖怪要杀你,我才用我的血试一试!我真的不知道龙一、龙二是什么鬼东西!我要是对你有歹心,又何必救你!”白烁双眼通红,双拳握紧,“是,我是骗了你,可你不也骗了我!你要真咽不下这口气,杀了我就是!反正你捏死我就跟捏死一只蚂蚁一样!但他和你无冤无仇,什么都没看见……”白烁指着树下的重昭,“做妖也要讲信义!放了他,就当你还我一条命!”

白烁一口气吼完,瞪着梵樾。

梵樾静默半晌,突然开口:“你话本子看多了?”

白烁一愣。

“谁告诉你,妖就有信义了?”

“你……”白烁无语,还想再言,梵樾反手一道妖光劈在白烁脖颈上。

我去!又来!一阵晕眩感袭来,白烁缓缓闭上眼朝地上倒去。

梵樾冷漠的脸印在她不甘的瞳中,不知为何,白烁心底竟有些委屈,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朝梵樾伸出了手。

瞅瞅啊,臭妖怪,我可是用自己的血救了你,你好歹留我一条命啊!

白烁掌心被白纱缠着,鲜红的血迹若隐若现,也不知梵樾是瞧见了还是没瞧见,但总算在白烁头落地的那一瞬,一道妖光扫过,将她轻轻接住,又轻轻环着她,将她放在重昭身边靠下。

“你明明一眼就瞧出来了,她只是个普通的凡人,为何还要作弄她?”龙一猪从袖中飞出,在空中跷了个二郎腿问。

梵樾却不回他,只问:“为什么她的血能唤醒你?”

“天材地宝生于天地,你的妖力来于天地,这人自然也是降于天地了。世间有些人的血脉天赋异禀,是上好的血引。这丫头虽说是个凡人,又没有半点仙格,但就是这么巧,她的血恰好与我的魂力契合,能唤醒我。不过……”龙一猪耸耸肩,抖抖小翅膀,“她毕竟是个凡人,唤醒我一次,便会损她十载寿数。可惜了,这么好的药盅,却用不了几次!”

龙一猪笑眯眯扑腾着翅膀朝白烁飞去,忽然,远处数道仙力朝此处涌来。梵樾眉一皱,卷起龙一猪朝天际而去。

一呼一吸间,青衣率众出现在河边,只见远处一道银光消逝,青衣欲追,身旁仙将惊呼。

“君上!此处有人!”

青衣惊讶转头,瞧见了树下昏迷的重昭和白烁,青衣连忙上前,探查两人伤势,见两人只是伤于表面,松了口气,一道仙力自他掌心拂出,重昭和白烁周身伤痕散去。

“无事了,只是些皮外伤。”

“君上,这两人如何安置?”

“看他二人的穿着,必是富贵人家,应是外出夜游,遇见了妖族。去土地那儿问问他们的身份,将他们送回家去。”

“是,君上。”

青衣转身,再不耽误,朝银光遁走的方向追去。

阳光洒在脸上,有些刺眼,床上的人皱着眉头,仿佛深陷梦魇。梦中,红衣少年掌心妖力化为寒冰锥剑朝她胸口刺来。

“不!不要杀我!”白烁一声尖叫,挣扎坐起,眼前光景模模糊糊印入眼底。黄梨木帐,袅袅熏香,正是她活了十几载的地方,白府,她的闺阁疏落院,只不过昨日新婚才扮上的大红喜帐已经换成了平日素净的装扮。

“我怎么回来了?”白烁额心一阵绞痛,不由揉着额头,昏迷前发生的一幕幕在眼底闪过。

木啸山……武德驴……龙一猪……惨死的土匪……昏迷的重昭……还有妖族少年冰冷带着杀意的眼。

“阿昭!”白烁回过神,面色一白,朝床下奔去,却脚下一软,险些跌倒。

“小姐!”桃花恰走进房中,见白烁惊醒,忙奔上前扶起她,随即转头大喊,“快去叫夫人,说小姐醒了!”

“桃花?怎么回事?我不是在潍城吗?怎么会在家里?”白烁脑袋都要爆炸了,孤注一掷离家求仙,仙没求到,差点死了不说,眼睛一睁又回来了!

“小……小姐……”桃花支支吾吾。

白烁急道:“算了,我去问爹!撞鬼了真是!”

白烁推开桃花就要朝外走,桃花一听“撞鬼”这话,想起太子妃的叮嘱,死死拦住白烁:“小姐!您不能去!”

“桃花!”

“小姐!老爷说了,要是我让您离开这个院子,咱们疏落院的下人一个都不留!”桃花一向不忤逆白烁,这回却是铁了心。

白烁停住脚,到底都是陪着她长大的人,她自是不忍心连累众人,却也心中焦急:“好了,我不去了,你快告诉我,我到底是怎么回来的?还有阿昭呢?他可平安?”

桃花神情一变,又是一顿支吾。

“桃花,你倒是说啊!你要是再不说,我可要寻阿曦来了!”白烁急道。

“小姐,您和重少爷是被一头驴送回来的!”桃花磨不过白烁,只得道了出来。

白烁一愣:“驴?不是人?”

桃花摇摇头:“那日一清早,京城城门一开,您和阿昭少爷在大雾中被一头驴送回了京,那驴直接来了咱们将军府,拱开了大门。这事儿京城都传遍了。现在京城里说什么的都有。老爷说,从今以后不让您踏出府门半步。”

桃花声音越来越低,白烁捂额,忍不住问:“那头驴呢?”

