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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探索:地图与孩子世界的好奇心

那是一个夏夜,当时我只有五六岁。外面的天还是亮的,我却无法入睡。更烦的是,我还能听见外面阵阵音乐声,人们笑语喧哗、觥筹交错,父母与朋友唠叨个不停,所有的嘈杂声都从楼下传来,进入我的卧室,让我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我再也受不了啦,于是起身,踮起脚走出卧室,来到斜对客厅的旋转楼梯最高处。透过栏杆,我看到父亲一手握着酒杯,一手夹着雪茄,姿态保持平衡,正与大学里来的两位同事侃侃而谈。我注意到,其中一位女士身着漩涡形的紫黑色连衣裙,面带微笑,也抽着烟,不时地用力点点头。我的母亲在客厅的另一端,她身着浅绿色和蓝色相间的夏日礼服,在灯光之下如水般闪烁。她从纸套里滑出一张唱片,放在唱片机上,按下唱针。音乐响起。此时,低音电吉他和鼓的合奏在室内回荡,如同滚滚的雷声。黑人歌手开始吟唱,那是一首令人闻之起舞的曲子。我溜下五个台阶,来到小小的楼梯平台处。现在我能看到我那伦敦来的姑姑,她此刻光芒四射,她的美国丈夫正在倒酒。我甚至都不知道他们今晚会来。这给了我一个机会……假如我能让她看到我。但是此刻,她正坐在客厅楼梯底端的台阶上,背对着我,与一个我不认识的人聊天。我只能看见她的后脑勺,还有耳朵上挂着两个大大的环形银耳环,耳环随着交谈而摇曳。我吃力地向下行进,爬完剩下的台阶,碰了碰她的肩膀。我能看到她转身时的微笑与惊讶:“你好啊,小家伙。(还不睡觉去)是不是有点晚了啊?”她言语轻柔,悄悄地劝道。“我睡不着……我,我听到了音乐声,和……”但这些借口对姑姑来说毫无必要,她依旧记得儿时受到的不公正待遇与种种限制,她总是喜欢打破规则。我其实不必向她解释什么,根本不需要讲清楚什么。

是的,这就是好奇心使然。孩子们通常都有出自本能的好奇与痴迷,在玩乐的时候常常表现出对感官世界的迷恋与专注。正如哲学家赫拉克利特所言:“一个人唯有如孩子那样痴迷于玩乐时,才最接近他自己。” 1 这种认真劲儿与人的创造性息息相关。此时此刻展示出来的那种专注程度与钻研精神,在我们还是孩子的时候就已拥有,它们会随着我们的年齿渐长而变得弥足珍贵吗?其实,我们并不是要把童年看作梦幻乐园。这些年来,我们或许经历了比余生还要多的震荡与创伤,但只要我们还有孩子游戏般的那种精神,我们就依旧能葆有远见卓识,始终对生活保持鲜明的态度。这正是“我们究竟是谁”这个问题的核心与本源。自然,这种未经过滤的思想,亦不曾触及自我。生活中的某些时候我们会发现,我们能够接触到某种一直存续的力量,不管它在心里被埋得多深。

*****

自我有记忆起,就对行游天下情有独钟——还是孩子的时候我爬过高山,寻过湖泊,还对着地图寻找目标所在,推测前方该是什么景点。我穿行过森林,逛过摩天高楼,目睹过海洋的雄姿,躲避过倾盆大雨。我观察过游隼在天空翱翔,也见过狐狸在深夜的城市中飞奔。无论是非洲夏季的酷热干燥,还是威尔士冬天的怒吼狂风,我都一样在行走。行动是一样的,一只脚始终在另一只脚前面,永远不知道哪里才是终点。

