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分三重空间,上古神界、仙妖鬼界、人界。
上古神界乃众神存活之界,以上古、炙阳、白玦、天启四大真神为尊。
十三万年前,混沌之劫降临下三界,为阻止混沌,女神上古欲以身殉世。真神天启窥得天机,在渊岭沼泽布下灭世血阵,欲以三界生灵换上古一人平安。
星月女神月弥为救三界,御领一众上神下界,阻止天启布下血阵,却和众神误入阵眼,众上神陨落于灭世血阵中,自此神魂长留渊岭沼泽,化成石像孤寂守望。
后混沌之劫降临,上古殉世,上古神界尘封,三界中再没有人记得这桩往事。六万多年后,上古神界重启,四大真神归位,一切又都是当年的模样,而关于星月女神的一切散落在浩瀚的神界长河中,再不复存。
苍穹之境里,星月女神的石像化为星河前,那双眼睛里滴落的最后一滴泪,成了天启唯一一道过不去的心坎。
仙妖风雨无阻地大战了六万年,头几万年两界嚷嚷着仇深似海,那闹腾劲儿仿佛山无棱天地合都不能让他们消停下来。
可这糟心事儿在白玦上神在渊岭沼泽化为飞灰后神奇般地解决了。天帝和妖皇连一封停战书都没颁到三界,两界交界处的仙兵妖兵就默契地“噌噌噌”退得干干净净。
这几十年,仙君先不提,好战的妖君们也老实地缩在妖界洞府里养生,一小步儿都舍不得跨出界门来。白玦上神为救下三界这么囫囵地殉了世,他们要还在下界战得你死我活,上古神界里头的三位远古上神说不准就会先劈了他们。
本着惹不得先躲着的求生原则,不疯魔不成活的两族终于歇下来了。
这一歇,就是五十年。
天启离开上古神界,在他的紫月山宫殿里做闲人,也做了五十年。
妖这种生物,是天地物种演化而来,有些妖在演化途中或许丑陋了些,但大多在美色上还是挺勾人的。
上古历数十几万年里头,当数天启这货最出类拔萃。啧啧,用上古界众神的话来说,他的容貌当真是天地造化,多一分重,少一分轻。
当初上古界里挂念白玦的女仙君若是能排到桃渊林外,那稀罕天启的就足够绕上古界一圈儿了,这排场,听起来倒有些人生得意夫复何求的意味。当然,这都是些老资格神仙们和徒子徒孙们唠起上古趣闻时说出的感慨话。但这话传出来也没几个反对的,当年在苍穹之境白玦真神的婚礼上,那几百仙妖可是亲眼看到了天启真神的觉醒,那容貌,那逆天的妖神之力,之后千年,无人能忘。
所以即便是白玦真神以身殉世的丰功伟绩摆在这儿,三界里头的女仙女妖们悄悄地讨论得最热烈的,还是那位天启真神。
倒不是这群女君们都是白眼狼,只是白玦真神和朝圣殿里的那位连娃娃都有了。这墙角太瓷实,实在没人有胆挖。是以在上古界众神觉醒后的几十年里,天启毫无争议地成为上下三界、九州八荒里头含金量最实诚的单身汉。
可这个单身汉,这五十年来只做了两桩事。
第一桩,回摘星阁见老朋友上古。
第二桩,上天入地寻找着月弥的魂魄。
第一桩事,也不知是在哪个艳阳天里,天启看着上古瘸着一条腿懒洋洋晒太阳等白玦的时候,突然就这么放弃了。
两人相视一笑,几万年的旧友,格外有默契。
他在月弥旧府的桃渊林里摘了一朵桃花,在桃花树下掬了一葫芦溪水,一身古袍潇潇洒洒地走了。
上古在摘星阁里看着他远去的身影,突然想到很多年前月弥倚在廊下,朝她眨眼举杯的笑颜。
她闭上眼,轻轻叹了口气。那三车酒,在天启神殿里,尘封六万年了。
这日之后,天启再也没有回过上古神界。
上下三界里,天启始终没有找到月弥的魂魄,可他没有放弃,他撕裂空间入空间裂缝中寻找月弥的残魂之前,去大泽山见了阿启一面。
那时候天地间最尊贵也最倒霉的小神君,已经被大泽山的仙君们养成了古小胖。古小胖乐天知命,在大泽山禁谷里称王称霸,生活得无忧无虑,天天只想着解除封印后找到小凤凰再拳踢三界脚踩八荒,浑然不知等待自己的命运是什么。
天启瞅完了他,实在没什么可挂念的了,把紫月山和九幽炼狱交给三火打理后,便踏进了时空裂缝。
从此三界里再也没有了神君天启的踪影。
又是很多年过去,百年?千年?也许是说不出的岁月和年头。
天启带着一身疲惫和孤寂回到紫月山时,元启化为飞灰力抗魔族拯救三界的故事都已经过去很久了。三界又囫囵变了个样,除了一些活得久的老仙君和老妖君,更多的是他听也没听过的人和事儿。
他是上古神界的真神,下三界再万事变迁,终究和他没什么关系。
只有元启的灰飞烟灭让他皱了皱眉,但最后也在他沧桑的眼底归于沉寂。
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元启生而为神,他的劫难又怎么会比当初的上古和白玦少?
天启望了一眼孤寂的紫月山,终究还是回了上古神界。
摘星阁里等着他的人从一个变成了四个。
上古,白玦,炙阳,还有那个宁愿老死在九幽炼狱,也不愿意回上古神界的玄一。
上古和白玦的眼底有了更多的沉寂,炙阳仍然是稳如泰山的模样,玄一抱着酒壶靠在摘星阁的回廊上,突然远远地朝天启投了个热情如火的眼神。
天启浑身打了个激灵,没入摘星阁,转头去了星月府。
面对其他三神谴责的目光,玄一耸了耸肩,露出几分人烟气。
“到底是在他的地盘上行事,本尊是想提前给他打声招呼,好让本尊的大事能顺顺当当办下去。”
连三界都毁了几遭了,还有什么大事是你办不下的?
另外三人如此想,却没说出口。
玄一这回要做的总归不是件坏事,是对是错,也要再等上些年才知道。
不一会儿,星月府后头的桃渊林里现出了天启的身影。
他在树下溪水旁立了许久,突然就这么靠着半截古树坐了下来,除了腰间那只盛着桃渊林溪水的葫芦,千年来,他身边竟什么也不剩。
上古远远瞥见这一幕,有些心酸,不知道是为了他,还是为了那个曾经倚在摘星阁里对她摇酒嘱托的月弥。
她朝白玦望去,突然开口:“有一年你生辰,我曾经给你送过三车酒,可还记得?”
白玦微微愣神,颔首:“自然。”
“我花了十年时间为你在三界搜罗三车珍酒,为何我送到的第二日,你却离开了神界?”
一旁的炙阳和玄一竖起耳朵,满脸八卦地朝上古和白玦瞅去。
这种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白玦向来沉稳的脸上浮过尴尬,他别过眼,声音不大,却也让摘星阁里的三人听得清清楚楚。
“那一日,天启神殿里也被送进了三车珍酒。”
这一句,竟是六万年后听来,也有些醋味十足。
“噢——”玄一拖长了声调,朝桃渊林里看去,十足地幸灾乐祸,“我不在神界的这些年,你们几个小年轻玩得很开嘛。”
炙阳朝玄一打了个眼色,让他别火上浇油。魔神轻哼一声,恨不得举着喇叭满神界去嚷嚷四大真神这些个艳事。
“不是我送的。”上古眼底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无奈,“天启殿里的珍酒,不是我送的。”
白玦愣了愣,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朝桃渊林的方向望去,可这一回他望的却不是天启,而是桃渊林后的星月府。
他回转头看向上古。
上古点头:“当年我也不知道,在你生辰那一日,月弥送了三车珍酒进天启神殿。”
“天启他……”见白玦不语,连向来不八卦众神私事的炙阳都忍不住问,“不知道?”
上古摇头,慢吞吞道:“据我所知,他不知。”
上古垂下眼:“那之后,便是混沌之劫。”
听到这句话,摘星阁里一时静默下来。
六万多年过去,当年混沌之劫里最惨烈难言的就是月弥的死。否则,天启也不会执着寻找月弥的魂魄这么多年。
四人没了再赏景品酒的兴致,上古携着白玦回了朝圣殿。玄一拉着炙阳嘴里念叨着他的“大事”,全无在九幽炼狱里的冰冷厌世。
许久,桃渊林里倚在古树下的天启才睁开眼,他望了好一会儿潺潺细涌的溪水,溪水里映着的星月旧府格外冷清。
他突然长长笑了一声:“原来是这样啊。”
可那笑容里是道不清的苦涩和愧疚。
原以为只是欠了挚友一条命,却还欠了她六万年前的一段情。
或许不止六万年。月弥不在了,她做过什么,爱过什么,牺牲过什么,没有人知道。
就像那三车尘封在他神殿的珍酒,这么多年了,他一口都没有饮过。
天启起身,不再望星月旧府一眼,走出了桃渊林。
神界上空耀星划过,神力浩荡震动四方。
散落在神界各处的御神们于惊疑中抬眼望天,只见神界结界被撕裂一道半丈宽的缝隙,浩瀚的妖神之力惊鸿一现。
上古神界里最实诚的钻石王老五回来了?女神们还来不及欣喜,那妖神之力已经消失在天边,半点神力渣都没剩。
又走了?这回又得多少年?女神们叹息之余,皆不敢再指望嫁给天启神殿里的那一位游子。
摘星阁上,上古和白玦望着天启消失在神界尽头。
白玦看向上古。
“都六万年了,你为什么突然告诉他?”
“如果月弥还有能重回世间的一日。”上古的声音悠远而追忆,“她一定希望,那个找到她的人,是天启。”
上元深夜,京城上将军府灯火通明。
正堂上沉重的脚步声来回踱过,素来温和豪爽的上将军白荀一双浓眉凝成“川”字,负在身后手中的鞭子被他捏得碎碎作响。
白夫人噙着眼泪靠在老嬷嬷身上,时时望向堂外眼含期盼和祈求,脸色苍白。
白将军一转头瞧见白夫人憔悴的模样,又气又心疼,手中鞭子挥在地上,登时堂里又是一道震天响。
“等那个混账东西回来,老子一定要好好抽她!这回谁都不能拦着我!”白荀咬牙切齿,指天发誓。
白夫人闻言眼眶又红了几分:“老爷,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说这些,曦儿和烁儿要是出了事,我也不想活了……”
白将军一生最是爱惜白夫人,一听这话气都短了,连忙丢了鞭子扶住白夫人:“夫人,你说的什么胡话,我已经让将军府的亲兵去找了,还向陛下请旨遣了大理寺和五城兵马司的侍卫队满城搜索,曦儿和那个兔崽子一定没事!”白荀一沉眼,当年市井斗狠、沙场喋血的狠劲和蛮横全扫了出来,“谁要是敢碰我白荀的女儿,老子灭了他全家!”
白夫人听着这话心底安定了几分,却仍是泪水涟涟,目不转睛地望着大堂外。
堂外前来禀告搜寻情况的大理寺卿宋林听得堂内白荀那阴沉的怒吼,心底不由得打了个战,连连叹气。
这都是什么事啊,人人都在家过上元节,偏生他不得安宁。哎,上将军府的两位嫡小姐在灯会上走丢,到现在也没寻回来,若真出了事儿,他这个大理寺卿怕是做到头了。能让五城兵马司和大理寺同时为之奔走的,除了皇子和公主,也只有上将军白荀的一双宝贝女儿了。
寻常勋贵的子女也就罢了,偏偏是他的女儿!
上将军白荀出身市井,却做到了大靖一朝武将的极致,说起来他的生平很是有些传奇戏本的味道。他是泰山下一乡野之民,年少时浑浑噩噩,天生神力却只是个靠卖力气为生的挑夫。一次因缘际会,在泰山下救了不慎落水的永安侯府嫡小姐韩婉柔,对其一见钟情。白荀天不怕地不怕,在乡野里生长惯了,全无世俗礼教等级观念,竟背着一个包袱上京城,去永安侯府提亲。
永安侯府是什么人家,即使败落也仍是有着丹书铁券的大靖开国勋贵,以白荀的身份,他连永安侯府的大门都没迈进去。老侯爷只有韩小姐这一根独苗,若不是看在白荀救了自己女儿的分儿上,绝不只是把白荀乱棍赶出京城这么简单。
这件事儿在京城掀起过一阵小风波,但随着那不知天高地厚的挑夫被逐,京城里的贵人们很快就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连那挑夫姓甚名谁都懒得过问。韩婉柔自小在京城贵女里口碑极好,知书达理又容颜秀美,本来是一家女百家求的盛景,可惜她在泰山落水后一直缠绵病榻,谁家都不愿娶一个病恹恹的主母,永安侯府大小姐的婚事就这么生生给耽误了下来。这一耽误,就是足足七年。
七年后,一个叫白荀的校尉在西北横空出世,三率小股骑兵小胜戎族于潼关外,一扫大靖十来年逢战必败的颓势。景康帝多闻捷报,欢欣鼓舞,率军亲征,升白荀为三品安西将军,重用于他。白荀用兵诡谲,最后一战合纵连横,大败北戎王。这一战里白荀为天子挡下流箭,成了景康帝的救命恩人。天子爱其才,感其恩,破格在战场上下旨,将仅二十八岁的白荀升为一品镇国将军。
白荀受了封却未回京领赏,反而请旨去南海平定水寇。大靖久未出不世战将,又这般不恋权位,景康帝自然欣而应允。又是三年,南海水寇荡清,长居于南海沿地的百姓对朝廷感恩戴德,歌颂天子美名,白荀带着百姓赠予的万言伞荣耀归京城。
这是白荀在西北一战成名享誉大靖后第一次踏进京城。
金銮殿上,天子龙颜大悦,述其十年之功,言白荀功在社稷百姓,有何求?