“老爷说,那驴救了小姐您,要好好相待,吩咐养在后院草房了。”

白烁心想这驴还挺聪明的,突然觉得哪里不对:“爹只说不准我踏出府门?”

“是。”

“没让我去跪祠堂?没让我领鞭子?”

桃花摇头。

“不对啊,我惹了这么大的事,怎么连祠堂都不用跪……”白烁一脸不信,头有些晕眩。

桃花忙扶着她坐回床上,白烁揉着额头,还未开口,一道哀戚的唤声响起:“烁儿!”

白夫人被侍女搀着冲进房里,一把抱住白烁:“我的烁儿,你可算是醒了!”

“娘……”白烁天不怕地不怕,就怕白夫人掉眼泪,忙拍着她的背安抚,“娘,没事了没事了,我这不是好好的嘛!”

“什么好好的!”白夫人抹着眼泪,“你这小冤家,都昏睡半旬了,娘都要担心死了!”白夫人涕泪涟涟。白烁一愣,看向桃花,却见桃花目光避开,不由心下狐疑。

“哎呀,娘,您看我生龙活虎的!”白烁忙蹦起来跳了两下,“可以打死一头牛呢!”

“你呀!”白夫人一脸无奈,拉回幼女,在白烁额头上一点,“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懂事。”

“娘,对不起,我又闯祸了。”白烁低下头,很是愧疚,“我给您和爹爹……还有阿曦丢人了。”

白夫人眼眶一红,把白烁拢在怀里:“娘只要你平平安安的,你不想嫁就不嫁了。”

“真的?”白烁眼中惊喜,她一心修仙,全然没有成亲嫁人的打算,“重相同意了?”

白夫人神情一顿,心不在焉地点点头:“你心性顽劣,如何能为相府之媳。有你父亲亲自说项,重相已经同意了。”

白烁长舒口气,在白夫人怀里蹭了蹭:“娘,你真好。”

白夫人低头看着幼女,眼中悲哀一闪而过,却终是忍住,再没多言。直到白烁沉沉睡去,白夫人才从疏落院走出。

院外,白将军早已等候多时。数日光景,他却是两鬓微白,苍老了数岁。

白夫人红了眼眶,一个踉跄,被白将军扶住:“老爷。”

白将军只叹息一声,不愿多言,扶着白夫人离开。

夜至,白烁一直未醒。桃花挑着夜灯入内,将夜灯放在桌上,为白烁盖好被子,却被一只手抓住,她尚来不及惊呼,便瞧见了白烁黑漆漆的眼。

“小姐?”

白烁比了个“嘘”的手势,压低声音,郑重看向桃花:“桃花,府里究竟出什么事了?”

桃花手一颤,避过眼:“小姐,您说什么呢,咱们府里能出什么事啊……”

“桃花,咱们一起长大,你知道小姐我不是个蠢人。你瞒了我今日,总瞒不过我一辈子。我的婚事是陛下所赐,怎么可能说断便断?”白烁声音干涩,眼眶微红,“爹和阿曦是不是受我牵连,出事了?”

“不是老爷和大小姐,是重少爷……”桃花心中一急,脱口而出,反应过来满脸惊恐跪倒在地,捂住了嘴。

“阿昭?他出什么事了?”白烁脸色大变,赤着脚从床上跳下来,捏住桃花的肩膀。

桃花望着白烁焦急的眼,终是忍不住,哭出了声:“小姐,重家出事了。”

白烁愣住,桃花带着啜泣的声音响起。

“您和阿昭少爷被送回来的第二日,相府就被陛下抄家了!”

白烁不敢置信地倒吸一口凉气:“怎么可能,重伯伯一向清廉持重,陛下为何要抄了相府?!”

“豢养私兵。”桃花垂首,低低回出几个字,“陛下判了重家满门抄斩,明日行刑。”

白烁全身一软,瘫倒在地。她骤然爬起身,连鞋袜都来不及穿,推开房门朝外跑去。

“小姐!”桃花连忙追出,却不见白烁半点人影。

砰!上将军府宗祠的门被撞开,白烁冲进宗祠,果然见满室清冷烛火中,白荀一人垂首独立。

“爹!”

白荀未应,一言不发。白烁奔上前跪在白荀面前,声音嘶哑:“重伯父不会……”

“一万私兵,藏于潍城,证据确凿,无可翻案。”白荀叹息的声音响起,拍了拍她的肩膀,“烁儿,这些日子,爹已经尽力了。你要知道,豢养私兵,乃谋逆大罪。”

白烁瘫倒在地,手足无措。她荣华富贵了十数年,也骄纵任性了十数年,这时候才明白,别说成仙了,光是这人世间的许多事,她便什么都做不了。

“就算重相有罪,可阿昭……阿昭他什么都不知道……爹,求求你,救救阿昭……”

“来人!”

听见重昭的名字,白荀眉心微微不忍,却硬着心肠转身高声唤起。

“将军。”宗祠外立时便有侍卫靠近。

“将小姐禁于宗祠三日,没有我的命令,不得离开!”

“是!”

“爹!”