我大部分时光是在城里度过的。在城里散步也许有些怪异——人们通常不会在意能走多远,至少不会以同样的方式行走。 2 这似乎与乡间旅行的特征相反,我认为这取决于一个人散步时能看到多远。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就知道,自我从小长大的河边房子到最近的村庄恰好是1.5英里,而且我还知道,步行需要半个小时。步行主要走下坡路,穿过一片耕地。前边是村里的教堂,教堂塔尖就像磁石,吸引你不断地靠近它,这是一段让你着迷的路程,1.5英里的路途也显得没有那么远了。走在像伦敦这样的大城市里,你很少能看到前面几百米的地方有什么,所以谈论里程长短就显得无关紧要了,万事万物都有个标记——你在哪个路口拐弯,你要前往哪个商店或是公园——这些地点都在地图上被一一标注。这样,如果你停下来计算走了多少路,你会发现,在一天的正常行程里,你可能只走了四五英里。

在乡间散步似乎是一种更加自觉的行为。“出去走走”的想法与乡村的联系更为紧密,不像城市。我曾在哈克尼看到人们带着自己的狗漫步于维多利亚公园,还有些人每日穿梭行走在固定的道路上。这是功能性的行走,并非为行走而行走,而乡间“漫步”似乎更容易理解。然而,乡间散步也总是与无处不在的封建时代特权的回声不期而遇,“私人领地,外人禁入”“非法侵入,严惩不贷”——19世纪初的“圈地法案”对诗人约翰·克莱尔心爱的北安普敦郡农村的公共土地施行了私有化,此类告示让他怒不可遏。诗人在乡间的自由漫步,如“春云般不羁,夏花般狂野/(也因遭到阻碍)而渐渐黯然失色”。他抱怨道:“如今(所有者的土地上)栅栏一排连着一排,没有边界/田野和草地,如同大花园一般/在狭小的土地里,人们高兴不起来/男人如畜牲一样被圈养,空间局促得令人不安。”他从小走过的路被堵住了——“每个小小的暴君都用着小小的告示牌,声明着他们的所有权,从此地球不再神圣。通往自由和儿时的道路如此弥足珍贵/一个牌子高高竖起,上面写着:此路不通。” 3

此类标识、土地所有权式和专制跋扈还残留在一个不顺从、更自由的现代社会中,这似乎是一个奇怪的时代错位。也许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当中许多人被吸引到高山大海——我们会出自本能地思考原因,工作中也许还有更深层次的冲动。是的,一种让我们的视野被天地释放的渴望;同时,这也让我们感到,没有人能真正拥有我们行走的高山与地球。正如另一位杰出的诗人在亚述所观察到的:“谁拥有这片风景?/买它的人或是我这个着迷的人?……这片风景是没有主人的啊……” 4

在城市里,禁止通行的地方日渐稀少,对好奇的漫步者或探险家来说,格状街区、公路、专用车道、小街和巷道是新的行走魅力的持续来源。(说不定这是)关于生活中的民主的巨大发现,在伦敦一个陌生的地方多花20分钟闲逛,哪怕只有20分钟的闲暇逗留,那些在这里生活了一辈子的人,会讲出一些惊人的往事。上个星期,我在伦敦的肯辛顿拐弯前往某个地方,这个地方我自己通常找不到,一条无名的街道直达一个漂亮广场,广场上有六层高的维多利亚式红砖建筑,就像冬天的城堡熠熠生辉。在广场的一端,我看到一座白色的亚美尼亚小教堂,它看起来就像是从亚美尼亚首都埃里温空运的时候碰巧掉落在那里的。