白荀一磕到底,一句话震惊金銮殿。
“臣愿以十年军功,求娶永安侯府大小姐。”
白荀十年军功,只求一事,天子焉有不应之理。赐婚圣旨当日就降到永安侯府,年事已高休赋在家的永安侯爷这才知道,数年来名声赫赫的一品镇国将军白荀,就是当年被他逐出京城的无名挑夫。老侯爷惊愕羞愧之余,也知独女十年来只为独守一人归来,老怀大慰送爱女出嫁。
当年之事在京城不胫而走,白荀重情重义,十年生死沙场只为一人的佳话顿时传颂满京。白荀是个妙人,他这个手握重兵的新贵,除了上朝和按时入宫向景康帝请安外,从不和任何世家勋贵交好往来,对几位皇子的招揽更视若无睹,因此得罪了好些世家重臣。可越是如此景康帝待他越是看重,他回京的第二年,天子就将京畿护卫之权交予他执掌。
如此这般,白荀成了京城权位最高的孤臣。除了天子,平日里连个饮酒论茶的朋友也没有,但白荀对此毫不在意,每日只管和白夫人在将军府里伉俪情深。白夫人身子柔弱,成婚七年后才得了一对双生女。
这对双生女长女唤白曦,次女唤白烁。双生女降生那一日,白荀被景康帝封为柱国上将军,长女白曦更被天子择为东宫太子妃。一时白家帝宠之圣,冠绝京城。
次女白烁三岁那年,白荀为幼女定了一桩婚事。这桩婚事说起来也有些衔草报恩的意思,当年白荀被永安老侯爷乱棍打出京城时,恰巧被当时的礼部侍郎重泰所救。重泰感念其情深义重命运坎坷,便勉励他去西北从军,还襄助了他五十两银子,这才有了十几年后的一品上将军白荀。
如今重泰位至左相,五年前重泰亲入上将军府为幼子重昭求亲,白荀深思数日,入宫向景康帝述明当年往事,恳请天子允婚。白荀回京七年,从不和任何府上交往,只每年除夕送三瓶亲酿的桂花酒入重府。景康帝这才知道有这么一段因缘在里头,感慨之余便允了这桩亲事。
是以白家的一对双生女虽才八岁,却都身份贵重,绝非一般的勋贵嫡女可比。若非如此,两个女娃娃的走失又怎么会让他堂堂一个大理寺卿如坐针毡,深更半夜还城里城外地做着跑腿的差事。
事关两位小姐的名誉,寻人的事既要隐秘又要马不停蹄,真是难上加难。
宋林叹了口气,一步踏进了上将军府的正堂。
他才冒了个头儿,白夫人眼睛就亮了起来,没等白夫人开口,白将军一步就跨到了宋林面前。
“宋大人,我那两个兔崽子有消息了?”
哪有人这么称呼自己的闺女的?更何况其中一个还是天子择定的东宫太子妃!
宋林是个正经的文人,气得胡子一蹬一蹬的。但他知道白荀一向是这么个混世的名头,也不好多说,只面色为难地摇头:“白将军,下官无能,两位小姐还没有寻到。”
见白荀和白夫人脸色一变,宋林连忙又道:“卑职已经查到,辰时有人在南市瞧见过两位小姐,下官已经让差役全部去南城寻找了。”
这话一出,白荀脸色不仅没有变好,反而更沉。
京城达官贵人居于北,贩夫走卒居于南,即便是天子脚下也有阴晦不堪的地方。南市混乱,小偷乞丐下九流之人杂居,曦儿和烁儿明明在北市看花灯,怎么会去了南市?
白荀长于市井,知道自己的两个宝贝女儿绝不只是走丢这么简单,当即安抚好妻子,沉着眉亲自领着亲卫去南城搜寻了。
铁蹄深夜在官道上响起,惊醒了半城的百姓。宋大人一身文骨,颤悠悠跟在白将军的骏马后头,欲哭无泪地叹了一口气。
宵禁之后,天子脚下禁踏马疾奔,白将军今儿这一遭明日要是被御史捅到早朝上,可是要被问重罪的!
两位白小姐哟,您两位到底在哪儿?再找不着你们,京城的天都快要被翻过来了。
就在大理寺衙差赶到南城门的一刻前,一辆臭气熏天的牛车从每日经过的辅门下顺顺当当出了城。赶车的两人是南城纵林巷倒泔水的一对钱氏兄弟,每隔几日兄弟俩都要运泔水出城,因怕熏着街坊,泔水桶里外总要严严实实地摆着厚厚的干草去味儿。
都是老街坊邻居了,两人运泔水这事儿做了五六年,和城门口的守卫早就熟透了,兵老爷们也不想翻那馊掉的泔水桶。今日两人赶着牛车出城,守卫也和平日里一样,眼皮子一抬打个招呼就让牛车过去了。
没人瞧见病弱消瘦的钱氏兄弟虽像平日里一般笑得卑微逢迎,可那拽着牛车缰绳的手却微微暴起青筋,绕着一股黑气。
牛车走远,立在城下磨剑的老兵犯起了嘀咕。
刚才那牛车里像是有什么咕噜声?他磨了磨剑,又望了牛车几眼,见那牛车里风平浪静,转头不再瞧了。
都是些泔水干草,都这么运了好些年了,能有什么问题。
牛车离南城门越来越远,街道上的人声也渐不可闻,两位白小姐困在馊气冲天的泔水桶里,嘴里各自塞了一团抹布,被绑成两个粽子大眼瞪小眼,一个气鼓鼓,一个冷沉沉。两人长相模样神情各不一样,唯独一双眼睛肖似,都格外有灵性。
听着泔水桶外越来越沉重的轱辘声,两人的眼底都渐渐无奈焦急起来,再怎么天不怕地不怕也只是两个七八岁的女娃娃,平日里娇宠惯了,还从没遭过这种罪。
“都是你!好好的花灯不看,偏要看什么杂耍,被人绑了吧,怎么办?”冷沉沉的是长姐白曦。
“你要吃的苏州馄饨不也在南城,凭什么只怪我?”气鼓鼓的是白烁,一双眼滴溜溜转,明明里头全是理亏愧疚却不承认。
两人一母同胎,自出生就在一起,不用说话单凭一个眼神就知道对方想什么,虽然嘴里塞了抹布,却不影响两人用意念“斗嘴”。
牛车猛地一停,两人额头同时撞在泔水桶上发出一声闷哼,又臭又疼。两姐妹急忙望向对方,看到彼此眼底的担心,别过头不“斗嘴”了。
牛车不再向南行驶,转了个弯继续走。
不是刚出城门?难道要回城里去了,白曦眼睛一亮,渐渐又觉察到不对,小脸白起来。
这不是继续朝南走,而是绕着城墙向北去。绑她们的人一开始就要带他们去北边,走南城只不过是个幌子。
北城墙外有什么?除了皇陵那里什么都没有啊?阿爹会找到她们吗?阿娘会不会担心?
白曦和白烁对望一眼,白烁突然凑过去在白曦额上蹭了蹭。
“阿曦,不要怕,我会保护好你,有机会你一定要先跑!”
白曦自然瞧得懂白烁眼底的意思,她眼底拂过一抹怒意,摇头。
白烁急起来,“呜呜”哼了两声。
一道敲击声在泔水桶上响起,阴沉的冷喝声传来:“给老子好好听话,要不然老子把你们卖到勾栏院里去!”
重击透过泔水桶震得两人头皮发麻一阵心悸,两姐妹不再乱动,悄声凑在了一起。
听到勾栏院三个字,白烁终于害怕起来,她望了一眼沉沉静静的姐姐,生怕害得白曦被卖到勾栏院里去。
阿曦将来是要做皇后的,她被卖了不要紧,阿曦千万不能出事。
要不是她听了街头百姓的议论想去南城看杂耍,撺掇阿曦甩掉暗中保护她们的护卫,就不会被贼人寻了空子给绑走了。
这两个人抓她和阿曦做什么?他们是阿爹的仇人,还是想绑了她们去卖钱?
白烁愧疚地低下头,在黑暗的泔水桶里颠得头昏脑涨,却忍着一动不动。
“大哥,今日这两个女娃娃可真是不错,一看就是有灵气的。”
牛车外,钱二瘦弱佝偻,他搓了搓腕间的黑气,转头看了一眼身后的泔水桶,握着缰绳的手激动得微微发抖:“咱们这回,可以续好些时日了吧?”
钱大要冷静得多,他回忆着泔水桶里两个女娃的模样神态,总觉得两人年岁虽小却很有贵气。他皱起眉:“灵气这么足的货,该不会是世家子弟吧?京城是天子脚下,要是动了世族子弟,惊动大理寺,咱们以后就寸步难行了。”
“哪能啊大哥,这两个女娃虽说长得圆润富贵,可那身上的衣服我认得,只是一般的江南布品,两人身边也就跟着一个侍卫,顶多也就是富贵人家的孩子,绝不是勋贵子弟。再说了,勋贵世家的小姐,哪有这么小就能出府游玩的?”
泔水桶里的白曦和白烁听得欲哭无泪,大靖还真有一家的勋贵小姐是自小就被放养长大的。
白曦从小被钦定为东宫太子妃,琴棋书画、女工仪德样样都得学,白将军心疼长女,想着长女十五岁及笄入宫后再难出宫。每逢初一、十五都会带两个女儿出府游玩,就算自己忙,也会让护卫护送出府。白家的两个女儿虽然一个沉静娴雅一个活泼好动,却都是胆子天大的,这般出府游玩的事儿已是寻常。只是两人终究身份特殊,不愿招人眼,每次出府都特意换了乳母从家中带来的布衣,这回弄巧成拙,却被人盯上掳走了。
灵气?外面的贼人说她们灵气足是什么意思?两姐妹后背直犯凉意,对望一眼看到了对方眼底的担忧。
若真是想卖她们还好,爹爹迟早能找到她们,若不是想卖她们,捉她们做什么?
牛车在京城外蜿蜒的小道上崎岖而行半个时辰后终于停了下来。泔水桶的盖子被人揭开,白曦和白烁猛地抬头,迎上了两双阴郁病态的眼。
“果然是好货色。”钱大举着烛火在两人身上扫了两圈,一手把白曦从泔水桶里提出来。
白烁大惊,连忙拿腿去卷白曦,却被横空插进来的一双手提住了后领。
“别急,小娃娃,你也跑不了。”钱二比钱大瘦弱得多,用两只手才勉强把白烁从泔水桶里拖出来。
两姐妹被扔在地上,拿出嘴里的抹布。她们痛苦地咳嗽几声,不顾满身尘土抬起头打量着眼前的景象。
她们在一处巨大的山体空地上,空地后是一座巍峨的山脉,山脉呈龙身状,龙身蜿蜒百米,连接着威严的龙首翱啸九方。
北城外?龙首?这里是帝都外皇陵的后山!
“皇陵!”白曦失声道。
白曦年纪虽小见识却广,不比白烁懵懂。平日威严的皇陵在夜色下格外森冷可怖,让两姐妹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钱氏兄弟见白曦一眼瞧出这地方,神色一愣。钱大皱起眉,寻常人家的女娃,怎么能一眼就认出这是哪里?
白烁一听这是皇陵,也感到不妙,压下心底的害怕拦在白曦身前,朝钱氏兄弟吼:“你们是什么人?敢抓我们!你们带我们来皇陵做什么!”
“哼,小娃娃们,眼睛倒是毒,竟认得这地方。”钱二哼道,“自然是你们机缘好,我们兄弟俩才会带你们来这里。”
他说着就要去捏白烁白净的脸庞,却被钱大拦住。
“不要节外生枝,我看这两个丫头身份不简单,快些把事办妥,早些回城里,免得被人察觉。”
钱二遗憾地收回手,却又不知想到了什么,格外激动,不再看两姐妹,转身于空地正中朝皇陵的方向跪下。
钱二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那匕首通体纯黑,上头雕着九头蛇纹,冒着丝丝黑气。他拔刀出鞘,毫不犹豫地向自己左手腕上划去。
白曦和白烁尖叫一声,随即看到了更可怖的一幕。
钱二被划开的手腕上只有森森白骨,里面连一滴血肉都没有,白骨上缠着的黑气传出一阵腐味,匕首上和钱二白骨上的黑气欢快地纠缠在一起,发出阴诡的鸣叫,然后化成一体钻进了地下。
钱二继续神神道道地念念有词,额头抵在地上,十分虔诚的模样,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你们……你们到底是什么人?”白烁这回嘴唇都抖了起来,却仍然固执地挡在白曦身前。
“人?”钱大森冷一笑,抹着泛着黑气的嘴唇,“自然是送你们见神仙的人。”
即使不划开皮肉,也能瞧见钱大手腕上模糊的黑气,想来这副皮囊下也是森森白骨。
白曦和白烁在戏本里听过不少仙人妖怪的故事,可从没想过这些故事是真的,天地间竟真有不是“人”的东西。
“我爹是白荀。”突然一道微微颤抖却又强自冷静的声音响起,白曦从地上挣扎着爬起来,悄悄用自己的身子挡住白烁,狠狠瞪着钱大,“我爹是柱国上将军白荀,我是陛下亲定的太子妃。不管你是人是妖还是鬼,只要你敢动我们,陛下和我爹都不会放过你。”
听见白曦的话,钱大眉头皱起,心想果然惹了两个硬茬子回来。他猜到这两个女娃娃不简单,却没想到竟是上将军白荀的女儿。白荀的女儿丢了,这时候京城里肯定乱成一团,连全身而退都麻烦,以后还怎么捉贡品?
钱大狠狠瞪了跪在地上的钱二一眼,心底游移不定。若是让神君消了她们的记忆,再悄悄送回城里,谁都不会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天底下除了京城,再也没有第二个地方有这么多高品灵根的孩子,他和钱二要想续命,绝不能断了给主人的奉品。
正当钱大犹疑之时,一阵阴风扫过,比刚才更腐烂十倍的臭气从地底冒出,空地上裂开一道三尺缝隙,一个裹在黑袍中的人出现在裂缝上空。
见此人出现,钱氏兄弟露出喜色,连忙跪倒在地大呼“神君”。
神君?白曦姐妹面面相觑,难道这妖物还是个神仙不成?
那人揭开黑袍,露出一张邪气又凶恶的脸。
白烁大半个身子都被白曦藏在身后。
黑袍人只打量了一眼白曦,眼底就满是贪婪。
“小娃娃,你是皇帝选的太子妃?”
黑袍人身上腥臭味难掩,一双血红的眼睛,显然不是人。
白曦藏在身后的手微微颤抖,却镇定地迎上黑袍人那双血红凶眼:“是,我是陛下册封的太子妃,你最好……”
“放了你?”黑袍人张狂大笑,腥腥妖风吹来,“就是九重天宫的上尊本君都不惧,一个区区凡间的皇帝,能奈本君何?”他舔了舔嘴唇,牙锋尖利,看着白曦难掩喜色,“不愧是带着后星命格投胎的娃娃,果然是天生灵品。等本君吃了你,身上的伤至少可以恢复大半!”