白荀转身离去,白烁朝门口奔去,宗祠门重重关上,将她困住。

正当白烁犹如困兽之时,角落一声“咔嚓”响动,一股风吹进,烛火晃动。白烁转头,只见一只驴从窗户外探进一蹄,灵巧地跳了进来。

仍然是那头武德驴,但它的身形明显比原先小了一圈,十分袖珍,才可在戒备森严的将军府来去自如。

白烁沉默地望着武德驴,眼底藏着淡淡的戒备。相府被抄,重昭困于生死之间,她仿佛一夜间长大了不少。

“嘿!”一道轻佻的声音在宗祠内响起。

白烁一惊,四下张望。

“别看了,是我!”武德驴伸出蹄子,在地上点了点。

白烁狐疑地看向武德驴,武德驴围着她绕圈圈。

“我瞅你在木啸山耍得挺开的嘛,怎么一回京就蔫了吧唧,成这样了?窝里不横啊?”武德驴在木啸山被白烁明里暗里坑了个够,逮着机会就损她。

白烁抿唇:“为什么是你把我带回来,那个……”她顿了顿,“什么皓月殿之主呢?他不是要杀了我吗?”

武德驴耳朵抖了抖,轻哼一声:“他倒是想啊,还不是我赤胆忠义,拼了老命把你和那呆子救了出来。”

白烁皱眉,明显不信。武德驴打了个响鼻,岔开话题:“你还有心思在这想什么皓月殿之主?不管你那个小呆子啦?”

“你能救他?”白烁一听,神色激动,忍不住上前,“对,你是妖怪,你一定能救他对不对?”

“我可救不了他。”武德驴摇头,“那花妖在人间惹出这么大的事,如今京城四处都是仙族上君坐镇,以免妖族祸乱皇城。本君受了伤,这时候在天牢救死刑犯,只怕还没逃出皇城,就会被那些仙族逮住剥皮了!”

“是那花妖的符咒伤了你?”

“聪明,你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凡人。”

白烁眼中现出失望,武德驴的声音又起。

“不过我虽不能帮你救出那呆子,但能在他死前,让你们见上一面。”

“当真?”白烁还是不信,“你不是受了伤吗?如何进天牢?”

武德驴轻哼一声,驴尾一甩,一道淡绿色的荧光闪过,然后凭空在白烁面前消失。

白烁四下张望,却听见地上有驴蹄叩响的声音。

又是一道荧光闪过,武德驴现出身形:“不过是藏踪匿迹罢了,你只要坐在我身上,我就能带你进天牢,不过只有一刻钟的时间。”

“你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龙二驴?”白烁静静地看着武德驴,终于唤出了它的名字。

武德驴半点不意外,驴嘴咧开一笑,露出一排白齿:“你怎么知道,龙二就是我?”

“从我离京到进木啸山,唯一遇上的,不是人的东西,只有你。”白烁叹了口气,“你们妖怪,是不是都觉得凡人没脑子?”

“别把我和那煞星放一块儿比。”龙二驴打了个寒战,“白丫头,咱们从木啸山逃出来的时候,是你用你的血,唤醒了那只猪吧?”

白烁眼底露出一丝警惕。

“别怕,我不会要你多少血,就这么一瓶……”驴蹄在地上一点,地上化出一个小瓷瓶来,“只要你给我一瓶血,我便帮你去见那呆子。”

“好。”白烁捡起瓶子,毫不迟疑地点头答应。

驴眼中狡黠一闪而过,咧嘴一笑。

白烁却突然开口:“我很好奇,为什么那个皓月殿之主明明在找你,却认不出你?还有……你明明是一头驴,为什么他要叫你龙二?”

“这个嘛……”龙二驴拖长声音,驴眼一眨,双蹄半屈,“马上就要天亮了,你确定要把时间浪费在这上面?”

白烁一愣,再不多说,爬上龙二驴的背:“去天牢!”

驴尾一扫,荧光一闪,一人一驴消失在宗祠中。

“吱呀”一声响,窗户被推开,又被轻轻合上。

“嘿,小木头,刚刚那丫头是不是在暗戳戳嘲笑你?”

院中,树上。红衣少年斜斜靠着,龙一猪扑腾着小翅膀,嘿嘿问道。

梵樾扫了龙一猪一眼,面无表情。

灵光一闪,一人一猪出现长安道上,不远不近跟着那驴蹄声。旁人看不见的蠢驴,在梵樾眼中毫无遮挡。

“你怎么瞧出那蠢驴真身的?连我都没发现。”

梵樾懒洋洋的,一点气力都不想浪费在这头猪身上。

不远处,更鼓突然敲响,蠢驴骇了一跳,驴蹄一软。白烁差点从驴背上摔下,手忙脚乱紧紧抱住驴脖子,生怕小命休矣。

瞧她那惜命无比的模样,梵樾突然勾了勾嘴角。

“你有见过比这个女人更怕死的人吗?”

梵樾突然开口,没前没后的。龙一猪眨了眨眼,眼神懵懂。

“怕死成这样,逃命的时候,她都没忘记那头驴。”梵樾笑得玩味,“要不是我突然打晕了她,她又被大泽山的道士送回了京城,那个叫重昭的凡人又身陷囹圄,你以为这只蠢驴能拿捏住她?”