但随着年龄的增长,最让我着迷的是城市里那些新鲜的从未踏足过的地方。在乡下,我们的行走取决于乡间小道或是村居小巷的线路;在城里,我们可选择的路径和线路是多种多样、连续不断的。我做过一次最生动清晰的梦,梦中我正从一场严重的事故中康复过来,在有意识和无意识之间的边缘状态中,突然呈现在我眼前的是层层叠叠的线路,它们叠加在一张硕大的伦敦地图上,所有的道路都被五光十色的霓虹灯所标识,我走过每一条街道。这些狂放的路灯让我惊诧,激起了我的回忆……我再次见到这个地图,多么欢喜啊!随之我就想到这真的不可思议,竟然能够看到其他人在伦敦城的足迹。接下来,如果按时间对这些颜色进行编码,你也许就会突然明白:11年前,在你和未来的爱人邂逅,你和她正好沿着查令十字街行走,时间刚好在那个2月的下午,你们之间只隔了几米远。你俩暂停下来,眼光同时投向书店橱窗,看着那里陈列的书籍。随后你俩都拐进了圣马丁巷,先后隔了不到一分钟,你们就抄了一条近路,穿过古德温庭院,朝着考文特花园走去;然后各奔前途,淹没在城市的滚滚人流中。

我们都在走自己的路,方式完全不同,也不可预测,看起来杂乱无章。如果你问100个人:如何从剑桥圆环走到牛津广场,并且中间穿过伦敦苏豪区。你极有可能会得到几十条不同的路线。这些可供选择的路线和作出这些选择的人一样林林总总、五花八门——有的留恋于希腊大街上的古旧咖啡馆,有的醉心于伯威克街唱片店的黑胶唱片;一位神经兮兮的游客固执地想着沙夫茨伯里大街是否安全,然后还是走上了摄政街……不过,过了一段时间,我们开始像狡猾的狐狸一样,设计自己的行走路径。我们还尽可能优化自己中意的路线,使之更完美。我曾经手绘过一张线路图——从不同的方向穿过苏豪区——这张线路图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中,挥之不去,一晃已经23个年头了。

我第一次走“之”字形的道路是在我25岁左右,当时我和我的俄罗斯伙伴,还有我的一个朋友同住在夏洛特街的一个公寓里(后来,我的这位朋友和他的捷克伙伴也住在这里)。尽管在结构上讲,这是一套一居室的公寓,但在人生的某些阶段,我们似乎能够更加灵活,让这个公寓住更多的人。在房子后面,我们有一间小卧室,窗户正对着珀西街。而我的朋友在小客厅里摆了一张可以折叠的日式床垫,而人必须要穿过客厅才能到达厨房。

为了能够在三分钟内走进苏豪区,或是在四分钟内赶到大英博物馆,空间和隐私无法同时顾及,只好得失相抵了。

接下来的这两年半里,我们这里变得非常受欢迎,朋友们常常不期而来,顺道拜访我们(那时年代还没有手机呢)。大家自发聚在一起,从楼下的维纳斯烤肉美食店(Venus Kebab House)点来外卖和松香葡萄酒——夏天的晚上,我们有时会到屋顶平台上去消遣。我们把这里变成了一个简朴的花园,之前我们就去了好几次哥伦比亚街花卉市场,采购一些花木用来装饰这个楼顶。大街上嘈杂声、烤肉的味道和大蒜的香气四处飘溢,一阵阵地从下面扑面而来。冬天的时候,我们就在厨房里和夏洛特街道对面一家诊所上班的女孩子们隔空打雪仗。 5

当时,平台(Platform)——这个艺术组织是我多年前和一位知己好友共同成立的——还没有建起来,因为那时资金有限,我也刚刚开始在苏豪区的一家成人教育学院做兼职教学工作,以此来增加我的收入。学院的学生们来自世界各地,其中有些是难民,几乎所有人都在伦敦干活(他们中的大多人从事低薪工作)。我很快就爱上了这里的教学,当时这里的收入相对较高,学院有一种独特的精神气质吸引了我——因为这是一所公立大学,学生们拥有一些由政府资助的好课程,这些课程通常由一些兢兢业业、才高德厚的教师主讲(其中一些教师在另外一些时间里可能还是作家、音乐家或记者)。上班的地方离我的住处近在咫尺,确实是极为方便的事。当我开始上班的时候,我意识到“之”字形路线是最快捷地抵达上班地点的线路,我记录下了行走的大致时间,大约不到七分半钟。这意味着,如果我下午的课在四点钟开始,我可以三点五十离开住所,在我进入教室之前,我有足够的时间复印教学资料,然后快马加鞭,以戏剧性的夸张方式堂而皇之地走进教室。在我迈进教室的那一刹那,我就对聚在那里上课的学生侃侃而谈起来……这些班级很快就变得与众不同,别具一格。这里不仅是一个学习场所,而且是一个朝气蓬勃、充满生机的地方。我们所有人在这里分享各自的人生经验、政治主张和万千记忆——这是一个真正让人脱胎换骨和心心相印的地方。