“恭喜神君!”钱氏兄弟一听这话,再顾不得因掳了皇帝儿媳而生的害怕。钱大谄媚地朝黑袍人邀功,“只要神君身体安泰,也不枉我们兄弟冒死从京城掳了这两个灵品回来。”他跪着朝前挪了一步,伸出带着黑气的手腕,“神君,我们……”
“急什么!”黑袍人冷哼一声,“待本君享用完,还会亏待了你们不成!”
“小人不敢,小人不敢。”被黑袍人一吼,钱大立时便不敢说话了,拉着钱二畏缩地退到一旁。
“妖怪,不准吃我妹妹!”一道清丽的声音在白曦身后响起,白烁不知什么时候从白曦护着她的阴影里钻了出来,她张开手拦在白曦身前,大声朝黑袍人喊,“我才是白曦,陛下钦定的太子妃!她是我妹妹白烁,我给你吃,你放了她。只要你放她回去,我爹和陛下一定不会向你寻仇!”
“阿烁!你说什么胡话,我才是……”白曦脸色一变,就要把白烁拉回来,这次却怎么都拉不开白烁护在她面前的身子。
“都怪你,如果不是你要去南城,我怎么会被绑到这个鬼地方来!白烁,你这个害人精,我最讨厌你了!”
白烁盯着白曦,红着眼睛吼她,死死地按住她的身体。
白曦嘴唇颤抖,眼底瞬间盈满了泪。
不待白曦再说一句,白烁猛地把她推出去数步,转身跑到黑袍人脚下。
“你吃了我!你吃了我一样可以延年益寿,放了我妹妹!”
“哦?”黑袍人瞥眼看向脚下的女娃娃,“本尊把你们一起吃了又能如何?你凭什么和本尊讲条件?”
“就凭我爹是白荀!”
“哼,一介凡人……”黑袍人不屑一顾。
“他们是从城南掳走的我们,那里一定有人见过我和白烁。”白烁冷静地指向钱氏兄弟,“我们的护卫是在南北城交界处被我甩脱的,最多半个时辰,我爹就会发现我们是在城南被掳。他搜遍城南只需要两个时辰,等他发现城里没有我们的踪迹,一定会寻出城。”
“那又如何!”生怕黑袍人迁怒他们办事不力,钱大大声喝止白烁,“我们兄弟俩平日里时常进出南城门,谁会怀疑你们藏在我的牛车里!”
“平常是不会,可今天我和白烁丢了。”白烁的声音十分沉静,看向钱氏兄弟的眼微嘲,“装着泔水的牛车和装着两个人的牛车,车辙痕迹深浅不同,就算当时没有人发现,现在却未必。你们从南城出来,绕外城墙往北而走,一路上都是崎岖山路,今晚无雨,车辙痕迹不会消失。”
白烁停住,抬头看了一眼天上满月,收回眼望向黑袍人:“现在已经是子时,最迟丑时,我爹一定会带着朝廷的兵马找到这里。你藏在这里,又受了伤,一定不想被人发现,就算你能吃了我们两姐妹,杀光我爹带来的兵马,可你一定会暴露在世间,再也不能藏在皇陵之下!”
白烁掩在小袖摆下的手握成拳头,沉声道:“只要你肯放了白烁,在我爹找到皇陵前让这两个人把我妹妹送回京城,她一定不会告诉任何人你的存在。”
空地上一时静默无声,白曦怔怔看着挡在黑袍人面前的白烁,仿佛第一天认识她。
都说白家的两个女儿一个贤德淑慧,一个顽劣成性。人人都道天子的儿媳挑得好,选中了白家最聪慧的那一个,原来……白曦心底酸涩,不知该难过还是该心疼。
如若不是这生死关头,阿烁是不是宁愿在她面前做一辈子的懵懂劣童,也要成全她这个太子妃姐姐在世人眼中独一的好名声。
钱氏兄弟被白烁的一席话惊得目瞪口呆,半句话都说不出。他们哪里想得到随手从街上掳回来的两个女娃,竟一个赛一个地聪慧果敢。寻常孩子看见黑袍神君怕是吓也吓死了,她竟敢和神君谈条件。
啪!啪!啪!黑袍人拍了拍手。
“说得好,不愧是上将军的女儿。小姑娘,你胆子比天还大啊!”
他说着饶有兴致地望着脚底的女娃,突然俯身仔细打量起白烁来。
白烁被这双血红的眼睛盯得毛骨悚然,泛起一身鸡皮疙瘩。
仔细打量白烁后,黑袍人眼底竟有几分失望。
“本君真是奇怪,皇帝竟然没有选你做太子妃。不过命格就是命格,你再聪明,也不是白曦。”
“我明明就是……”白烁心底一紧,连忙反驳。
“小姑娘。”黑袍人嗤笑一声,“天命之人的身上皆命格注定,灵气袭身,你身体里别说命格了,连半点灵气都没有,你还想骗过本尊不成?”
黑袍人再起身时,半眼都不愿再落在白烁身上,嗜血的目光遥望白曦。
“本尊爱的是灵品,对聪明人一点兴趣都没有。本尊是不想让人发现踪迹,可只要本尊吃了这女娃娃,四海任我遨游,本尊又何须再藏在凡间的皇陵里不见天日!”
他说完朝白曦的方向抬起手,白烁也不知哪来的勇气,一把跳起来抱住黑袍人的脚,朝白曦的方向喊:“阿曦,快走!”
白曦愣在原地双眼通红。
“你快走啊,阿曦,去找阿爹,快走啊!”白烁怒吼,吃奶的劲儿都使了出来。
黑袍人冷哼一声:“走?一个都别想走!”
他抬脚一踢,不费吹灰之力把白烁从身上震开。白烁小小年纪岂能受得了他的妖力,肋骨尽断,一口血吐出摔倒在地。
钱氏兄弟见状,连忙将白烁按倒在地,生怕她再扰了神君进食的雅兴。
“阿烁!”白曦见状,怎肯再逃,朝白烁跑去。
“你虽然半点灵力都没有,肉倒是白嫩,本尊勉为其难一同吃了你,也免得你们两姐妹骨肉分离!哈哈哈哈!”
黑袍人张狂大笑,伸手虚抬,一道黑光自他手中而出,将白曦提到半空。黑光将白曦牢牢束住,一寸寸把她朝黑袍人送去。
黑袍人眼底发出嗜血而贪婪的光芒,忍不住朝白曦的方向闻了闻,露出可怖的尖牙。
“阿曦!”白烁声音嘶哑,却被钱氏兄弟牢牢按在地上。
“妖怪!你要灵品,我就是死也不让你得逞!”
白曦见白烁满脸鲜血,就在她被黑光送到黑袍人手中的那一瞬,她猛地从头上拔出一个碧簪子,毫不犹豫地朝自己脖子上刺去。
“阿曦!”小兽一样的嘶吼声从白烁嘴里喊出,简直撕心裂肺!
一股鲜血从白曦白嫩的脖颈上如注般涌出,溅落在白烁的眼睛里。
她眼底深红一片,顿时整个世界都染上了血色。
黑袍人和钱氏兄弟都被这突然的一幕惊住。
不远处,循着牛车车辙痕迹一点点寻来的白荀听见幼女的惨叫,脸色大变,领着亲兵朝皇陵后山的方向冲去。
半空中白曦温热的身体缓缓垂下,绿簪子从她手中跌落在地,碎成两半。
眼泪从白烁染满鲜血的眼中大滴大滴涌出。那玉簪子她也有一支,七岁生辰的时候阿娘送给她们的,她爱以布束发,簪子从不肯带在身上,如今竟连死都不能和阿曦一道。
黑袍人被玉碎声唤回神,看着已经死去的白曦,他眼底升起难抑的怒意。
人死如灯灭,一切入轮回,连命格都会消失,更何况是灵气了。
他堂堂妖尊,竟被一个凡人娃娃坏了好事!被愚弄的怒火燃尽黑袍人的理智,他怒吼一声,黑气缠着白曦的身体朝地上的白烁砸去。
“混账!竟愚弄本尊,本尊让你们神魂俱灭,化为飞灰,永堕炼狱!”
白烁倒在地上,被鲜血模糊的眼只看见白曦被黑气远远抛来。她用尽全力挣脱钱氏兄弟,跪在地上闭眼去接白曦的身体。
就算是死,她也不能让阿曦一个人孤零零地上路。
就在这万念俱灰无边黑暗的一瞬间,一道光降落大地,世间一切像是突然静止。
阴森缭绕的鬼气不再,咆哮张狂的怒喝不再,就连身体里断裂的肋骨也一寸寸在血肉中复原。
就像是神迹!
白烁睁开眼,一道柔光在她眼中拂过,被鲜血模糊的眼睛一点点变得清澈。
她看见白曦的身体被一道紫光托着轻轻落在她面前。
她爬过去握住白曦冰冷的手,抬头,看见了此生难忘的一幕。
浩瀚的紫月下,立着一道颀长的身影。那人黑发如墨,一身古袍在月下迎展,一颜一眼,颠倒众生。
虚空出现一把紫印王座,他随意而坐后才漫不经心地看向皇陵下的黑袍人。
方才还不可一世的黑袍人早在见到那一轮紫月的时候就跌落在地,被来人一望,更是目瞪口呆傻了眼。
怎么会?他怎么会现世?连当年元启上神飞灰湮灭时他都没有现世,今日怎么会出现在凡间这个小小的皇陵里!
“神魂俱灭?永堕炼狱?这样的话,除了本君,三界中竟还有人敢言?”
那人勾着嘴角,黑靴踢在王座上碰出清冽的声音,那声音半点不重,却压得黑袍人瑟瑟发抖。
白烁听得这句话,瞧着那人的神态,才知道世间真正的邪肆张狂为何物。
一道紫鞭从空而降,也不知天启有意无意,黑袍人像刚刚的白曦一般被紫鞭擒住,跪于半空。
“天……天……”黑袍人惊恐之余还未唤出声,那人眉眼一冷,朝他看来。
“本君的名讳,也是你能称呼的?”
黑袍人连忙叩首:“神君饶命,神君饶命,小妖南海苍木见过神君!”
神君?白烁一愣,怔怔望着天启,这才是真正的神仙吗?
来人正是天启,他从神界破碎虚空直入鬼界,本想在敖歌的生死轮回河里重新寻找月弥的魂魄,却在鬼界入口瞧见了这一幕。
以他的性子,下三界万物生死他皆能视若无睹。若不是那一声悲凉到极致的呼唤,他未必会驻足停留,看这皇陵下的惨剧一眼。
钱氏兄弟龟缩在一旁大气也不敢吐,他们被黑袍人驱使,到处抓童男童女来献祭,哪里想得到这个平日里嚣张跋扈的黑袍神君竟是个脓包!
这倒是他们误会了,黑袍妖怪实乃南海九头蛇一族的凶兽,名唤苍木。仙界里一般的上仙都不是他的对手,若不是遇上了不出世的上古界真神,他又何至于如此窝囊。
十年前苍木祸乱南海,被大泽山上仙围剿,仓皇中逃往凡间。人间皇陵下是鬼界入口,唯有鬼界的气息能藏住它的妖兽气味,让他不被大泽山上仙寻到。他在皇陵下一藏就是十年,为了疗伤,他抽干钱氏兄弟的血肉,以妖力注入其身,以长生不老的诱惑威逼他们每月为自己绑来灵品吞噬。
整整十年,他龟缩于此,眼见着重伤将愈,他就可以回归南海称王称霸,想不到因为两个凡间女娃,竟惹来了天启真神。
“饶命?小小九头蛇妖,也敢祸乱人间,屠杀凡人。本君饶你性命,那生死簿上的无尽冤魂向谁锁命?”
天启眉眼冷冽,他随手一挥,紫鞭将苍木挥向半空,紫鞭神力浩荡,一鞭抽在苍木身上。苍木哀嚎一声,口吐鲜血,额上顿时化出伤痕累累的蛇角。
见天启半点不留情面,苍木怒吼一声化成原形。丈高的九头蛇在皇陵上空飞腾,发出震天的吼叫,腥臭味遮天盖地。
可无论它怎么避怎么躲,那紫鞭都紧紧缠绕在蛇尾上,不断鞭笞着它。
九头蛇嘴里大口吐出黑血,蛇身上鲜血淋漓,显然已是强弩之末。
“天启!我是妖族,你不饶我,你枉为妖神!”蛇口中吐出人言,它的长尾被紫紧锁住,只剩下九头在空中无力地哀嚎叫骂。
天启看都懒得看它:“身为妖族,死就死,话这么多,本君都听得丢人。”
九头蛇终于被这极具轻蔑性的一句话梗住,它朝天际咆哮一声,九双血红的眼底发出幽光,突然一头化成人手幻出一剑朝自己的蛇尾砍去。
“吼!”痛苦的哀嚎声响天彻地,黑血自空中洒落,紫鞭瞬间失去了对九头蛇的控制,就在这一瞬,只有半截身子的九头蛇化成巨大的一头,张开蛇口朝白烁飞来。
它动不了天启分毫,可它临死也要拉个垫背的。天启不是要救这个凡人吗?那它就吞了这个凡人一起死!