龙一猪想想也是,它老龙活了十几万年,上一回瞧见这么难缠的小姑娘,还是上古真神小时候。

龙一猪撇撇嘴,轻哼:“她的血就那么点,老子都不舍得用,那蠢驴还真敢想!哎,小木头,我们跟着这蠢驴做什么,把这药罐子和蠢驴带回极北之地啊。哎哟……”

龙一猪正絮絮叨叨,猛不丁撞在梵樾背上。只见拐角不远处便是天牢,前面那一人一驴,也停了下来。

龙二驴突然朝这处望来。灵光一闪,梵樾消失在原地。龙二驴回过头,什么都没瞧见,它眼底有些疑惑,却也无暇顾及了。

“抱紧了!”

白烁还没回过神,它四蹄一跃跳入天牢中,不见踪影。

天牢入口处,龙二驴朝牢房深处吹出一口气,看守的侍卫和囚犯软软倒下,陷入沉睡。

驴尾一甩,一人一驴现出身形,龙二驴屈腿,白烁跳到地上。

“那呆子就关在里面,去吧。”

长长的通道,森寒彻骨,白烁忍不住打了个寒战,转身朝囚牢深处跑去。

“白丫头,你只有半炷香时间,别忘了!”龙二驴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灯火幽暗,忽明忽灭,牢笼中的人或骨瘦嶙峋,或断腿折手,景况凄惨。白烁越走越快,忽然在一处牢房前停住,这是整座天牢里唯一被打开大门的牢房。重昭满身是血,发丝散落,晕倒在草席上。不过半月光景,光鲜富贵的相府公子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

“阿昭!”白烁何曾见过这样的重昭,她失声惊呼,奔入牢中,扶起地上的重昭,“阿昭!你怎么样了?”

重昭缓缓睁开眼,染满血的瞳中,模糊地映出白烁的脸,他悲惨一笑,咳出一口血来:“我又做梦了,做梦就能看见阿烁了。”

“阿昭,是我,我是阿烁!你别吓我!”白烁声音颤抖,心揪成一团。

重昭烧得迷迷糊糊,根本认不清人,只当自己仍在梦中。

“真好,你没嫁给我,阿烁,你……你要好好的……”重昭咳嗽不断,连连呕血,白烁雪白的衣衫被染红,却毫无办法。

昏迷中的重昭突然像是入了魔障,他猛地推开白烁,双手捶打在地,望着皇城的方向:“不,我爹是清白的!他一生为国为民,绝不会谋逆!”

“阿昭……”

“你们冤枉他!冤枉他!我不认罪!不认罪!”

重昭一声大吼,头撞在墙上,满头是血晕去。

“阿昭!”白烁接住重昭,却无法再唤醒他。白烁望着怀中一起长大的少年,在这天牢深处,无助而颤抖地啜泣。

“时候到了,我们该走了!”龙二驴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白烁还没回过神,便被一股力量卷着朝牢房外飞去。

转瞬,她出现在天牢外,武德驴双蹄微屈,待白烁一落在它背上,它便朝将军府狂奔而去。

白烁紧紧抱着驴颈,头一次,她脑子里忘记了修仙,只剩下重昭疯狂的面容。

龙二驴轻巧地落在将军府中宗祠外,荧光还未消失,宗祠外看守的侍卫瞧不见他们。龙二驴正欲朝宗祠里跳,忽然不远处,响起一道声音。

“老爷,事已至此,您就是再自责,也救不了重家。”

娘?白烁猛地揪住龙二驴的耳朵,从驴身上跳下。

龙二驴生怕惹出动静,驴尾朝白烁一甩,替她遮住踪迹。

宗祠外不远处的园中,一棵老桃树下,白荀一脸疲态。白夫人立在他身后,满眼含忧,瞳中带泪。

“这树下藏了三坛酒,是当年阿烁和阿曦出生,我和重相亲手埋的。我们约定等两个孩子成亲的时候……”白荀叹了口气,声音嘶哑,“他怎能如此糊涂!连累一家满门!重昭那孩子心地良善,若非为了烁儿,何至于此……”

藏在不远处的白烁心底一颤,不自觉朝树下的两人靠近了些许。

“老爷!”白夫人声音一尖,拉住白将军的袖摆,“不可以,千万不能让烁儿知道这件事!”

白夫人一生柔弱,从未有过这般强硬坚持的时候。

知道什么?到底爹娘有什么事瞒着她?白烁心底冰凉一片,扶在墙上的手忍不住颤抖起来。

“烁儿和重昭青梅竹马,情谊更胜兄妹,重昭又对她一片赤诚。若是烁儿知道是因她悔婚,重昭为了寻她私自调动了相府在潍城的私兵,这才被陛下察觉重府豢养私兵之事,以致重家满门抄斩,她一定受不了。”白夫人忍不住啜泣出声,反复叮嘱白荀,“老爷,咱们不能让烁儿知道,不然她以后可怎么办……”

白荀拢住白夫人,长叹一声,叹息中满是无奈。

园外,白烁脸色惨白,全身颤抖。重昭满脸是血癫狂无比的面容在她面前反复交错,若不是靠着墙,她只怕早已站不稳。

一道光闪过,白烁被驴尾钩住,朝宗祠中而去。

“扑通”一声,宗祠里,驴尾一个起落,白烁没站稳,跌倒在地。她双眼呆滞,脸色惨白得可怕。

“喂!小白?”龙二驴的声音突然变得清脆稚嫩,它回过神,立马咳嗽一声,恢复了原有的老气横秋,“白丫头?”