流年似水,如今一晃20多年过去了,浮生如寄,如东海扬尘。昔日伙伴、旧时老友,还有逼仄的家园,都已今非昔比。如今,我就住在伦敦东部的哈克尼区——这个地方在我的伦敦岁月中,我一直无法理解,但是,现在我就只觉得心有所属,我就属于这里。“平台”这个艺术组织已经发展成一个受人尊敬的组织,这个组织由研究人员、教育工作者和社会活动家组成,并获得人们和相关部门在工作上的支持,拥有了一些社会影响力。虽然我不再需要通过教书来养家糊口,但我发现我很难完全停下来——似乎我已入迷成瘾,想来真的不可思议。因此,仍然有人时不时地能看到我在这座城市里穿梭,穿行于我自己设定的路线上。尽管现在这条线路新起于托特纳姆法院路的中心线,沿着牛津购物大街出来,向前300米,就与我20多年前发现的“之”字形路线相交接……如果有人观察细致入微,警觉性强,常在苏豪广场上伫立观望的话,在过去的20年里,他也许会看到同一个身影,大步流星穿行在广场上,几乎在每个星期二和星期四的晚上越过广场的角落,然后消失在卡莱尔大街上,沿着“之”字形拐进了圣安妮小巷……这个人从青年一直走到中年,多年来,尽管外服华冠花样不同,但是肩上的皮制双肩背包经年不变,只是背包边沿放伞的地方露出了伞柄。

理解这种跨越时间的场面连续性,着实让人欣慰,同时也会令人隐隐不安。在很多方面,当这座城市面对着你时,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我的感觉还是一如从前——同样的酒馆,同样的门廊,同样的街道,依旧是你初见他们时那种年轻时代才有的锐利眼光。现在这些地方充满了记忆,让人浮想联翩——如果没有往昔故事,这里便没有街道,酒馆更是无从谈起。当我瞥见窗户上反射过来的映象时,我便看到一张我辨认出来的脸孔,尽管这张面孔沟壑纵横,比我记得的那张面孔皱纹更多。城市中,金石之坚,难以摧毁,而且冷酷无情,固执不通。然而,它能轻易地擦伤那张面带着微笑的温柔脸庞,或是如落花流水般揉皱它,让它从此一蹶不振。所有这些人,今夜从我身边匆匆而过,如动漫卡通展示一般一闪而过,他们终究像我一样故去,在让人目眩神摇的时光中,弹指之间,转瞬即逝。所以,有时需要暂停下来,放慢脚步,看清生活,看看我们通常没有时间刻意凝视的东西。或是仰望街上的天空,或是俯瞰地上的一切,或是远眺街道两旁的风景,也可在人生反思中检视我们自己,看看我们在平淡的生活中失去了什么。

*****

就在几天前,我从托特纳姆法院站的中线站台拾级而上,见到了我平素未曾真正看过一眼的事物。我停了下来,辨认出台阶上的小镇名称,这个名字就刻在台阶边缘的钢筋固件上。这里离我在那里长大的房子只有几英里远:

埃塞克斯市霍尔斯特德街西部:佛拉伦-鲍斯-司各特 6

令人奇怪的是,一家公司的名字居然印在城市的建筑物上——实在是狂妄自大,难道这是资本主义灭绝与再生的永续过程的再现?接下来我又看到了另一个名字,这次是一个电话号码,这应该是多年前留下的,我注意到其中一个数字也不见了。