白烁根本来不及逃开,她只能看着离她越来越近的蛇头,那腥臭味几乎将她淹没。她紧紧抱着白曦,突然抬眼朝王座上的天启望去。
那双眼睛里,充满了希冀和渴求,还有她自己都不知道的全心全意的信任。
就这么一眼,让天启看见了她。
紫光划破天际,真神之力涌现,巨大的蛇头连一声求饶都来不及就化为飞灰。
万籁俱寂,紫月盈照大地。
等天启回过神时,他已经离开紫印王座,站在了白烁身前。
琉璃紫瓦,碧海潮生。
那双深紫的眼睛里,仿佛镌刻着天地八荒岁月洪涛。
白烁仰头望着他。
天启垂着眼,回过神时只觉荒唐。
这是一个在轮回中毫无命格波澜的凡人。
在他十几万载的生命里,曾经见过刚才那样的眼神,可那是什么时候,天启却不愿意记得。
他的目光只淡漠地在跪着的白烁身上停留了一眼,然后转身就走。
他救她,不过神之眷顾而已。
龙纹黑靴只踏出一步就停在原地,天启垂眼,看着下摆上那双颤抖的小手。
素青的古袍下摆被染上了鲜血和灰尘,那小手的主人似乎也瞧见了,她倏地缩回手,却又以更快的速度再次抓上。天启不知为何,心底叹了口气,回转了身。
他只是因为一声悲戚的呐喊停下脚步,随手灭了个杀戮凡人的妖而已,这里发生过什么,这个凡人女孩是谁,他半点不知,也不欲知。
“神……神君。”
白烁的声音磕磕绊绊,她一只手抓着他的衣袍一角,一只手紧紧牵着白曦的手,仰着的眼睛里因为天启的转身充满了希冀、祈求和悲伤。
“求求你,神君,救救阿曦,救救阿曦。”
那双小手一直在颤抖,却十分坚定地抓在天启的古袍上不肯松开,仿佛她一放手,就是放下了白曦的命。
白烁看不见,一道小小的魂体立在不远处,望着地上祈求的她满眼是泪。
天启看了那魂体一眼,有些意外。
死在这皇陵里的,竟是个有着贵胄命格的女童。
可惜她已经死了,凡人轮回转世,皆有其命途。
就像一旁的钱氏兄弟,借九头蛇的妖力维持生命,九头蛇身死,两人体内的妖力消失,顷刻便化为了白骨。
“她已经死了,本君从不过问三界俗事,更改凡人命格。”天启淡漠地开口。
白烁抽泣到哽咽,却极其敏锐地听出了天启话中的含义。
他可以救白曦,可他不屑于更改人间生死。
“神君,求求你,救救阿曦!”白烁急切地开口,“只要你救阿曦,将来我一定报答您!”
“报答?”天启活得长久,堪比天地,尚是头一次听到有人说要报答他,还是个凡人女娃,便有些失笑,他朝一旁已经化为白骨的钱氏兄弟看了一眼,漫不经心地问白烁,“本君下次入凡,兴许在千年万载之后,你一个凡人,活不过百来岁,怎么报答本君?”
千年万载?白烁连颤抖的手都顿住了。在她的意识里,人活一辈子,能有百岁便是邀天之幸了。
“我,我……”白烁磕磕绊绊战战兢兢,“我去寻山头拜神仙,努力活到千岁万岁,练成大本事,将来再见神君,一定报答您!”
她生怕天启不信,拉着天启的下摆努力仰高了身子:“我愿把性命许给神君,只要神君能救阿曦,将来千年万载,只要神君所愿,纵我万死也一定为神君做到!”
小女童的眼底仿佛燃起一簇火焰,绚烂至极。
天启的紫瞳里印着那双染满血和坚定的眼睛,他突然开口。
“好,本君承你一诺,如若有一天你能冲破三界得归大道,紫月山巅之上,本君给你一次报恩的机会。”
他说完,一道神力自他手中而出,落在白曦身上。白曦脖颈上的血洞瞬间消失不见,一旁白曦的魂体只觉紫光一闪,便朝身体里飞去。
手中抱着的身体突然有了温度,白烁惊喜地抬头。
“神……”可她面前已经没有了天启的身影。
她愣愣地朝半空望去,天地间只剩下那银白的满月,王座不在,紫月消失,而那黑发紫瞳的神君仿佛只是一道虚幻的身影。
如果不是一旁化为白骨的钱氏兄弟和手上未干的血迹,白烁会以为她今晚遇到的一切只是一个噩梦。
“天……天……”白烁喃喃开口,却突然发现她竟连那神君的名讳都记不得了,她眼底现出一抹急切和惊恐。
“烁儿!”一道急吼突然在身后响起,无数火把照亮幽暗的空地。
白烁回转头,看见父亲慈和而担忧的脸庞,突然涌出无限疲惫,合上眼朝地上倒去。
白荀从马上跃下,一把接住白烁倒地的身体,见两个女儿满身是血,骇白了脸。他急急探向两人的手腕,见两人脉搏稳定才长长舒了口气。白荀的目光落在白烁和白曦交握的手上,眼底拂过宽慰。
一旁的亲兵四处搜罗绑架白曦姐妹的人,可空地上除了一道缝隙、两副白骨和不明的鲜血,什么都没有。虽说举着火把,众人心底都有些胆寒,他们半个时辰前便听到了这树林里的惨叫,可足足半个时辰,他们找遍树林什么都没发现,直到白曦姐妹突然出现在这里。
这地上怎么裂开一道缝隙?白骨又是怎么回事?两位小姐明明没有受伤,又为何一身是血?
若来的不是白家的亲兵,怕是早就吓得跑了。
白荀抱起白曦和白烁,望了一眼皇陵后山四周,瞧见不远处那两副白骨,眼一冷。
“填了地上的缝隙,把这两副白骨就地焚烧。”白荀朝带来的亲兵望去,一脸威严冷厉,“去回五城兵马司和大理寺,就说今日小姐们游玩灯会忘了时辰,在城里迷了路,叨扰他们了。关于今晚的事,本将不想听到还有任何其他话传出去,明白了吗?”
“是,将军!”亲兵们压下心底的胆寒,沉声领命。
白荀满意地颔首,紧紧抱着一双女儿朝城里的方向而去。
鬼界,天启坐于王座之上木着一张脸,修言立于大殿,神情比天启更木,全然没了当初在奈何桥上撩拨阿音的风流劲儿。
鬼王敖歌脾性刚烈冷沉,这迎接真神的苦活儿一向是修言来做的,更何况座上的这位今日还是带着怒意而来。
“神君,我这生死簿可是有定数的,您救了那两个女娃娃,扰乱了人间生死,这凡间十几年的命途都被打乱了,天宫要是来问我鬼界的责,我可不管啊!”修言知道天启为何而来,却偏偏顾左右而言他,絮絮叨叨,一脸苦哈哈的模样。
“那个死去的孩子是后星命格,她星宿未灭,今日本就不是她身死之日。更何况以她的命格,应是天宫上仙下凡历轮回历练,若今日不是本君路过,她被那九头蛇所吞,神魂受损,千年修为尽毁,你这鬼王才难向天宫交代吧?”天启瞥向修言淡淡开口。
修言脸色一凛,心底直骂神。
“你什么都知道,还骗那小姑娘报恩做什么!”
“人家一个千金贵女要为你活千年万载,等一个报恩的机会,何苦来哉!”
“本君没有救她?”
“本君没有救她的姐姐?”
“本君对她有再造之恩,她报答本君,不该?”
天启是什么人,修言只转了转眼珠子,他便知道这鬼王心底在如何腹诽他。
王座上的神君邪肆地挑了挑眉,并不动怒。
修言也算老资格上神了,这些年在鬼界也算兢兢业业,比起他那个一脸狂躁的兄弟,天启尚有包容他的耐心。
“该。”天启的张狂自负唯我独尊在神界里都是出了名的,鬼王从牙缝中吐出了一个字回应。
“她那个姐姐,说不定还可以活个千年万载,有再见本君的机会。”天启嗤笑一声,脑海里突然浮过那双仿佛燃着火苗的眼睛,声音有些深,“至于她,一丝命格和灵气都没有,能活好这一世就不错了。”
修言低下头,琢磨着天启这话里话外到底是对白家两姐妹中的哪个更感兴趣。他还没琢磨完,王座上的人显然已不愿再提起区区凡间之事,直入了主题。
“这千年,鬼界可有月弥的消息?”
提起月弥,鬼王殿上有一瞬的沉寂。
“神君,轮回道里也好,往生桥上也罢,都没有月弥上神的魂息。”修言摇头,说得诚恳。
见天启神情更沉,修言绷直了脸:“当年……”他顿了顿,终是含糊地改了口,“那之后上古真神便来鬼界寻过了,若是有,也不用等这六万多年。”
当年?那之后?六万多年前下三界灭世血阵一事是整个神界的忌讳,从没有人敢在天启面前提起。
天启眼一眯,迎上鬼王沉默而不退缩的眼。
“神君,月弥她已经神息俱灭了。”
敖歌、修言和月弥当年在不少神魔之战里曾并肩而战,交情笃深。一千多年前天启来鬼界寻月弥的魂魄,敖歌扯着神刀差点对真神动了手。
“三百年前,在苍穹之境里,她曾经留下过一道神识。”天启开口,紫瞳幽深,“若她的魂息未存在于这天地之间,那道神识凭什么保留六万年?”
当年苍穹之境月弥身死陨落的石像里,她遗在世间的最后一抹神识藏下了上古丢失三百年的记忆。
若没有魂魄存于天地,区区一道神识能遗留六万载?这么些年天启一直没有放弃寻找月弥的神魂,便是这个原因。
鬼王语塞,对上天启突然问:“那您找到了吗?若我是她,怕是不愿被神君心心念念所寻。”
纵天启是真神,他也看不得天启那张理直气壮要找月弥的脸。
她活着的时候你一眼都不看,她被你害死了,你找什么找?
王座上的人猛地抬头,殿内顿时神压降临,整个鬼王殿都动荡起来。
整个鬼界都感受到了这可怖的神息,鬼王殿外的长安街上瞬间跪满了瑟瑟发抖的魂魄。
鬼王殿内,修言满脸苍白,膝半屈却强撑着没有跪倒。在月弥这桩事上,他始终对天启意难平,哪怕他是一界真神。他可跪天启万事,唯独这一件他不能跪。
敖歌在身体里狂叫着要出来干架,却被修言死死压住。若是敖歌今日和天启对上,怕是整个鬼界都要毁了。
他看得出,千年后的天启在寻找月弥的事上更疲惫,也更执着了。
天启冰冷的紫瞳落在强撑着一口气的鬼王身上,暴乱的神威突然平息。
他起身,沉默地朝殿外而去。
“你说得对,本君若是她,应也不愿于天地间再见本君。”
萧索的声音在殿内响起,天启的背影孤孑至极。
修言望着他,复杂难言。
“等等!”天启即将走出殿门的那一瞬,鬼王的声音突然响起。
天启脚步骤停,倏然转身朝修言望去。
“你有月弥的下落?”天启这一句,几乎是笃定。
“没有。”修言摇头。天启眉眼一冷,眼底是被愚弄的怒意。
修言却恍若未见,只问他:“神君,你可还记得当年苍穹之境里月弥的那道神识?”
“别告诉他!修言你个鬼犊子,你是怎么答应我的!不准告诉他!”鬼王身体里,敖歌咆哮不已,就要挣脱修言的束缚阻止他开口。
“闭嘴!要不然本君劈了你的鬼王殿!砍了你的神魂,送你入轮回历百世情劫!”天启冷冷朝修言胸口的方向开口,鬼王身体里的敖歌打了个寒战。
百世情劫?他最讨厌那些硌硬人的情情爱爱了,他不去,他要陪修言。
见聒噪的敖歌歇了气,天启朝修言的眼睛看去,十分和颜悦色且有耐性:“你说,月弥那道神识怎么了?”
饶是见惯了鬼世百态的修言也忍不住为天启这副变脸绝技拍个手。
不愧是真神来着,活得长久,果真是能屈能伸。
“神君,这六万多年,鬼王殿一直没有放弃寻找月弥上神的魂魄,却一直没有任何所得。但一千多年前,曾有一道神识入鬼界独上奈何桥。”修言掌心张开,一道微弱的神识在他掌心上燃着银白的气息。
天启的目光顿时凝注了,那是月弥在苍穹之境里散落的神识,他本以为那道神识早已消散,却未想到她竟在鬼界。
“神君该知,镇魂塔有蕴养魂魄之力,若神君以神力为月弥上神重铸神身,再以镇魂塔蕴养此神识,也许月弥上神有苏醒归来的一日,也许……”修言垂眼,“这道神识永远不会启智,也不能凝聚成魂魄。”
修言把掌心微弱的银白神识朝天启递去:“神君可愿花千年万载,赌这唯一一个机会?”
掌心上的神识被毫不犹疑地接过,天启的身影消失在鬼王殿。
“别说千年万载,就是十数万年,她也当得。”
“本君欠你一恩,他日但有所求,本君必尽全力允诺。”
紫色神光散去,那桀骜的声音自鬼界上空隐隐传来。
“哼,谁稀罕啊!老子在鬼界吃好喝好,谁要求他!”天启走了,修言不再压制暴躁的兄弟,敖歌终于占了主动权,肥着胆子朝天空怒斥一声。
他说完转身朝殿内走去,换了一道常服出来,马不停蹄地朝鬼界界门处走。
“你干什么去?”修言瞧敖歌像是要出鬼界,狐疑问。
“去妖界。”
“妖界哪里?”
“紫月山。”
“干什么?”
“他有真神之力,求他给你铸神体。”
“……”
两日之后,上将军府,白烁从昏睡中猛然惊醒,她看着趴在床前守着她的白曦,一觉醒来恍然若梦。
“阿曦,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这个冬日,白烁趴在上将军府后院的廊子里,问得最多的便是这一句。
白曦端坐在书案前,埋首抄着女戒,无可奈何地回着聒噪的白烁:“记不得了,记不得了。”
“哎,真是可惜,你没瞧见那神君,模样生得可俊呢!”白烁懒洋洋地靠在廊上,晒着太阳吃葡萄,满眼向往,“他的眼睛可是紫色的噢,就像……”白烁望着天上,喃喃道,“紫色的月亮一样。”
白曦闻言抬起头:“你说什么?紫色的月亮?”
白烁一怔,连连摆手:“没什么,没什么。”
她望着娴静温和的白曦,长长叹了口气。
那么可怕的事儿,阿曦惯来胆子小,不记得了也好。
白曦看着白烁,也长长叹了口气。
她搁下笔,朝胞妹语重心长道:“阿烁,你是个女儿家,说男子俊的话在家里说说也就罢了,传出去了不成体统。还有你那些荒唐话……”她顿了顿,忧心忡忡叮嘱她,“可千万不要在旁人面前提起。”
自从上元那日从灯会上走失回来,阿烁便天天念着妖怪神仙之类的胡话,一直念叨着有个神仙在盗匪和九头蛇妖怪手中救回了她们。可她们明明是在街上不小心走丢,在南城后巷里被爹爹和亲卫寻回来的。
爹爹听见阿烁提起一次上元节遇到神仙和妖怪后,很是严厉地用了家法,罚她在祠堂里跪了一日。也不知爹爹说了什么,阿烁再没在旁人面前提过上元那日的事,只是私下里对神仙妖怪的志异书籍格外感兴趣了。
哎,看来走丢一回,把阿烁给吓傻了。
白曦摇了摇头,很是为胞妹神伤和担忧。
白烁望着摇头叹息的白曦,想起那日在宗祠里对父亲的保证,撇了撇嘴,闭口不言上元节那日的事了。
她合上眼,脑海里浮现那日父亲在宗祠里的叮嘱。
“荒唐!爹说过,你们两姐妹是在城南走失,你日日在你母亲和姐姐面前说些什么胡话!”