白烁仍在呆滞地坐在地上,双眼无神。

龙二驴回头望了一眼窗外,有些焦急。若是不尽早唤醒魂力,它一定会被那死冰块找到,到时候它就要变成一块真正的木头了。

龙二驴心头有些急,打了个响鼻,伸出蹄子正准备用武力叫醒白烁,却见白烁突然抬头。

“帮我救他,我就把我的命给你。”

龙二驴一怔,驴眼里难掩愕然,随后是心虚。

我去!被发现了?怎么会?

“白丫头,你说什么呢,我不过就是取你一瓶血……什么命不命的……”

“你若是只要我一瓶血,何必冒这么多风险。只要把我迷晕,取了就是。妖族性格乖戾,睚眦必报,我在木啸山这么坑你,你还在我面前虚与委蛇,兜这么大个圈子,我一直在想为什么?”

白烁的声音有些轻,却很笃定:“我曾在一本书上看过,妖族修炼不比仙族,最常见的修炼方法是取人精血,可也要遵守一定规则。我猜……我的血,你要用,只有我心甘情愿献于你,才可以,对不对?”

无论仙妖,其实皆可取人精血,助己修炼,若一旦违背被取之人的意志,强行取人精血修炼,便会沦为妖邪一途。当年在皇陵被天启诛杀的九头蛇便是如此。

龙二驴做梦都想唤醒自己的魂力,但他只能哄骗白烁甘心奉血,否则他从此就只能成为靠取生灵之力修炼的妖邪。

龙二驴古怪地看着白烁,好一会儿,实在没忍住问。

“白丫头,你当真只是个凡人?”

“如假包换。”

“区区凡人,如何能知道这么多?”

白烁突然就叹了口气,走到窗边,望向夜空中高悬的月亮。谁也不知道,她望着月亮在想些什么。

“我这辈子的宏愿就是做神仙。从八岁开始,我就读尽了世间的神鬼志异之书,我知道那些书都是写来骗人的,可既然有人流传,里头总有一两分是真的吧。我知道的这些,都是从这些书上看来的。”

白烁还真没骗人,重昭这些年为她重金搜罗天下志异,还真有不少出自修真道士之手。书中内容于旁人而言过于荒诞,但白烁却知道,里头很多事未必是假。

“做神仙有什么好。”龙二驴嗤之以鼻,“穷讲究,假道德,哪有做妖畅快!”

“不重要啦。”白烁眼底不知是遗憾还是释然,回转头,“没时间了,只要你帮我救出阿昭,我就甘心奉血给你,一命换一命。”

谎言已经被戳破,若白烁不愿意奉血,龙二驴还当真一点法子都没有,要是不能唤醒魂力,他迟早会被梵樾找到。与其从此做一块死沉沉的木头,还不如搏一搏!

荧光一闪,龙二驴原地消失,一个绿衣少年出现在白烁面前。说是少年,其实只是个半大的孩子,他头上插着一根木簪,身上裹的绿袍像个布袋,到处打着补丁,眼黑漆漆的,灵动又狡黠。

“好,我答应你,替你去救那呆子。”少年还没变声,甚至有些孩童的稚嫩,“不过,你可要说话算话,不能骗我!”

龙二朝白烁伸出手,白烁瞧着面前的小小少年,在他手心一拍:“一言为定!”

龙二掌心一动,一件灰色的袍子抖落开,像极了他那一身驴皮的颜色。

“这是我从妖界来到人间的时候,在木啸山得到的一件地宝——万象袍。它能随意幻化形态,也能隐藏人原本的气息,你穿着它,心里想着什么就能变成什么。献祭会有妖力波动,引来仙族,只有皇城后山的皇陵能压住妖气。我去帮你救重昭,我们在皇陵会合。”

皇陵?白烁一愣,仍是点点头,接过万象袍:“好。”

龙二转身轻巧地跃出窗外,趁着夜色朝天牢而去。

白烁朝宗祠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然后披上万象袍,头也不回地推门离开。

将军府中戒备森严,白烁一路格外小心,每每快被发现时总能化险为夷。片刻后,她沿着狗洞爬出将军府高墙,朝城外跑去。

龙二如法炮制,在天牢入口处吹出迷烟,悄悄摸到重昭的牢房。重昭满脸血污地躺在地上。他推了推重昭,重昭毫无反应,露出半张脸。龙二少年心性,撇着嘴嘁了声。

到底是个凡人,白聪明了,还不是为了一个小白脸命都不要了。

龙二抓起重昭,背在身上,身形一动,飞快朝天牢外遁去。片刻后,他身形出现在天牢入口处,见一众侍卫还未苏醒,松了口气,朝最后一道高墙越去。

就在龙二越过高墙的那一瞬,轰!数道仙光乍现,一张巨大的仙网从天而降,朝龙二围拢而来。

糟了!被发现了!龙二神色一变,掌心化出一根老拐杖,挥退仙网。

一众仙将出现在半空,以手御网,无论龙二如何窜逃,都无法冲出仙网。

青衣立在众将身前,瞧见半大孩子般的龙二,面露惊讶。

“竟只是个树妖?”青衣看向皇城四周,心中疑惑。

皇城自半月前便妖气冲天,怎会只有这树妖生事?

半空中,龙二虽不敌众仙,但并不束手就擒,一根老拐杖耍得贼溜。眼见晨曦将至,皇城百姓就要醒来,青衣上前一步,掌心化出一根拂尘朝龙二敲去。拂尘一棍敲在龙二头上,龙二眼冒金星,双眼一直,连带着昏迷的重昭朝地上落去,仙网横空飞来,朝一妖一人罩去!