英国ATTI有限公司0376-346278

突然有种莫名的冲动让我想拨打那个号码。也许原因很简单,就因为它一直就在那里。也因为尽管有数以亿计的目光掠过我们城市的这个小小角落,但我怀疑是否有人曾经真的记下这个号码,并且拨打过它。我有种感觉,电话另一端的声音可能有一些相当重要的信息要与人分享。这些信息也许来自不同于我们的神秘世界?不过,思之再三,结果也可能是老生常谈,陈腐平庸,也许就是一个录制好的声音向打电话的人解释此号码已经不再使用……

算是一种冲击吧。

这是我唯一能描述它的方式。

这个时刻能改变你的人生轨迹。

很久以前,事情发生在伦敦的一家电影院。当时我22岁,正在观看一部有史以来最长的电影,这部电影让人刻骨铭心,难以忘怀——它就是《浩劫》——一部长达九个半小时来讲述奥斯维辛集中营大屠杀历史的影片。

电影里有一段情节让我心神不安,无法即时心领神会。电影里的画外音正在宣读一个官僚写给一位同僚的办公室备忘录。慢慢地,真相水落石出,原来这个信函就是在说明如何将一个移动毒气车改造成一台高效的杀人机器。这是该文件的一部分,导演克劳德·朗兹曼在该电影中朗读了几个段落:

自1941年12月以来,有97000单商品(人)经由这三辆移动设备处理,没有发生重大事故。但是,根据观察结果,需要做出以下技术改进:

车辆正常荷载为每平方米9件(人)。苏拉集团的军用卡车空间宽敞,但空间的最大化使用已是煎水作冰,根本不可能。这不是超载原因所致,而是因为车辆满载会影响车身的稳定性。

降低载能负荷似乎势在必行。荷载必须减少一米,绝不是像以前那样通过减少装载量来救火扬沸,解决问题。那样做只会延长操作时间,因为车中空间必须要填满一氧化碳。另一方面,如果压缩载荷空间,车辆则会充塞更多固体物质,这样操作时间可以大大缩短。车辆制造商在讨论中告诉我们,缩短车身长度会导致车辆失衡。由是他们认为车身前轴会过载。但是,事实上车身平衡会自动恢复,因为这些商品会在机器运行过程中向后推门,表现出一种自然的惯性,在操作结束后通常都会发现他们大多躺在后门那里。因此,车辆前轴根本不会过载。 7

影片中的所见所闻让我不知所措,至今依然心慌意乱,无所适从。但是某人在某处办公室以如此方式写信给另一处办公室的同僚,着实让我惶恐不安。但是令人栗栗危惧的是,这种形式的备忘录仍在我们这个世界被人书写着。杀戮的方法也许已经改变,但桌面屠夫仍然存在——事实上他们人丁兴旺,他们就在我们身边。“对,就是他们。”我本能地说道,因为“我们”已经感觉到了。