“我没有说胡话!爹,那日我和阿曦真的是被妖怪拐走的,是一个神仙救了我们!你不是在城外皇陵后找到我们的吗?拐走我们的人都化成白骨了!”白烁急忙辩白,一双大眼瞪得浑圆。
白家祠堂里,白荀望着昂着脖子不听劝诫的幺女,叹了口气:“阿烁,你姐姐将来是要入东宫做太子妃的,如若让人知道她曾被人拐走过,你要她日后如何自处于世?”
像斗公鸡一样的白烁听见这句话,瞬间便软了下来,她看向白荀,撇着嘴低着头:“知道了,爹。”
白荀瞧她垂头丧气的样子,盘腿坐在幺女身旁,摸了摸她的头:“给爹说说,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
白烁的眼睛一下就亮了。自从她醒来,白荀天天忙于政事晚归,重新活过来的阿曦把那日的事忘得干净,娘亲一听她提起上元节那日就哭个不停,她想细细找个亲人说说那晚发生的一切,竟没寻到机会。
她眉飞色舞地把上元节那晚的事对白荀说完,一点儿害怕都没有,满心满眼只有对那古袍黑衣神君的憧憬。可无论她怎么回忆,却偏偏想不起那救她的神仙究竟唤什么名字。
白烁年岁虽小,却有颗七窍玲珑心,她藏下了白曦曾经自绝的事,只说她被妖怪吓得昏迷,没瞧见那从天而降救她们的神仙。
白荀听完,许久未言,只红着眼揉着幺女额间的绒发,很是感慨:“这等祸事,阿曦忘记了也好。你们两姐妹,能逢大难化吉,倒是有福的。”
他是在城外皇陵后山找到的两人,自是瞧见了那日的诡谲蹊跷,知道幺女没有妄言。他一生戎马,手中染血无数,想不到老天竟待他的一双女儿如此厚道,让她们绝境逢生,受神仙搭救。可这一救,却不知对白府是福是祸。神仙之说在民间偶有流传,可到底只是戏言,如今他已经位极人臣,曦儿又身份特殊,若是白曦、白烁被神仙搭救的传言流出,还不知会给白家招来什么是非。
白荀乃一家之主,想得长远,见幺女对那神仙念念不忘,便告诫她:“烁儿,那晚的事你要烂在肚子里,为了你姐姐,再也不能对人提及。”
白烁早慧,点头。
“还有……”白荀沉着眼,“再也不要提那位神仙的事儿。”
白烁猛地抬头,迎上她爹严厉的眼,面容委屈声音小小却很是认真:“可是爹,我答应了救我的神君,将来要好好修仙,做一个神仙,活上千岁万载,将来有一日报答他。”
白荀被白烁这信誓旦旦的话给逗笑了,他没好气地敲了敲幺女的额头:“还千岁万载?你能顺顺当当活个百年,你爹我都阿弥陀佛了。”
他把白烁从蒲团上提起来,牵起她朝外走。
“阿烁啊,神仙这回事儿可遇不可求,你能遇上一回便是造化了,以后啊……莫要再提了。”
白荀的告诫言犹在耳,白烁却总忘不掉浩瀚的紫月下那双幽紫深邃的眼睛。
她一睁眼,明晃晃的日头晒在脸上,她眯着眼望天,想努力从天空中寻出一点儿紫月的影子来,却因为灼目的日头而告终。
“阿烁!”少年欢喜的声音突然在廊外响起。
两姐妹抬头看,瞧见重昭抱着一个大木盒正朝两人走来。
左相府上的小公子重昭比两人长三岁,俊俏又阳光,和两姐妹一起长大,重昭和白烁自小便有婚约,如今正是少年好玩伴的时候。重昭知道两姐妹上元夜迷路走丢,白烁生了一场大病,醒来后总有些郁郁寡欢,最近天天淘些小玩意儿来白府看望她。
白曦身份不同,只矜持地朝重昭点了点头。
重昭规规矩矩地朝白曦见了礼才跑到白烁面前。他细细看了看白烁的神色,见她精神气比前几日好多了,才松了口气,笑眯眯打开木盒朝她身前推。
“阿烁,我给你带了祥福阁的竹蜻蜓和陀螺过来。”
白烁朝木盒里望了望,拿起竹蜻蜓摸了摸,怏怏地回了一句:“哦。”
见白烁兴趣不高,重昭颇为丧气,小声问她:“你身体还没养好啊?”
“养好了。”白烁摸着竹蜻蜓,神游天外,全无往日欢快活泼的模样。
重昭少年心性,最喜白烁的笑脸,连忙问她:“那你怎么不开心?你想做什么,我都陪你去啊!”
白烁闻言眼睛一亮,刚准备说什么,瞥见书阁内练字的白曦,拉了拉重昭的袖子:“我们去外头玩,不要打扰阿曦练字了。”
重昭向来在白曦面前不自在,巴不得如此,连连点头。
两人抱着木盒说着悄悄话走远了。白曦望着两人说笑打闹的背影,眼底露出一抹羡慕。她的目光落在越走越远的白烁身上,不复刚才的平静安然,许久她长长叹了口气,拿出一本佛经,低下头慢慢抄了起来。
那夜的事那般惊世骇俗,没有人希望再提起,既如此,她便当忘了好了,但愿……
白曦落笔的手一顿。
但愿阿烁也能忘记那夜发生的一切,安心顺遂地过日子。
重昭和白曦出了后院,重昭从木盒底掏出两本书放在白烁手上。
白烁看着手中的两本《聊斋志异》,眼睛一弯,惊喜道:“你怎么知道我想要这本书?”
重昭见她终于展颜,得意道:“有什么是本公子不知道的。你托了白叔去外头给你买这些鬼怪志异,那书铺是我奶妈的长子开的,自然报到我面前来了。”
白烁一听更乐,连忙拉了拉重昭的袖子:“真的?那你以后可要多给我送这些书来!”
重昭点头,却不免奇怪,问她:“阿烁,你以前不是最不喜看书,怎么最近爱看这些鬼怪之书了?”
白烁踟蹰了一下,倒没想瞒重昭,小声在他耳边道:“阿昭,我给你说件事儿。”
“什么事?”见白烁神情格外认真,重昭也不由得端正了神色。
“以后,我怕是不能嫁给你了。”白烁认认真真朝重昭开口。
十岁大的少年一下便惨白了脸色,怀里的木盒掉在了地上,木陀螺散了一地。
“为……为什么?”重昭磕磕绊绊,眼睛都红了,“是白将军瞧不上我,不想让你嫁给我吗?”
白家长女嫁的是东宫太子,白烁嫁予亲王世子都是够格的。重昭心里清楚,他虽然是左相嫡子,可无功无爵,求娶白烁,终究是他家借了当年对白将军的恩情。他年幼时懵懂,如今和白烁一起长大,又自小定亲,早就把白烁当未过门的媳妇儿看待了。
“不是、不是。”白烁连连摆手,“和我爹没关系。”
“那是你瞧不上我?”重昭脸色更白。
“没有、没有!”白烁见越发说不清了,只好直言,“阿昭,我将来要做神仙的,自是不能成亲嫁人。”
重昭一听这话,苦大仇深的脸皱了一半,以为自己听错了,看着白烁张口结舌:“你说你要做什么?”
“做神仙啊!”白烁抱着那两本鬼怪志异书,信誓旦旦道,“我最近瞧了好些书,书上记载了不少仙山仙门呢,等我爹解了我的禁足,我就要去仙山拜师学艺了。等我学成仙法,就要飞升成仙,哪还能留在人间嫁人成亲。”
重昭盯着白烁半晌没作声,白烁被他瞧得发毛,正要说什么,重昭已经伸出手朝她额头探来。
“阿烁,你没事吧!”
白烁一把打掉他的手,气鼓鼓道:“我没说胡话!”
重昭尴尬地收回手,也不气恼了,只是瞧着白烁有些无可奈何。
白烁见他一副看病人的模样,脸一板转身就走。
“你不相信就算了。反正我已经跟你说了,我不嫁人了,我要修仙成仙。”
重昭见她真恼了,连忙追上她:“好好好,我答应你。”
白烁倏地停了脚步,狐疑望向重昭:“你答应不娶我了?”
重昭摇头。
“那你答应什么?”
“我答应陪你修仙啊。”
重昭笑眯眯的,在白烁的小髻上拍了拍。
“等你修养好了,你要去名川大山拜师,我就陪你一道拜师,你要修仙,我就陪你一起修仙,左右你要做什么,我陪着你就是了。”
白烁一愣,看着重昭认真的双眼,忽而一股感动涌向心间。
这些天她回到家里,无论她说什么做什么,爹爹、娘亲和阿曦都视而不见,只会让她忘记一切不要提及,只有重昭,什么都不知道却什么都肯信她陪她。
幼小的白烁头一次认真看着重昭,重重地点点头,她握上了重昭的手,诚恳地保证。
“好,阿昭,我一定带着你一起修仙成仙,将来一起活上千秋万载!”
与此同时,梧桐凤岛外,天启立于半空,垂眼望着岛中那片葱郁的梧桐祖林,目光落在凤皇的气息所在之处。
在凤染八百年前带着景涧飞升神界后,梧桐凤岛的凤皇便是那位传说中的凤隐了。
镇魂塔是以混沌神力炼化而成,需数年之功,当年他把从上古那儿讨的镇魂塔作为元启的拜师礼赠予东华,东华却为了给元启赎罪,将其转赠给凤族。如今下三界的镇魂塔除了鬼界碧玺神君那里镇压万鬼的那一座,尚拥有此物的便是凤隐了。
天启曾见过这位凤族的新皇一面,可惜只是当年梧桐祖林里她魂飞魄散沉睡前的匆匆一瞥。说起来他和这位新凤皇着实没什么切实的交情。
听说这位新凤皇的涅槃之路很是坎坷,和他那侄儿谈了一段差点毁灭三界的情,如今元启灰飞烟灭,她怕是未必想见神界中人。
天启并未隐藏真神气息,他甫一抵达梧桐凤岛,凤族大长老迎了出来。听闻天启要借镇魂塔,凤云恭恭敬敬就要把他往梧桐祖林里迎。
他气息未藏,前来迎接的竟不是凤隐,连鬼王修言都没这个胆子,天启自是挑了挑眉。
凤云瞧见天启的表情,连忙替凤隐解释。
“神君勿恼,我家陛下八百年前出走了许多年,后来回岛后关闭了神识,怕是不知道神君来了。这些年陛下长居祖林,已经几百年都未出过凤岛了。陛下曾有令……”凤云声音惴惴,瞥了天启一眼,“只要不是事关凤族灭族的大事,无论何事都不能去祖林里扰她。”
这话说得,就像天启能见到凤隐,已经是凤族给足神界真神面子了。
关闭神识?想到元启魂飞魄散也是八百年前,天启叹了口气,难得没有摆真神的架子,只随意朝凤云摆了摆手。
两人落在凤岛最南边,葱葱郁郁的梧桐树林里,天启瞧着里头的光景,忍不住愣了愣。
他是知道凤凰一族的习性的,梧桐凤岛向来只有梧桐树,梧桐祖林的景致十几万年始终如一。可不知道什么时候起,这梧桐祖林的最深处竟被劈成了一处仙家小宅的模样。
绿树青草,小溪竹坊,仙兽生养,百花齐放。
这景致十分眼熟,天启仔细打量了片刻,方回过神来。
这一处地方,和大泽山东华劈出来的那座禁谷,原是一模一样。
竹坊木门被推开,从里面走出的少女瞧见小溪外的两人一愣。她的目光在天启的面容上停了停,如古井一般的眼底拂过一抹波动,随即半礼一拜。
“下神凤隐,见过天启真神。”
少女布衣凤瞳,木钗绾发,正是当年在梧桐祖林里沉睡的凤隐。
“你闭了神识,还识得本君?”
凤皇眼底透出一抹回忆的神色:“许多年前,下神曾入过紫月山,三火前辈守着的紫月殿里有神君的画像。”她顿了顿,不知想到了什么,嘴角滑过淡淡笑意,“我幼时常听他给我念叨当年清池宫里头的事儿,听得多了,想来他常常记挂的人该是您这样的。”
天启为着镇魂塔而来,如今真站在了凤隐面前,才突然有了元启灰飞烟灭的实感。活了十几万年的老真神,眼底忽而酸涩起来。
见天启面上神色,凤隐亦不再提往事,只问他:“神君前来凤岛,可是为了镇魂塔?”
天启挑眉:“凤皇怎知?”
凤隐笑了笑:“想来我这凤岛能让神君跑一趟的,只有镇魂塔了。听闻神君千年前为寻故友而入时空洪流,如今归来,应是有所得了?”
天启颔首:“那镇魂塔……”
天启话音未完,凤隐掌心便现出一座碧绿小塔:“当年得神君厚赠,凤隐方能在此塔中修炼元神,如今凤隐涅槃重生,此塔早该还予神君。”
天启接过镇魂塔:“不必谢我,即便没有这座镇魂塔,以凤皇的心性,涅槃成神也是迟早之事。”他在镇魂塔上凝视片刻,抬首朝凤隐看去,“你师承凤染,应当知道镇魂塔可以蕴养世间万魂,包括神魂在内。为何……”
“为何这镇魂塔里,没有他的魂魄?”凤隐接上天启的话,“神君想问的,可是这句?”