京城皇陵外的一块岩石边,白烁正焦急等待,最后一抹夜色消逝,第一缕阳光落在岩石尖上。身后突然响起脚步声,白烁惊喜转头。

“阿昭!”

看见来人,白烁脸上的惊喜期待凝住,惊惧地朝后退去。

一炷香前,天牢外半空,漫天仙网向龙二和重昭拢去的那一瞬,寒气陡临,天牢方圆一里内骤然被凭空出现的一层薄冰凝住,除了一直向下坠落的龙二。

一道银光闪过,径直朝龙二而来。他眼中浮现比刚才强烈百倍的惊恐,手中拐杖不甘心地朝那银光反击,却被轻巧击碎。银光落在龙二额头的一瞬,绿袍少年瞬间消失,“扑通”一声,一个巴掌大的绿木驴落在地上,滴溜溜转了几圈,再没了声息。

木驴朝空中飞去,落在一双修长的手中。

月色下,来人隐在一片妖光中看不清模样,只见他无趣地把玩着手中的木驴,声音清冷:“既然你这么想做一头驴,以后就一直做一头驴好了。”

木驴不能言也不能动,明明是呆滞的死物,那双无神的大驴眼里,却透着无尽的委屈和绝望。

来人随手将木驴朝袖中一扔,朝下一挥,被寒冰凝固的重昭瞬间消失在半空。而后,他再也未看漫天神仙一眼,转身一步千里地朝皇城外而去。

他身后,青衣眼睑微动,一道仙力自掌心化出,终于冲散了寒冰禁制,他一手挥出解开众仙,一手挥出拂尘,阻拦梵樾离去。

“留下!”

拂尘触到梵樾后背的一瞬,一道庞大的妖力陡然出现在梵樾身后。仙妖之力相撞,那拂尘瞬间碎成两半,青衣一口鲜血吐出,倒退数步。

圆月下,来人微微侧首,眉峰如墨,冷漠而强大。

青衣被一众仙将七手八脚地扶住。

“君上!”

“君上!”

仍有仙将欲追,被青衣拦住。

“回来!”青衣脸色苍白,望着梵樾远去的身影面露不解,“不必追了,来的是皓月殿之主。”

青衣一言既出,众仙静默,他们本以为只是宵小妖族作乱,没想到出现的竟是皓月殿主。传闻皓月殿主从不出极北之境,他为何会来人间救一个凡人?

青衣同样面带疑惑,沉默不言。

将军府,白荀立在大堂,强忍怒火。

“小姐是何时不在的?”

侍卫跪了满地:“回将军,不……不知。”

“胡说!这么多人守着她,她还能飞了不成!”

“我们一直守在宗祠外,不敢离开。将军,小姐确实没有从宗祠出去过啊!”护卫们对视了一眼,眼中都有恐惧不安。

白烁那日回京闹得满城风雨,这次又莫名消失于众人看守之下,一众侍卫心底惴惴,难道自家小姐当真如外界传闻那般,惹了些脏东西不成?

白荀闻言面色一变,突然开口:“去后院看看,那日送小姐回来的驴还在不在?”

侍卫一愣,却不敢耽误,急忙起身离去:“是。”

片刻后,侍卫来报,后院圈养的那头驴莫名失了踪迹。与此同时,重昭消失于天牢的消息也悄悄传到了白府。

白荀身形一颤,差点倒下,一双手适时地扶住了他。

“爹。”白曦一身素服,放下帷帽,露出一张和白烁已不是很相似的脸。

“曦儿,你怎么回来了?你妹妹她……”

“我都知道了。”白曦挥了挥手,“都下去。”

“是,殿下。”大厅里顿时退了个干净。

“爹,自从阿烁回来,我一直让东宫的人留意府中和重家的消息。我一知道阿烁不见,就马上赶回来了。”

“莫非你知道她去了哪儿?”

“不知道。”白曦摇摇头,“但是我猜,她从家中突然消失和重昭被人从天牢救出,一定有关系。”

白曦神色镇定,望向堂外:“其实自从当年从皇陵被您带回来,我就知道,我们留不住她。想不到,这一天还是来了……”

白荀神色一变,心底隐隐有种猜测:“曦儿,你……”

白曦轻轻点头:“是,八岁那年发生的事,我一直都记得。”

白荀一愣,重重叹了一声。

皇陵外,白烁退无可退,直至踩到了悬崖边。

“你……你为什么在这儿?”

梵樾到了白烁面前,总有种少年未褪的腹黑:“白兄弟如此聪明,我为什么在这儿,你会不知?”

“殿……殿主抬举了。”白烁干笑一声,“白烁岂敢高攀殿主,和殿主称兄道弟。梵……梵殿主!你那龙二真不在我这儿!真的!我保证!”

“我知道。”梵樾朝树干上懒懒一靠,随口道。

白烁一愣,还来不及开口,梵樾掌心一动,巴掌大的木驴骨碌碌在他手心打转。

“龙二?”白烁脱口而出,又慌忙捂住嘴。

“看来,你们也是老相识了啊。”

梵樾眼神闪动,白烁却突然神情一变:“你捉了龙二!糟了!阿昭!”

她转头看了一眼高悬的太阳,转身就朝皇城的方向跑,却被一道寒冰凭空拦住。

“让开!”白烁双眼通红。

“你这么着急,是为了他?”