*****

对我这样一个在萨福克郡中部长大的孩子来说,如何去解释《伦敦A-Z地图册》的魅力呢? 8 我对它(《伦敦A-Z地图册》)不仅仅是迷恋,更是痴迷。它有着欢快的红白蓝三色封面,我多么想把这本平装地图册从放置在过道的地方拿出来,然后暗中蜻蜓点水般快速翻阅里面低劣的黑白图页,用我的手指去追踪介于我所知道的足球场与我所熟悉的伦敦极少数地方之间的空间。所以,(想象中)从临近(伦敦北部)纽因顿格林的伊恩叔叔家出发,穿过潘赛尔顿路上的一条小巷,从海布里山站出来,向下来到阿森纳体育场。阿森纳,多么奇怪的名字啊,它似乎不是一个真正的地方。“托特纳姆热刺足球场,”我轻声低语,对自己说起这个名字,这个名字充满了异国情调,第二个词语真是稀奇古怪——“热刺”!世界上可没有其他的足球队可以这么称呼自己的……还有他们的场地——“白鹿巷球场”,抬头看看它的后面吧。《伦敦A-Z地图册》中第52页,E5广场区,我的手指还在格状地图间来回摩挲。哈哈,在那里,找着了!看看我能不能从海布里走到那里。我想知道:“这段距离有多远?”倏忽间,我看到了七姐妹(地名),究竟是什么?天啦,有七个姐妹——一个就已经足够了……然后,我突然出现在伦敦市中心,完完全全迷路了。我被隐没曲折的泰晤士河搞得无所适从,根本找不到可以乘船到达格林威治的那个地方……我的手指再次向北追踪,“金斯威王道”(离白金汉宫很远的一段路,又是很怪异的地名),大英博物馆——那里我们曾去看过图坦卡蒙法老展览,但为此不得不排几个小时的队。伦敦大学学院,那是马克工作的地方,那么他最近的地铁站是什么?“尤斯顿广场站”。好奇怪的名字哦,想想你该怎么说?尤——斯顿?欧——斯顿?

节假日上伦敦城(要么期中放假去),这真让人既兴奋又紧张,甚至让人六神无主。我贪婪地扫视着看到的每件东西、遇到的每个人,但又尽力掩藏自己的好奇(因为这样就说明我只是个游客)。我哥哥的表现几乎完全相反,他似乎对这次偶然的城里之行没有什么好感,认为这座城市沉闷无趣,嫉妒中又不乏轻蔑。只有当我们离开伦敦的时候,才见他如释重负,变得心平气和起来。这列火车似乎一直在开(火车在马克斯泰转换方向,向伦敦进发)“在下一站下吗?”我一遍又一遍地问着长年受苦的母亲科琳娜。但通常接下来的站点要么是谢菲尔德,要么是英盖特斯通,或者是罗姆福德,又或是伊尔福德……终于,来到了那些由砖砌而成的地下隧道(隧道里嵌着一道道神秘的门,我从来没有见过有人进出其中)。利物浦街车站一片漆黑——瞧,又是多么奇怪的名字啊!这里离利物浦还有数百英里呢,甚至连方向也不对。好奇地走过平台上两边有黑色金属的走廊,穿过一个隧道,然后右转,经过一个嵌在墙里的战争纪念碑,便可看到外面有什么东西在阳光下不断闪烁,原来是外面的黑色出租车正亮着橙色的光。接下来,我们会走过一座小巧、古老的建筑物,然后拾级而上,来到百老街车站,之后我们便要搭乘起点班车前往伊恩叔叔家(他的家靠近卡农伯里站)。这里离他家大概有三四站路,火车上有重型钢门,关门的时候会“铛”的一声,发出让人心里踏实的声音。但如果你想在此地暂驻游玩,也可以前往英国皇家植物园林——邱园——看看。那是约翰·伯宁罕所创绘本《宝儿:无毛大鹅历险记》结束的地方。《宝儿》是我童年时候最喜欢的绘本,这本书一定对我的潜意识产生了影响! 9 宝儿一生下就没有羽毛,还经常遭到其他鹅的嘲笑,实在让人悲伤啊。渐渐地,其他鹅都飞去南方过冬,迁徙到更温暖的地方,把它独自抛下。而它终于在伦敦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幸福,和异国的珍禽异鸟住进了邱园,其中就包括它结交的新朋友费迪南德。我一遍遍地重温着这个故事,多么想从紫褐色的埃塞克斯沼泽搬出来,喜欢那种被遗弃到温暖的城中,以及那种沉默的黑色和那些锈蚀斑斑的橘色带给我的感觉。我甚至发誓,要有一天我要找到自己的邱园,和我自己的费迪南德……