天启眉宇微蹙,颔首。
“我寻过了。三界六道,九州人间,神君寻过故友的地方,我都寻过了。”凤隐静静立在竹坊前,莫名地孤孑。
她抬眼看向竹坊前那棵梧桐树:“我不知道他还在不在,也不知他何时才会回来,只是我想,我守着这儿,他若是还在,总归会有回来的那一天吧。”
凤隐说完,转身朝竹屋里走去,布衣黑发,身影单薄。
凤云红着眼眶瞧得不忍,却又不知该如何劝慰,终是长长叹了口气。他朝天启看去:“神君……”
天启摆了摆手,神情难辨。
凤云知道今日天启神君和凤皇相见必定有些伤怀,倒不多言,行了一礼默默退下了。
凤隐的身影消失在竹屋后,天启握着镇魂塔许久未动,他轻叹一声,转身欲走却顿住了脚步。
梧桐树下的石桌上,一方青石棋盘,一壶醉玉露,白玉棋子散落在棋盘四周。
那棋盘旁坐着一个白衣青年。
那青年眉宇温雅,不是他十分喜欢的模样,可那一双凤眸像极了他的母神。
天启有许多年没有见他了,可也知道,那孩子长大了,该是这般模样。
“紫毛大叔。”
他瞧见那白衣青年抬头,朝他唤来。
天启喉间忽然有些哽咽。
“咱们许多年没有对弈过了。”那青年指了指棋盘,笑起来仍是小时候的模样,“你可有时间再教我一盘?”
“好。”
天启终于开了口,他朝石桌走去,穿过青年的身体,坐在了他对面。
天启眼底一丝意外都没有,他倒上一杯醉玉露,递到青年面前。
棋局动,棋子飞舞,但那杯倒在青年面前的醉玉露,却始终无人去饮。
一紫一白两个身影,就如当年无数个在清池宫里成长嬉戏的日子。
一局弈完,青年的身影愈来愈淡。
天启看向他,又看向竹屋的方向。
“她不知?”
青年摇头:“不知。”
“你从未离去?”
“是。”
“生魂重生,要花万年来聚魂,你可知道?”
“知道。”
“为何不入元神池,你身负混沌之力,最多千年便可重新以混沌神格降世。”
“再过两百年她便能看得见我,我不愿这千年她一人独活于世间。”
青年笑笑,望向竹屋的方向,他的身体渐渐虚无,可声音却是毫不动摇地坚定。
“终有一天我会告诉她,岁月更迭,我一直在她身边,从未离开过。”
石桌前只剩天启一人,棋盘化尽酒香散。他看着空无的一切,起身朝外走。
“阿启,如这是你所愿,也好。”
他再未回头,袖中握着镇魂塔的掌心泛出阵阵暖意。
溪谷内再无人能回答他,只有那梧桐树叶沙沙作响,仿佛在回应着他。
紫月山沉寂了许多年,当年神魔一战,三位真神现世将九幽炼狱从紫月山移走后,紫月山山门关闭,一闭便是八百年。
这八百年妖界势力更迭,森鸿、森羽相继战亡后,妖虎一族式微,族中长老带领年轻一辈族人退入虎啸山休养生息。而狐妖一族在十尾天狐鸿奕的统御下实力大涨,三百年前鸿奕携鹰族公主宴爽飞升神界后,妖界第三重天出现了一个和妖狐族势均力敌的冷泉宫。
冷泉宫宫主瑱宇和当年的仙族上君清穆一般,出身神秘,妖力高绝。三百年前横空出世,力战妖族十大高手未尝一败,后成立冷泉宫,引得妖族各路高手纷纷投效,短短三百年,冷泉宫就成了妖界另一股强大的势力。
鸿奕飞升时狐族尚无半神狐君,妖界亦久不出入神者,他飞升时在重紫殿留下御令,言三百年后妖皇于百族中诞生,谁能修炼至半神之力,打破重紫殿外的天狐封印,谁就是妖狐一族新的皇者。
时间飞逝,数百年过去,妖狐一族常媚族长和冷泉宫的瑱宇都已是半神,距离鸿奕定下的三百年之期,只余下短短十年,就在妖界两大势力为了妖皇之位蓄力而待的关键时刻,紫月在妖界重新升起,紫月山山门打开了。
消息传到静幽山和冷泉宫的时候,常媚和瑱宇好大一会儿都没反应过来。
当年魔族差点在紫月山毁天灭地的时候,天启这妖神都没出现,怎么这平平淡淡的和平岁月里,紫月山说开就开了?
可两人心里门儿清,虽说鸿奕颁下御令在前,可争得再凶,妖皇由谁来做,也就是天启一句话的事儿,回过神来的两人领着御下妖君,捧着厚厚的重宝,浩浩荡荡又分秒必争地去紫月山问安了。
紫月殿里,天启看着笑呵呵的神兽,头都大了。
“你开的山?”
紫涵一副少年模样,骄傲地点头。当年紫涵随天启入时空洪流寻找月弥,五百年前耐不住寂寞回了紫月山,便和三火、碧波在这座山头寡淡度日,很是无聊了些时日。
“你升的月?”
又是骄傲地一点头。
天启深吸一口气:“你还做了什么?”
“什么都没做了呀神君,升了紫月,启了山门,他们还不巴巴地来紫月山朝拜您啊!”紫涵乐得眼都眯成了一条线,眼底要冒出星星了。
“哎,自从三火那龙崽子和碧波那娃娃出去游历后,紫月山就只剩下我一个人,好不容易神君回来了,咱们紫月山要好好热闹一番。”紫涵颠颠地跑到天启面前,“神君,这妖界又出了好些强者呢,你见上一见,他们脸上也有光啊……”
“哦?是本君脸上有光,还是你又可以占些天地珍宝?”
天启冷冷地瞥了自己的神兽一眼,很是为龙族贪财爱宝的天性头疼。
紫涵被天启眉宇一扫,心底瑟瑟,二话没说就化成幼龙模样,抱上了天启的大腿。
“神君……”幼龙拖长了的奶音软绵绵的,紫色大眼睛里泡满泪珠,嘴巴扁扁,“您不要生气嘛,我只是喜欢亮晶晶的东西……”
天启倒吸一口凉气,看着脚下这团十几万岁的东西,石化了。
静幽山和冷泉宫的两大巨擘在紫月山外足足守了一天,没见着天启,带来的重宝却一个没落地被紫月山的紫涵神君给收了进去。
紫涵传下天启御令:真神闭关修炼,无事不可闯紫月山,妖界重事遵鸿奕妖皇当年之令即可。
就是说妖皇之位仍是在十年后的重紫殿比武择出,常媚和瑱宇心里琢磨着,天启这个位份的真神还有什么好闭关修炼的,但见天启不插手妖皇之位人选的事,皆长舒一口气,舒坦地从紫月山退下了。
紫月山主殿里的镇魂塔足有半丈高,碧绿的火焰在塔内盛燃,天启掌心托着一小小魂魄,立在镇魂塔下。
紫涵仍是幼龙模样,他从殿外抱着比他人还高的大木头走进来,“扑哧扑哧”直喘粗气,一副兢兢业业的劳模模样。
天启瞥了他一眼,轻哼一声。
紫涵立时腿脚便轻便许多,抱着从神界上古处讨来的万年神木,小碎步跑到天启面前,递得高高的,讨好又献宝。
“神君,您要的万年神木我给您讨来啦!”
天启半句表扬都没有,随手接过。
小肥龙撇了撇嘴巴,凑到天启面前觍着脸问:“神君,您是要用神木为月弥神君炼化身体?”
天启瞥了他一眼,淡淡道:“她的神体,岂能用区区神木。”
紫涵大眼睛一愣,心底一惊,听神君这话,难道他要用妖神之力为月弥女神炼化神体?以神力炼化另一位上神的神体,就算是真神,怕也是要耗掉一半妖神之力。紫涵小心翼翼瞅着天启,不敢多话。
“那这神木,神君是用来……”
“我炼化月弥神体之时,神息将会全闭,月弥神体炼化完成前,镇魂塔内魂火不能熄灭,这方万年神木将会承载我一半神力,守护紫月殿。”
听得天启这话,紫涵顿时委屈得不行,急吼吼道:“有我在紫月殿,谁敢闯进来坏了您为月弥上神炼化神体?”
天启漫不经心地瞥了他一眼:“本君记得每逢初一十五,你都要去三界游历一番,打些秋风回来的?”
龙爱金银,紫涵是条老龙,十天半月他的龙洞里没有金银增长,他就浑身不舒服。
紫涵一下被噎住,心虚地眨眨眼,大眼睛里透出几分不好意思。转念一想,有这方承载了神君神力的万年神木也好,这样他偶有出山溜达时,神木足可护紫月山清净。
“神君,您这神识一闭,怕是要好几千年吧?”
“三年足矣。”天启淡淡道,手一拂,万年神木被分成八块,立于镇魂塔四周,以阵法护塔。
三年!紫涵倒吸一口凉气,小肥龙也不装了,化成少年模样拦在天启和镇魂塔中间,急道:“神君!不可!”
天启瞥了他一眼,紫瞳里透出一分警告。
紫涵到嘴边的话被这一眼生生瞪了回去,他移开脚步,垂头丧气地退到天启身后。
炼化上神之体,千载时间很是寻常。可若要在三年内炼成,为其炼化的人须亲入镇魂塔,在镇魂火内祭出一半神力本源。
这便意味着神君不仅要为月弥上神奉出一半妖神之力和神力本源,且要等到月弥上神出塔之日,他才能一同出来,一旦炼化失败,神君的神识便要被困在镇魂塔里,受千年炙火焚烧之苦。
天启抬手一挥,神力入塔,镇魂塔内一直安静的魂火火焰猛地窜高数米,蔓出浑厚的魂力。
紫色妖神之力从他额间逸出,飞向护着镇魂塔的八方神木。待一切妥当,他托着月弥安静的神识抬脚朝镇魂塔走去。
“神君!”在天启踏进镇魂塔门那一瞬,紫涵终是忍不住,唤住了他。
“再等千年,月弥上神也会重生,您何必做到如此?”紫涵望着天启的背影哑声开口。
他在天启身边十万载,风霜雪雨,所有劫难一起度过,终是不忍天启为了这短短千年毁了一半神力和本源。真神寿岁无边,可神力本源失去一半,若是日后修炼回不到如今的境界,便失去了与天同寿的资格。
天启脚步顿住,许久,他垂下眼望着掌心上月弥的神识。
“阿涵,连元启那个傻小子也知道,千年太长了。”
在紫涵看不到的地方,天启嘴角勾起。
“再说,我神殿里那三车酒炉,早该开了。”
天启朝镇魂塔内走去,留下一方青色背影。
从这日起,紫月山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又只剩下一只“小肥龙”守在山门前,等三年之期到,镇魂塔门开。
人间三年转瞬即逝,白烁这三年溜出上将军府无数次,次次都被她那将军老爹从犄角旮旯的山头里寻回。若不是每次都有左相府的小公子陪着,白烁那屁股只怕早就开绽了。
两位老大人为白烁和重昭寻仙修仙的执拗头疼不已,偏生两个都是家中老幺,见两人尚小,又是陪着胡闹,只得训诫几句了事,只有白曦望向胞妹的眼底有一重化不开的担忧。
日子就在这日复一日的胡闹中度过,再过两日便是天启入镇魂塔的三年之期,紫涵仔细查看了那八方神木,见神木妖神之力充沛,护镇魂塔完全不成问题后,便下山打秋风去了。他这回去的是仙界东海龙王那儿,一个族的,又是他的晚辈,龙族多宝,应是不会白跑。紫月山距东海顶多一日半的脚程,他回来的时候正好能赶上天启出塔。
紫涵离山,神木静静护佑镇魂塔左右,倒也安宁。
就在这安静的紫月山外,一道白色人影脚踩仙剑飞快掠过,一把巨齿仙剑紧随其后横贯长空,眼见着白色身影要冲上紫月山结界,那巨齿仙剑猛地一顿,化成大网朝白色身影罩去。
就在仙网将白色人影团住的一瞬,一道红色妖力横空而降,击在仙网上。仙网受到重击化成仙剑朝下落去,一道金色人影现于半空,握住了掉落的巨齿仙剑。这仙君头戴紫荆王冠,脚踩七彩祥云,正是金曜仙君。
如今,该唤一声金曜神君了。金曜本是暮光之时仙界众上仙之首,凤染即位天帝后,他隐迹仙界专心修炼。数百年前凤染飞升时,恰逢金曜渡劫成功化成半神,凤染特将他请出代为执掌仙界。这百年仙界在他的治理下兴盛蓬勃,此时他愤怒地望着不远处那一红一白两道身影,眉目含威,向来温和的眼底满是怒意。
“茯苓,过来!随我回仙界!”金曜神君的目光在红衣人身上冷冷拂过,落在那白衣女君身上,目光柔和了些许。
白衣女君摇头,背上背着一副妖气四溢的灵箭,清丽的脸上不见半点犹疑:“父君,我意已决,我要随瑱宇神君去冷泉宫。”
白衣女君身边的红衣人眉峰冷峻,却是个少年郎。他耸了耸肩,朝金曜神君抬抬眉,一脸得意。
谁能想到妖界神秘又强横的冷泉宫宫主,竟是个吊儿郎当的红衣少年。
“混账!”金曜神君大怒,“你是仙族,是本君的女儿,去妖界做甚?”
“仙族?”茯苓嘴角勾起一抹自嘲,无奈道,“堂堂半神之女,修炼五千年也只是一个仙族下君。父君,除了你,谁在背后不嘲笑我这个半仙半妖的怪物?”