梵樾一挥手,不远处的岩石下出现了重昭昏迷的身影。

“阿昭!”白烁奔上前,见他周身血污褪去,满身伤痕消失,心中刚松一口气,又警惕地转头,神色复杂,“是你救了他?”

“自然!不是我,难道会是这头蠢驴?”梵樾不悦地皱眉。

“为……为什么?”白烁磕磕绊绊地问。

“顺手。”

白烁一愣,只见梵樾已朝她走来。

“本殿从不欠人人情,尤其是凡人的。我救他一命,那日你在木啸山替本殿解围之事,从此一笔勾销,两不相欠。”

梵樾停在白烁身前,在日光下,投下少年锐利的轮廓。白烁仰头望他,不知为何竟有些恍神。

“多……多谢。”除了道谢,她似乎也找不到别的话来说。

妖好像也不是那么坏,那些画本子里果然是骗人的……白烁心里想。

“既是一笔勾销,两不相欠,那有些东西,你也不必再记得。”

白烁还没反应过来,少年突然俯下身,那双修长的手覆在她额头上。一道妖光闪过,白烁缓缓闭上眼,软软朝地上倒去。

少年起身,淡淡看了地上的两人一眼,然后毫不迟疑地转身离去。

阳光下,白烁即将合上的眼底,印满少年毫不留恋的背影。不知为何,她竟觉得这一幕有些熟悉。

他是谁?皓月殿之主?一个妖族……好像只是如此……白烁沉沉地闭上眼,天地一片黑暗。

白烁再醒过来时,是在一辆马车上。她一身布衣,再无华服,重昭沉睡在一旁。

马车在白烁醒来之时恰好停住,白烁掀开布帘,马车四周空无一人,连赶车人都不在。不远处官道尽头的凉亭里,立着一个人。

她怎么会在这儿?白烁心底一惊,忙从马车上跳下。

“阿曦!”白烁奔上前,差点跌倒,被白曦稳稳扶住。

“慢点。”

白烁瞧见白曦,连日的惊吓惶恐再不遮掩,抱着白曦号啕大哭:“呜呜呜呜呜……阿曦,呜呜呜呜……阿曦……”

“好了好了,没事了,别哭了。”白曦耐心地抚着白烁的背,直到抽噎声停住。

“我……”白烁满眼是泪,看了看马车,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有些事,你不必告诉我。父亲寻了个死囚代替阿昭,没有人知道天牢里的不是他。”白曦轻声道。

“那重家……”

白曦摇摇头,轻叹:“正午之时,重家已经被满门抄斩。”

白烁脸色苍白,咬紧唇角,白曦握住她的手:“阿烁,这不是你的错,切莫自责,阿昭无辜,你已经尽力了。”

白烁手轻颤,点点头,又摇摇头。

“阿昭不能再留在京城,以后也要隐姓埋名,你若是想跟我回去,我和爹爹自会有办法将今日之事……”

“不。”白烁打断白曦,看了马车一眼,“阿昭什么都没有了,我怕他做傻事,我想陪着他,直到他能放下重家的事。”

白曦神色一黯,白烁反过来握住白曦的手:“好了,阿曦,你知道我的,我本来就不喜欢做什么千金小姐、将门虎女,我从小的梦想就是做一个逍遥自在的活神仙!”

白曦无奈地看着嬉皮笑脸的白烁,在她额头上敲了敲:“你啊……”

“你是太子妃,不能离开东宫太久,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你回去吧,等我做了神仙,我便回来看你好不好!”

白烁笑着道,白曦眼眶微红,终是点点头:“好,我等咱们家的小神仙回来看我。外头不比在家里,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若是……若是遇到什么困难了,或是不想做那什么劳什子神仙了,就回家,好吗?”

白烁眼眶通红,狠狠一点头:“好!”

她放开白曦的手,转身离去,行了几步,骤然回转身,朝白曦跑来。

“姐!”白烁重重抱住白曦,这是她们长到十八岁,白烁第一次叫白曦姐姐。

“爹娘,就交给你了,保重!”白烁骤然撒手,转身而去,再未回头。

“阿……”白曦伸出手,只来得及触到她衣衫的一角。

马车消失在官道尽头,白荀悄然出现,陪在白曦身旁,望着白烁遥遥离去。

他们其实也不知道白烁还会不会回来,但总觉得心怀希望,或许能有再得团圆之日。

重昭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半个月之后了,他什么都没有问过白烁,却好像什么都知道,他整日整日地不说话,除了吃饭喝水,就是蜷缩在马车里,像一个无知无觉的废人。

白烁驾着马车一路向东,带他看尽沿途风景,给他说戏本,讲笑话逗他。她白天不敢远离,夜晚更不敢沉睡,唯恐一个不小心,弄丢了浑浑噩噩的重昭。

就这么一个月过去了,白烁不敢停留,风餐露宿,冬日将至,沿途风沙愈大,她光滑的手因为驾车一道道皲裂,脸上被风沙镌刻得黝黑而粗糙,可她眼中的光却从未熄灭。

她相信总有一天,重昭会愿意和她说话,也相信总有一天,她会走到东海尽头,找到传说中的仙山。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他们行到大靖东边最后一座城时,已是年末。

那一夜焰火腾空,举城同庆,听着满城的人都在颂天子恩德,白烁这才想起来,这一日是天子寿辰。纵使重昭已经许久没有声息,但白烁心里头知道,他怕是半点也不想听到皇城里的一切。当她慌乱地想驾着马车远离热闹的城池,却被汹涌的人群挤在漫天焰火之下时,一双手替她握住了缰绳。

重昭不知何时醒了过来,他温和地看着白烁,笑了笑。

白烁瞬间盈满眼泪,喉咙里却偏偏一个字都说不出。

“我们去哪儿啊,阿烁?”重昭温暖如初的声音响起。

“做……做神仙。”白烁哽咽着,只能一个字一个字地问,“好不好?”