并不只是那本《伦敦A-Z地图册》让我痴迷。在楼梯口过道的地方有一排书架,上面摆满了书,其中一些书脊上印着烫金或烫银的大写书名,这些书在我脑海里开辟出一片新天地。上楼的时候,我会不经意地抚摸这些书,也许是希望这些神秘的书名能以某种方式穿透我的指间,化成知识,为我所有。即使多年以后,我的脑海里仍能浮现出这些书的影子:旅行作家芙瑞雅·史塔克的代表作《跨越幼发拉底河》和《阿拉伯之冬》,苏格兰博物学家兼作家加文·马克斯韦尔的《地图集之王》,文职官员兼作家亚瑟·格林伯尔的《岛屿的模式》,年代史作者埃尔斯佩思·赫胥黎的《锡卡的火焰树》,还有西班牙作家杰拉尔德·布雷南的《格拉纳达南部风情录》。在书架的尽头,好像其他的书都竖放着,其中是两卷本绿色封皮的《智慧七柱》,作者是托马斯·爱德华·劳伦斯——后来我发现,他因《阿拉伯的劳伦斯》而名声大噪。

像许多孩子一样,我猜,我大概是被地图搞得神魂颠倒——我去绘制地图,凭空制造一些想象中的岛屿,仔细研究这个在《燕子与鹦鹉》或《霍比特人》中由黑白地图变幻出来的世界,回到书中的逸闻趣事,试图协调文中叙事方式与地图远近和轮廓外形。有时我能发现地图上的小小差异,“他们想要不被海盗发现而又能绕到小岛的另一边,几乎是不可能的”。针对这一点我还试图与我的兄弟或姐妹辩论过,但是他们好像不曾有任何这种困扰,似乎我有此想法乃是由于缺乏地图精度所致。然而,最让我着迷的是希尔达·刘易斯写的《飞行船》。那是我父亲的藏书,里面有他的个人签名——马克·格雷顿,铅笔写的,字迹至今依然清晰可辨,这种平易的斜体风格字大概是他七岁时的手笔。

封面内就有一张不同类型的地图,是一个海滨小城的俯瞰的正视图,它并不完全是空中鸟瞰的,而是空中斜视图:海边的拉德克利夫——当中画片是用蓝白两色绘成的——音乐演奏台、码头酒店和小城边临海的悬崖。除了这些,还有故事里孩子们生活其间的房子。四个孩子,其中两个女孩两个男孩,最大的一个是彼得。故事以他们四个人的人心惶惶、忧郁不安作为开场。因为他们的母亲病得很重——这是一种让孩子感动、激起阅读兴趣的极其聪明的文学写作手法,彼得的父亲把彼得叫到一边,告诉他必须成熟起来,不要让兄弟姐妹完全知道妈妈病了。父亲今天也不能带他去看牙医,所以给他留了两先令和六个便士(本书出版于1939年,诞生于福利国家出现之前)。彼得应该自己去看牙医,剩下的先令他可以买冰激淋吃,并且还能省下钱买票坐公交车回家。

彼得拿起钱,连同他在此之前省下的六便士,便出发前往西山街道去看牙医(牙医名叫弗林顿先生)。他无所畏惧,在出发的时候他就感觉自己长大了许多,没有兄弟姐妹的牵绊,他变得自由不羁、无拘无束。这使他比往常更有机会和时间去反思自我,让自己变得更加成熟,甚至小城市的建筑在他看来也与往常不一样了,有些微妙的差异,并且情况就真的就这样发生了。那一刻很神奇,不可言喻。他在去海滨街区买冰激淋的路上,“走进了一条窄小的街,里面相当黑暗,邻近的老旧房子大门紧锁,彼得感到很奇怪,他根本不记得有这条街”。我似乎和彼得一起神游过这条街很多次,当他面对这条陌生小巷狐疑困惑时,我也变得心潮澎湃,无比激动。他驻足在一家有着大凸窗的老店门前,看着里面的东西,怦然心动。这是一艘精美的船模型,是由木头雕刻而成,大约和他的手臂一般长。店中有一位戴着眼罩的老者出现了,他听到彼得询问这艘小船时,就直言道:“你拿出身上所有的钱,就能买下这艘船——稍微少一点点也行。”于是,彼得将全身上下搜了个遍,把身上所有的钱都拿了出来,包括买冰激淋和坐公交的钱,还有他自己攒下的六便士,买下了这艘船。对彼得来说,冰激淋和公交车票都已经无所谓了,此时的他很高兴拥有这艘船,甚至在口袋里摸到它都让人快乐。他决定沿着海岸线步行走回家,但是没有想到一场潮汐即将要来。此时海水已经没过他的脚,他越发感到骇惧,他明白自己可能要被淹死。突然,他大声说道:“我要回家!”没想到这艘船显示出它的神奇性能,迅速地变为一艘可以乘坐人的大船。很快,彼得就飞起来了,拉德克利夫转眼在他的身后——这就是本书封面里的风景!于是,我们也就离开(这个地方)了……