金曜神君神情一凝,握着巨剑的手一抖。
红衣少年仍是一副看好戏的模样,双手抱胸,咂了咂嘴。
他早就听说天宫执掌者金曜神君有一女,这女儿好像不是金曜过世的仙侣所生,听说其母是个妖族。前些时日,这女儿独自来投奔,瑱宇发现此女身上拥有的妖力十分浑厚,只是被一道仙力强行压制,这才使她五千年也只是个仙族下君。瑱宇的冷泉宫里只要是有实力的妖君,皆来者不拒,茯苓虽身世特殊,却潜力无限,更何况将她收入冷泉宫,无异于狠狠打了仙族和金曜的脸面,这等好事他自是不会拒绝。
金曜神君沉默片刻,看向女儿:“茯苓,你随我留在天宫,以后我每日陪你修炼……”
“不必了!留在天宫做什么,日日看着我的杀母仇人,还要叔叔伯伯地叫吗!”茯苓冷冷打断金曜神君的话,目光一下愤恨起来。
茯苓之母乃血雾妖花,别名朝慧女君。数千年前金曜神君下凡历劫,被朝慧女君一眼相中,朝慧妖力浅薄,并未看破金曜真身,竟和他生了一段情,有了茯苓。金曜神君渡劫后回归天宫,想起人间往事,这才知道自己不止和妖族生情,还有了一女。
彼时金曜神君仙侣已逝,倒是没有道德上的约束,只是仙妖两族向来交恶,金曜神君顶着巨大的压力将凡间之事禀告了天帝暮光,愿放弃天宫重位,只为迎回朝慧和亲女。可朝慧女君是个血性的妖族,她亲族尽丧仙人之手,自是不肯随金曜回仙界,连女儿也不让金曜神君再见一面,金曜神君只得颓然回了天宫。
十来年后,仙妖两族在交界处交战,那一战两族死伤无数,朝慧女君也在混战中死于天宫众仙之手。朝慧女君死后,金曜入妖界血雾妖花一族寻找幺女。那时茯苓已经记事,从妖花族人口中得知了母亲的死讯,昏厥之时她被金曜寻到,金曜便将她带回了仙界,自此茯苓变成了金曜仙君之女。
仙族知道此事的仙人不少,但因金曜神君德高望重又位高权重,更者茯苓仙力低微,又是个娃娃,众仙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她生活在天宫。多年前茯苓随金曜隐居,八百年前金曜重回天宫,茯苓才又出现在众仙眼前。当年一战便是御风炎火等人和朝慧女君交的手,是以几位上君颇为愧疚,平日里几人待茯苓格外优厚,这让茯苓越发遭到仙族年轻一辈的嫉恨,她仙力微弱,又是半妖之体,这些年暗地里受到的欺辱实则不少。
金曜神君掌管一界,忽略了幺女,直到茯苓长大,再不能忍,出走天宫去了妖界的冷泉宫投诚。
“你以为我离开天宫是为了什么?”见金曜不语,茯苓冷声道,“我本就是个半妖半仙的怪物,那些人的嘲笑侮辱我根本不在意,你明明知道我在意是什么!让我回天宫,好啊,我答应你,只要你肯斩杀御风炎火四君为母亲报仇,我便回去!”
金曜声音沉痛:“茯苓,数千年前仙妖争斗,两族交战生死难免,仙族亦有不少人死于妖族之手,我不能将两族之战产生的恶果迁怒到御风上君他们身上。”
“道貌岸然!伪君子!你当年只是个上君,替母亲报不了仇也就罢了,我跟着你在仙界忍辱偷生这么多年,为的是什么,是为了给母亲报仇!你如今已是半神,掌天宫生死大权,却任由那些杀了母亲的人在天宫逍遥,我没有你这个父君!你不杀他们,我便剔除仙骨,废了内丹,做一个纯纯粹粹的血花妖族!”
茯苓根本不听金曜的解释,她幼时在妖族长大,本就对仙族成见很深,自母亲死于仙人之手后更是仇视仙族,若不是只剩金曜一个亲人,她断不会留在仙族这么久。她一直在等金曜为朝慧女君报仇,可凤染飞升后,金曜掌天宫八百年,亦从未提起此事,更对御风等人礼遇有加。如今茯苓长大,她知道自己体内的妖力被压制,内心母仇的恨意再不能忍,她不愿再做个仙力低微的女君,瑱宇答应为她废去仙力封印,洗去仙骨,重修妖道。只要她有朝一日能修炼成神,自可亲手为母亲报仇。
茯苓回天宫,在金曜殿取回了朝慧女君的遗物云火箭,被金曜察觉去意,金曜一路追她至此。若不是瑱宇突然出现,她已然被父亲带回了天宫。
“逆女,妄言!你若今日投靠冷泉宫,我便再没有你这个女儿!”听见茯苓要剔仙骨废内丹,金曜痛心难忍,怒喝。
仙妖这些年虽归于和平,井水不犯河水,但冷泉宫素来行事不择手段,颇受三界诟病,若非瑱宇实力强硬,冷泉宫早被妖狐族灭了。
“你若当初抛得下你天宫上君的尊位,早早带母亲隐世,我又怎会失去母亲。”茯苓冷声看向金曜,心底积压多年的仇恨胜过一切,“我既已没了母亲,失了你这父亲又如何?”
她猛地从身后抽出云火箭,指向天空。
“我茯苓今日发誓,总有一天会让天宫众仙为母亲偿命,从今以后我为妖族,和你金曜神君再无半点干系!”
云火箭上燃起熊熊妖火,伴着誓言照亮紫月山巅。
金曜气得嘴唇颤抖,握着巨齿仙剑的手青筋毕露,巨齿剑因主人的暴怒神力大涨。紫月山结界受了这股神力牵引,顿时紫电不断,发出警示驱逐之意。
见紫月结界被触动,瑱宇顿时眉宇一跳,金曜或许不知,可他是知道天启在紫月山闭关的。若是金曜在紫月山胡闹惹了天启出关,怕是冷泉宫会吃不了兜着走。
一想到七年后重紫殿的妖皇尊位之争,瑱宇顿时一个激灵,一步上前将茯苓护在身后,肃言道:“金曜神君,茯苓女君已起誓和你断绝父女关系,从今以后她受本座庇佑。你若有任何不满,来我冷泉宫叫阵便是!这里是紫月山,本座不与你纠缠!”他说完抓着茯苓的手往第三重天飞去。
巨齿剑夹着澎湃的神力飞速拦住两人,瑱宇被震得倒退三步,茯苓承受不住这股神力,面色顿时变得苍白。
金曜脸色铁青地拦在瑱宇身前,手握巨齿剑,怒道:“瑱宇,今日休得带走我女!”
金曜太了解瑱宇的秉性,茯苓的性子已是极端孤僻,一旦入了冷泉宫,释放体内妖力,这一世都将万劫不复。他只有这么一个女儿,今日无论如何也不会让她跟着瑱宇走。
“金曜,我让你三分,你别以为本座惧你!”瑱宇何等心性,冷不丁受了巨齿剑一击,盛怒之下好胜心大起,他将茯苓往后一推,手一扬,青玉神戟现于掌中。
“你今日闯我妖族圣地,扰了真神闭关,我便是在紫月山杀了你,仙界也无话可说!”
金曜此时根本听不见瑱宇之言,就算是听见了,哪怕天启现身,他也不会让茯苓剔除仙骨成为纯妖。
金曜神色冷沉,挥着巨齿神剑朝瑱宇而去,青玉神戟迎上神剑,两把半神器在紫月山上空猛烈交手,神力四撞,紫月山结界发出轰鸣的警告声。
仙妖两族久不交战,更何况是神级人物,几乎是两把半神器碰上的一瞬间,三界内灵力高深之人都感受到了紫月山周围那澎湃的神力撞击。
此时,正在东海嘚嘚瑟瑟受着老龙王孝敬的紫涵猛地抬头,一时神色大变,连孝敬都顾不得收就化身巨龙,朝紫月山的方向飞去,内心咆哮不已。
哪个胆子滔天的混账在紫月山干起架来了!要是扰了神君炼化月弥上神的神体,他就算化成刚出壳的龙宝宝,怕是也要被神君剥皮抽筋了!
紫月山巅这一战就是一日,金曜完全是不要命的打法,金冠早已散落。瑱宇满身是伤,也是顾不得其他,他一心斗红了眼,只想将金曜斩于神戟之下。
仙妖之力在紫月山四周激荡,山外百里再没有一处完好之地,唯剩孤零零的紫月山在结界的守护下安静如初。
“老怪物!你护不住妻子,守不住女儿,倒要在本座身上找回场子,当真是可笑!”瑱宇一戟挥出,又在金曜肩上戳了个血窟窿,他吐出一口血,哈哈大笑,“等你的血流尽,本座便把你这把破剑挂在冷泉宫,做本座的战利品!”
他全然忘了自己腰上比金曜多得多的血洞,只顾逞凶斗狠撂狠话!
远处的茯苓看着金曜一身是血狼狈不已,握着云火箭的手几经挣扎,还是松了开来。她已经起了血誓,和金曜再没有半分干系。这一次她要是心软,以后就是永生永世留在天宫做个低位散仙的黑暗。
一天一夜死斗,金曜仿佛老了十岁,他望了一眼不远处始终一言不发的茯苓,突然沉哼一声,握着巨齿剑的身体变得透明。
瑱宇一愣,就在这时金曜的身体和巨齿剑化为一体,巨齿剑陡然拔高,变得比刚才耀眼数倍,神速向瑱宇胸口冲来。
只要杀了瑱宇,妖界再无冷泉宫,茯苓她……会甘心放下仇恨回仙界吧。
巨齿剑里传来一阵叹息,金曜闭上了眼,将平生神力用至极致,冲向了瑱宇。
哪怕是毁了半神之体重新为仙,他也要以他的方式护住女儿!
金曜到底比瑱宇长了几万岁,同是半神,真的斗起命来,瑱宇绝非金曜的对手,金曜这拼尽全身之力的一击瑱宇根本无法抵抗,就算扛住了,神体受重创的他七年后也绝非常媚的对手。
电光石火间,几乎毫无预兆,瑱宇猛地朝不远处的紫月山结界冲去。
受了金曜神力指引攻击瑱宇的巨齿剑跟着瑱宇,冲向了被紫电之光环绕的真神结界。
一声巨响,也不知是不是机缘巧合,巨齿神剑的神力碰巧击中结界上最薄弱的一点,穿透结界朝大殿中的镇魂塔而去。
此时镇魂塔内的魂火已经燃到了极致,魂火中盘腿而坐的天启双眼紧闭,他对面玉台上用妖神之力炼化的神体已然成型,天启掌心那缕神识如有灵智般缓缓朝那新塑神体的额间飞去,它停在那神体额间半寸之处,发出了愉悦的神念。
这时魂火中的天启也感觉到熟悉的气息萦绕在塔内,他睁开眼,看着那缕神识,万年沉寂的唇角终于勾起了一抹欣慰而释然的笑意。
“月弥,你终于……”
轻叹的声音尚未落下,一道霸道的神力陡然撞在镇魂塔上,那神力竟冲破塔身,直直朝已成型的月弥神体而去。
来不及多想,几乎是本能,天启毫不犹豫冲向玉台,将月弥的神识和神体护在了身下。
轰然巨响!巨齿剑神力击中天启身体的一瞬,镇魂塔塔顶陡然破开,混沌神火和妖神之力冲破紫月山结界直冲云霄。没有人瞧见,就在这数股神力交杂的一瞬间,镇魂塔外的八方神木合成一体,在这神力爆炸中被震出了紫月山,不知飞向了哪里。
缠斗的金曜和瑱宇被紫月山内冲天而起的神力震开,朝紫月山两头坠去。
茯苓咬了咬唇角,朝瑱宇坠落的方向飞去,接住了他。
金曜的神识直接受到了妖神之力的反噬,从巨齿剑中被震出,他紧闭着眼和巨齿神剑一齐落向地面。
两道浑厚的仙力从天而降,险险接住了重伤昏迷的金曜。御风和炎火望着茯苓和瑱宇,眼底燃着怒火,但眼前的一切让他们扶着金曜退后了数步。
紫月山另一头的瑱宇和茯苓,望着眼前的一幕,亦从心底生出了胆寒之意。
紫月山结界已破,整座山脉却燃起了碧绿的神火。神火中,一座丈高的碧绿神塔立于正中,塔中妖神之力四溢,蕴含着无上神威。
这回就连傻子也知道天启在紫月山了,被震傻的众人还来不及请罪,一道暴怒的龙吟从东方飞来,喷着龙火冲向了紫月山。
“你们这群混账,谁让你们擅闯紫月山!”
汹涌的龙火把御风和瑱宇两方人马烧得黑头乌脸,几人瞅着那几乎遮蔽了半个天际的巨大龙身,倒吸一口凉气,硬是没敢出声。
天启真神的神兽是一只活了十几万年的紫龙,下三界的人都只瞧过那笑眯眯的少年郎,从未见过他化出真身现出神力的模样。
乖乖,不愧是真神坐骑,这放在下三界里,也是神佛不敢惹的存在。
“龙君,仙族金曜咄咄逼人,闯我妖界不说,还在紫月山大动干戈。他和我生死相斗,本座被逼无奈,才在紫月山动手还击,这才不慎扰了天启真神静修。”
瑱宇在紫涵暴怒之前抢先一步开口,他一身是血,很是狼狈,看上去说的倒不是假话。
“瑱宇宫主好口才,莫不是见我们神君重伤昏迷,才将所有责任全推予我们神君!”御风冷静地朝紫涵拱手,恭声道,“龙君,瑱宇蛊惑金曜神君唯一爱女脱离仙族入妖族,金曜神君一心爱女,急怒之下才在紫月山动手……”
“笑话!茯苓生母本就为血花妖族,你们害死她母亲,她要做仙做妖,全凭她自己选择,何来本座蛊惑一说!你仙族留不住人,便在龙君面前血口喷人!”
“瑱宇老妖你……”炎火上君涨红脸怒急,却又说不出辩驳的话来,几千年前两族相争的旧怨,如今拿出来分说又岂能说得出对错。
“什么老妖,本座区区几千岁,年轻得很!”
“住口!”护在紫月山四周的紫龙冷喝一声,打断了三人的争论。
硕大的龙眼冷冷在瑱宇、金曜、御风等人身上扫过,饶是已入半神的瑱宇,都忍不住汗毛四立,更何况其他三人。
“尔等今日扰乱紫月山之罪,日后再算。瑱宇,御风,传本君御令至三界,自今日起,直至紫月山山门再度开启,紫月山周边百里,人神妖魔再不能擅闯一步,若再闯,无论是谁,必受本君天雷龙火之刑!”
紫涵夹着怒火和冷厉说完这话,它喷出两道龙火,直接把瑱宇和御风两方人马赶出了紫月山。
瑱宇本就受了重伤,茯苓扶着他回了冷泉宫养伤。御风等人一心挂念金曜的伤势,也知这回惹怒了紫龙,一句话没说便朝天宫而去了。
祥云上的御风朝紫月山的方向看了一眼,心底不知为何有些忧心忡忡。那镇魂塔里明明是天启真神的神威,为何刚才他们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天启真神都没有现身,难道是出事了不成?