“好。”重昭拍拍她的头,稳稳地驾着马车,穿过漫天焰火,朝东方而去。

也是这一夜,妖界极北之地,皓月殿。

清冷的殿宇里,梵樾对月独酌,案前那小木驴被随意丢着,倒在熏满香的火炉旁。一只酒杯“砰”一声掉在案上,龙一猪扑腾着翅膀,醉眼蒙眬地爬上案桌,一头靠在香炉上,一脚舒舒服服地踩在木驴上。

“小木头……”龙一猪打了个酒嗝,“咱们这都回来多久了,这头驴,你怎么还不吃啊?”

冬月凉凉,殿内无风,龙一猪脚下的小木驴却抖了起来,那双圆溜溜的驴眼里满是惊恐,被龙一猪一眼瞥来,抖成了筛子,却不敢挪动分毫。

龙一猪轻咦一声,难以置信地看向梵樾,酒都醒了大半:“我去!不吃也就算了,你还让它拥有了魂力。小木头,你脑袋锈逗了?”他突然大耳朵一竖,莫名一问,“你……该不是因为那个丫头吧?”

梵樾冷冷一眼扫来,龙一猪忙正襟危坐,咳嗽一声,有些严肃:“小木头,你可别忘了,你的本体是上古菩提木,若是你聚不齐分散在三界的灵木,当你体内的炙火燃烧到心脉的时候,你就会化为飞灰,神佛难救噢。”

梵樾眉心一皱,手心酒一饮而尽,腕袖落下,露出胸口若隐若现的七颗星芒,其中首位星星已经点燃,而剩下的六颗,则暗淡无光。这七颗星星交织成七芒图案,仿佛一个星阵,刻在他的胸口上,而最后一颗,正在心脏的位置上。

或许是龙一猪的话勾起了梵樾的记忆,他眼底瞬间拂过一幕。

极北之地,一片冰雪中,红衣少年睁开眼,天地间尽是风雪,入目皆白。他躺在一方七星阵中,七星阵外,饕餮虎视眈眈。

“当年可是我用沉睡为代价把你从饕餮手中救回来的!”龙一猪扑腾着翅膀飞到梵樾面前,有点小委屈,“咱们可是有约定的,我替你找到七颗消散的灵木,你呢,恢复神力和记忆,把我从这头猪里放出来!要不是菩提神木乃万木之祖,而我又恰巧被封印在了一块木头里,本君才不会委身做你的神兽,受你驱使,为你卖命!你可别说话不算话!”

“本殿答应的事从不食言。”梵樾终于开了口。

“那你怎么不吞了它的力量,还让它唤醒了自己的魂力?我可是提醒过你,你们同属于上古菩提神木,你唤醒了它的魂力,一旦它修炼得比你强大,它也可以吞了你,成为神!不过说到底,你们谁成神都一样啦,我呀,只要谁能替我解开封印就成咯。”

龙一猪耸耸肩,打了个哈欠,一副很是看得开的模样。

梵樾挑眉,看向龙一猪,淡淡的目光落在龙二身上:“你觉得它可以?”

龙二驴疯狂眨眼,如果他能动,只怕恨不得把自己化成香炉灰。龙一猪瞅瞅那没出息的蠢驴,又看看威风八面的皓月殿殿主,十分诚恳地说:“难。”

“那你留着它干啥?干饭啊?”

“没什么,太无趣了,好玩。”梵樾起身,赤脚走在如冰的殿上,朝外走去,“既是本殿的同脉,留他多活几年又何妨。”

“哎!那个奇怪的丫头,你当真要把她留在人间啊?”龙一猪憋了许多天,还是忍不住问,“或许有她在,你能早些找到其他灵……”

龙一猪话还没说完,梵樾就消失在殿中。

龙一猪望了一眼委屈巴巴的龙二驴,小猪手托着下巴,朝梵樾消失的方向叹了口气。

一片冰雪中,极北之地深处,天地间,仿佛只剩那红衣少年。

梵樾望着近在咫尺的圆月,闭上眼,脑海中是浮现过千百次的画面。

漫天桃林,一方星阁,那人一身白裙,半靠在星阁下,手持酒壶,遥遥回转头。

一道光在脑海中闪过,梵樾胸口骤然抽痛,疼得半跪于地。

又是这样,只要他开始回忆那神秘星阁中的那双眼睛,他的心就像要被撕裂了一般。

那到底是什么地方?她究竟是谁?而他自己……那个蠢猪嘴中的菩提神木,又是谁?

无论他是谁,他都要活着……再见到她。

梵樾骤然睁开眼,眼中燃着熊熊炙火。 nLwEo+D4oUT6yUDJSJ7QBD4AA8/3sWvQz1E6YQLqE3Dw3enAtpGlXGwt4mTAYgv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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