你之前或许从未觉察到自己对这条街道有过什么强烈的想法——以后也不会再有了。那种惯常性的想法通常会被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主意所超越。对阅读这个童话故事的孩子来说,此处情节,绝对让人惊奇。当然,后来彼得想要重返商店,将这艘神奇的小船还给主人——因为,显而易见,他不能驾驭这艘小船的魔力——但他再也无法找到那条蜿蜒曲折的小街了。对我来说,想象中的拉德克利夫比我所知道的任何地方都变得更加可爱,也变得更为真实。在故事中,我不止一次跟着彼得从牙医诊所出来,沿着山路踽踽而行,穿过那些蓝白相间的街道,想象着那条蜿蜒的小巷再度浮现在眼前……

但是,有一张地图以别样的方式吸引了我的注意。这张地图比《伦敦A-Z地图册》更加令人费解,一部分原因在于它很古老,有几百年的历史了。另一方面,它不像《飞行船》中的那张地图,它是真实存在的。这是一幅17世纪的萨福克地图,由一个名叫亚伯·斯维尔的人绘制的。这幅地图就挂在我家前门边上黑暗的衣帽间里。我总是不停地打量着它,似乎如果我检查足够仔细的话,就会找到它内在的秘密。或许,在某种程度上,情况确实如此。地图中有两个地点让我很向往——第一个就是我们常住的地方,这片区域的地图颜色已经褪色发黄:英国牛滩,过去动物们经常从这里跨到河对岸,在我们成长的过程中,这个名字与我的祖母常联系在一起。第二个地方远比第一个要神秘得多。它就坐落在海岸线上——在我还是孩子的时候,那就是个神奇的国度——它由一片狭长弯曲的土地构成,几乎就快要是一座小岛了。

我三番五次阅读着这个地方周围村庄的名字,不断地重复,仿佛在召唤精灵。“奥尔德——伯——勒”就在上方,小镇奥福德就在中间往下一点的地方。还有英国东海岸的“鲍得西”。这片区域地图的上方还有一排文字:“普楼斯盖特一百”——一百?与百相关?但是一百什么呢?我会顺着手指,沿着这条曲折、迷人的阿尔德河顺流而下,来到它最辉煌壮丽的地方,河水南流,在这里入海。我多么想去那个地方,对,就是那里!即使在一个孩子漫无边际的想象中,似乎根本不可能经由这条蜿蜒的河流到达那里。说不定,河水会在某个时候冲破这片狭长的地方?这片土地之狭窄着实让人感到荒诞可笑。但是地图就是地图,是不容争辩的,这些地方一定是真实存在的。多年以来,我不断地沿着那条曲线往下摸索,我知道总有一天我会探索这些地方的。毫无疑问,我要找到属于自己的邱园乐土。如今,我就住在这个东部海滩边上,在这里开启了本书的写作。 mr63/kbMBiGMJUfFAPvgw4O3D2FkIhQ6jY+UMAvCT67/VyH5HNmb0Dp9c8vbhEw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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