紫月山恢复了安静,紫涵化成人身,跌跌撞撞朝镇魂塔里冲去,饶是他的神力也废了十足的功夫才走进被妖神之力和混沌魂火肆虐的镇魂塔。待进了镇魂塔,他瞧着眼前的一幕傻了眼。
天启抱着月弥的身体,安静地躺在那方玉台上,两人皆是双眼紧闭。月弥上神那抹微弱的神识被完好地护在天启掌中。
紫涵急忙走上前在天启额间一探,继而倒吸一口凉气,十几万岁的年纪就这么不经事地跌坐在地,眼底满是不可置信。
他拉着天启的手哆哆嗦嗦摩挲了许久,终是确认了一件天大的事。
天启额间的神海里,一丝神识都没有了。
紫龙化成大胖娃娃抱着天启的手“嘤嘤嘤嘤”哭了半晌,哭够了,这才回过神把紫月山重新布了结界,抽抽噎噎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去上古神界寻帮助去了。
此时的摘星阁里,玄一捧着水镜望着紫月山里发生的一切,惬意地抿了一口酒葫,长长又欣慰地叹了一声。
“外面的世界还是精彩啊,这看戏都比炼狱里看得爽快。”
炙阳皱着眉,突然鼻子动了动,抬头朝玄一手中的酒葫芦看去,狐疑道:“这酒你是哪里来的?”
这酒闻着不似神界的酒,但又很是有些年头了,人间可保存不了这么长久。
“这酒?”玄一举着酒葫芦晃了晃,笑眯眯道,“上次本尊被月弥那小丫头感动得不要不要的,那三车酒炉放在天启殿也是白放,还不如给我喝了,就当给本尊个人情了。”
摘星阁里传来一声杯碎落地声响,继而是炙阳咬牙切齿的怒喝声。
“那是月弥几万年的心意!你这个混账!”
先不论摘星阁里嬉笑怒骂个中乾坤,斗转星移间,七年岁月匆匆而过,人间的白烁就这么长大了。白将军希望他那幺女平平安安顺顺足足,却不知道白烁把那修仙报恩的事儿记得清楚又明白,她日复一日地做着同一件事,坚定又执着,这一执着,又是七年。
七年后,上将军府简直远近闻名。都道白将军不止养出了一个贤德聪慧的东宫太子妃,还养了一个远近闻名的小神棍出来。
上将军府门前人声鼎沸,喜乐冲天,十足地热闹喜庆。可此时的将府后堂里,却是愁云惨雾,跪了一地的丫鬟小厮们战战兢兢,白将军挥着那根长鞭,胡子差点瞪到天上去。
盛装的白夫人抹着眼泪,六神无主。
一声鞭响,跪地的下人们打了个寒战。
“谁帮那个孽畜逃出去的?说!她到底去哪里了!”白荀一鞭子挥在地上,怒喝。
丫鬟们低着头,尽管骇得发抖,却没有人开口。
“好啊!我平日里纵着你们,你们竟帮着那孽畜惹出这般大祸来,不说?来人,给我拖下去,打到说为止!”白荀怒火冲天,连当年白曦、白烁两姐妹走失时,他都没这般重惩过下人。
“老爷。”管家白磊迟疑,“都是小姐院中的人,若是受不住刑……”
“为仆不忠,打死何妨!”
白荀冷沉的声音响起,跪地的丫鬟和小厮们这才知晓白荀真的动了大怒,骇得连忙磕头求饶。
“将军息怒,将军开恩。我们真的不知道二小姐去哪儿了?我们真的不知道啊!”
哀求声在堂内此起彼伏,白夫人瞧得不忍,连忙起身拉住了白荀的袖子。
“老爷,今日是烁儿大喜的日子,怎么能见血死人?”
“夫人,就是你平日里太宠着这孽畜了!等找到那孽畜,我一鞭子抽死她,也好过她被陛下处死,丢尽我白家颜面!这是普通的婚约吗?这可是天子赐婚,她说逃就逃,置相府于何地?置曦儿于何地!”
白荀的长女白曦一年前嫁入东宫,与太子琴瑟和鸣,甚得天子看重。
白夫人心疼幺女,又听得白烁逃婚会牵连长女,两眼一黑朝地上倒去。
“夫人!夫人!”白夫人一倒,白将军就乱了,简直手足无措,连忙扶起白夫人坐在椅上。
“娘!”淡静素雅的声音突然在堂外响起,太子妃白曦冲进后堂,见白夫人晕倒,急忙上前握住了白夫人的手。
见白曦出现,堂内除了白荀夫妇,众人齐皆跪下。
“参见太子妃娘娘!”
一见白曦,白夫人更是泪水涟涟,“曦儿,烁儿她……她……”
“我已经知道了,您别担心,阿烁不会出事的!”白曦拍了拍白夫人的手,安抚住白夫人,一改平日的谦良温婉,严厉地望向地上的丫鬟们。
“你们都是跟着二小姐一起长大的人,本宫知道你们平日里和二小姐感情深厚,今日助她逃婚之人,死不足惜,但是你们要眼睁睁地看着二小姐死吗?”
丫鬟中,着桃红衣裙的侍女桃花倏然抬首,一脸惊骇地望向白曦。
白曦眯着眼望向她:“二小姐的婚约乃陛下所赐,就算逃了今日,她还能逃一辈子?她回来了,尚有命可活,若真是逃了婚,上将军府和本宫也护不了她!”
白曦走到桃花身边,静静俯视她:“阿烁的生死,在你一念之间。”
“大小姐,您救救二小姐!她……她离开京城了!”桃花拉住白曦的裙摆,惶急而后悔。
白曦一把拉起桃花:“她是怎么出府的?”
“二小姐换了奴婢的衣饰,昨日半夜悄悄出了府。二小姐吩咐我们,让冷竹在房里扮成她的样子,拖……拖延时辰。二小姐还说了,她这回走了,就不回来了,让老爷和夫人给重家报个病丧,陛下定不会降罪府里。”
白曦简直要被白烁气到爆炸:“她究竟去哪了!”
“小姐说……说她去寻神仙了。”
听见桃花磕磕绊绊的话,白家两老和白曦差点没气背过去,那夭寿的小祖宗做了十来年神棍,临到成亲了,都没放弃寻神修仙这愚蠢的念头。
“她怎么就改不了这神神道道的毛病,这世间哪里有神仙啊!”白夫人又怒又无奈,拍着白将军直流泪。
“这混账东西,这毛病还改不了了!”
白曦却是倏然沉默了,她看向桃花:“她这次又是去哪里寻神仙了……”
“二小姐没说……”桃花一脸哭丧,忽然想起了什么,“小姐说她要去东海海外寻仙……”
“东海?东边!”白曦和白荀目光一凝,同时猜到了白烁逃走的方向。
“白磊!”白荀高呼一声,“备马!”
“父亲!”白曦唤住白荀,看向外堂,喜乐声越奏越近。
白曦摇摇头:“重府的迎亲队马上就要到了,您不能走。”
白荀停住脚,重重一拂袖摆,指向白磊:“你马上带着府里的护卫向东方追。她昨夜走的,以她的脚程,还没有到潍城,一定要在她到潍城前把她带回来!”
“是,老爷!”白磊是跟着白荀从军队里出来的,令下而动,一句赘言都无,转身就要走,却被白曦拦住。
“不可。”白曦看向白荀,“父亲,将军府向来拱卫京都,今日咱们府上这么大的喜事,若是白磊出京,定然会惊动陛下。”
喜乐声越来越近,鞭炮声骤响,一下子击在了白老将军心头。想起白家满门上下和重相几十年的交情,他一时恨不得劈了白烁那小犊子。
“重家的迎亲队都到门口了,找又不能找!我现在去哪儿给重昭那小子赔个女儿出来!”白荀来回踱步,紧皱眉头。
“父亲别急,如今白家之危,只有一个人可以帮我们。”
“谁?”白荀脚步骤停。
“重昭。”白曦稳稳开口。
白荀一愣。
京城百里开外的羊肠小道上,清脆的铃铛声由远及近。
“妹妹你坐船头喔,哥哥我岸上走,恩恩爱爱纤绳上荡悠悠……”一个布衣少年叼着根野草,躺在驴车上正惬意地哼着山歌。
小毛驴突然打了个响鼻,停了下来。少年一睁眼,见小毛驴转过头,“扑哧扑哧”喘着粗气,一双驴眼瞪得浑圆。
说来也奇怪,白烁还没修成仙,却硬是从这驴眼里瞧出了“我不想走了,老子又饿又累”这句话来。
小毛驴是白烁在京城的草棚里用两根香蕉引诱出来的,不是歃血为盟的铁杆兄弟,一瞧小毛驴要撂挑子,白烁连忙窜起来赔了个笑脸。
“驴哥,过了这条山道,再走十里咱们就到潍城了。我保证,一到潍城,就给您寻个上好的客栈休息!再给您买上十斤干草料。”白烁讨好地在驴屁股上摸了摸,“您瞧怎么样?”
小毛驴甩了甩尾巴,根本不买账,掉头就要往回走。
白烁顿时急了,竖起一根手指:“再加上一头新鲜水嫩的小母驴!”
小毛驴蹄一顿,狐疑地看向白烁。
“真不骗你!骗你是狗!”白烁指天发誓。
小毛驴满意一哼,头一转鼓足劲,就准备朝潍城走,蹄子却突然又停下了,它朝五米开外的土石堆紧紧盯着。
“大哥,您说这小子是不是这儿有问题?畜生还能听懂人话?”
土堆后,藏着五六个人,面容悍勇,手握刀斧,一瞧便知是山匪。此时瘦小的汉子望着不远处的一人一驴,咂巴着嘴问,他叫吴用,是山寨的二当家。
“可能是,甭管!傻的更好,抢回寨里放牛,嘴严实!”为首的山匪国字脸,唤张朝,一脸凶恶。
“大哥,那驴朝咱们看呢,你说它是不是发现我们了?”吴用突然一脸惊奇,表情像是见鬼了。
“胡说什么!一个畜生怎么能……”张朝怒斥,抬头朝小道上望,撞进了一双斗大的驴眼里,素来心狠手辣山匪头子心底一抖,竟有些发虚。
“这驴莫……莫不是妖……妖怪?”吴用结巴了。
但马上,山匪们心里头就不虚了,他们瞧见那毛驴眨巴着眼,一脸惊恐地往后退,连那驴蹄都是抖的。
甭管是不是妖怪,这畜生怕他们啊!山匪们顿时豪情万丈,张朝一挥板斧,朝那一人一驴的方向指:“冲!抓住那小子!”
小毛驴瞪眼的时间其实也就一瞬,原本因为小毛驴又停了蹄子很是不得味的白烁望着从天而降的绿林山匪,一下傻了眼。
不是吧,她才从京城那个牢笼里跑出来,一心奔赴仙山求仙,这怎么还遇上山匪了?大靖的治安就这么不靠谱吗?
“走走走!快走!”白烁急忙掉转驴头,使劲挥鞭,转身就跑。
小毛驴还用她赶,一见驴命不保,跑得比马还快。
“敢跑!抓住他!”吴用见一驴一人转头就跑,一声喝下,众匪挥斧就追。
山道上顿时尘土飞扬,眼见众匪越追越近,那斧头就要砍在自己的屁股上,小毛驴四蹄陡然一停,一个急刹车,竟掉转驴头瞪向众匪,气势汹汹。
一众山匪被毛驴这操作愣住,举着斧头也愣在了原地。
“大哥,这驴想干什么?”被一头驴盯着,张朝也是平生第一次,紧张地攥紧斧头,戳了戳吴用。
“老子怎么知道,难不成这小子是个高手?”吴用双手蓄力。
“死驴子,你做什么!快跑啊!”白烁急得一脸煞白,伏在驴耳朵上拼命催促。
小毛驴却全然不管白烁说什么,后蹄不断在地上刨土,一双驴眼瞪得斗大,鼻孔咆哮出气,白烁又黑线又感动:“兄弟,你该不会要一驴斗众匪吧?想不到你还是一头勇驴啊……”
白烁表扬的话还没完,小毛驴突然一个前屈,驴身一弓,前蹄着地,用尽全力把背上的白烁抛了出去。
“扑通”一声,白烁一个狗啃屎重重摔倒在地,小毛驴毫不停歇掉转驴头,一身轻松地飞快跑走。
山道上,小毛驴四蹄落地的声音贼清楚,隔得老远,白烁都能听到那头驴喜悦的响鼻声。
白烁连呼痛都忘记了,呆呆望着那头驴的残影。如果她的记忆没产生错乱,刚才,她被一只畜生智商碾压了?
一巨大板斧横在脖子上,白烁神情迟缓地回头,迎上一张同样神情难以言喻的脸。
“兄弟,你养的驴,成精了啊!”
白烁苦涩地咂巴着嘴,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解释下,那斧头一声劈下,砸在了她脑袋上。
剧痛袭来,白烁应声倒地。
等老子成了仙,一定要吃光全天下的毛驴!
黑暗中,白烁许下了她成仙后的第一个愿望。
京城上将军府,喜乐声未断。
一身喜庆的少年新郎立在满脸愧色的白荀面前,眉间虽有沮丧,却无半点怒意。
“伯父放心,我一定会把烁儿平平安安地带回来。”
重昭转头就走,刚行过回廊,便见太子妃白曦立在小门边等着他。
“见过太子妃殿下。”
白曦抬手:“阿昭,烁儿她……”
“殿下不必担心,我已让伯父连夜递一道折子入宫,就说烁儿突发疾病,请陛下准许将婚期延后三个月。我父亲那边,我也会向他解释妥当。”
白曦松了口气:“难为你了,将军府的人不能出京,只能劳烦你去把那丫头带回来。”
重昭点头:“殿下严重了,烁儿是我未过门的妻子,我自会护她平安。重昭告退。”
重昭转身欲走,白曦却突然开口。
“阿昭,你知道她的性子,她心有执念,无论那执念是什么,都不适合做相府之媳,你何不趁这个机会……”
“殿下。”少年清越的声音打断白曦,重昭回转头,眼中清澈而通透,“以后她想做什么,我都由着她,她喜欢做神仙,以后我就陪着她寻仙访道,大不了,不做相府公子就是了。”
少年笑了笑,转身便走,红衣俊容,满满的少年意气和一腔爱慕。
白曦一声叹,再不多言。
潍城后山的土匪窝里,前厅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的吆喝声不断。
一片漆黑的厨房里,白烁揉着头迷迷糊糊醒来。
“这是什么鬼地方,头好疼……”白烁一边揉着额头,一边伸手在一片漆黑中摸来摸去。
忽然,她的手一顿,那是一个十分柔软的东西,像……一个人的脸?
白烁心底抖成了筛子,僵硬地转过头。月色下,她望见了一张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