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1月,萨福克海滨
为什么我们总是被带回那些特别的地方?
自孩提时代,我就总被带到这里。萨福克海滨这个不起眼的卵石海滩——天空一片灰蓝,大海也是深暗的灰蓝。起伏的波浪冲击着遍布鹅卵石的海滩,然后被粗糙的草丛阻断,不知以什么方式对抗那欺凌的风。我们曾在这里放过一次风筝,但是风打败了我们,将放风筝的绳子拧成了十几个结。那些年,我带过不少朋友来此处游玩,并不是想要在此宣布什么远大前程,只是希望此地风景的奇特力量无声地作用在他们身上。
通往此处的弯弯曲曲的公路也是它的一部分。昨天,我在夜里抵达此处,好似沉浸在故事的开头。这个故事如此引人入胜,迷住了孩子般的你,你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反复阅读。故事的世界如此让人醉心沉迷,有那么一个瞬间,你会感觉周围的一切都消失了,只将你留在故事里。我离开了高速公路,越过海湾,绕过想成为大城市的小镇,环城路边四散分布着免下车的汉堡店和超市。接下来又上了一条主干道,路上的白线渐渐褪去,一条又长又直的道路穿过满是松树和白桦的树林。经由最后一个村庄,我又上了一条小道,这条小道几乎没有什么标记。在这条路上你永远碰不上另一辆车。现在,开着开着神情就恍惚起来,车速也降了下来,以每小时20英里 或者15英里前行。前方经过一条林中隧道。车子在直角转弯处快速地扫了过去。路旁边电线杆上曾立有一只苍鸮。在电线杆的左边,最后一拐驶向相反的方向,车子重又驶进一片开阔地带,跨过一座白色的小桥。现在,公路两旁是芦苇丛;之后,公路变成一条小径,小径的末端就是苍茫的大海。汽车的引擎声平息了海风柔柔的呼啸声,突然灵光乍现,原来结束与开始的本质都是一样的。
我正端坐在小屋的窗前,感觉像坐在小船舱里。现在,我眼前是一月的大海,海滩上有两艘翻过来的小艇,一群不知名的鸟在狂风中乱舞。一只红白色的塑料袋随风翻转,速度太快,我无法看清上边印了些什么。这地方一整天只见到两个人——一个留着胡须的遛狗男人;以及现在一个离我很远的人,只看到他的脑袋和肩膀露在鹅卵石铺就的海岸线上,正在放飞一只时尚的大风筝,风筝紫蓝相间,酷似一只降落伞。他放得很成功,比我们以前要好多了。
悖论的是,尽管风从四面八方袭来,但我几个月以来第一次感到内心如此平静。我总是认为自己的写作只能始于此处,大概就是一年前的这个时刻开始的——空空如也的一月。向东望去,越过北海那条灰蒙蒙的海岸线,这个地方过去也叫“日尔曼海”。在那片海域,施潘道监狱至今还以粉末石头的形式存在。监狱在最后一名犯人去世后,所有的石头建筑都被碾碎成粉末,倒进这片海域。一直以来,我都在试图理解什么是暴力,以及它和那些坐在办公桌前电脑边上的人 1 之间的关系——他们、我们、你们、我。我回顾过去十年的探索历程,试图想要和这个问题死磕到底。十年时间,我一直不停地查找档案,走访那些惨绝人寰的灭绝营,阅读那些幸存者与作恶者的新闻访谈。然而,当我动笔写作时,我的屏幕像是冻住了。又是一页空白。我开始快速扫描寄存在脑海里的那些图片与声音,试图找到让我开始写作的方法。这些认识与经历已经在我的心中萦绕数年……当我在寒冷刺骨的一月某一天执笔写作时,各种声音、地点、走访和拜会等经历挤在一起在我脑海里打成一片,分散我的注意力:
“现在很难辨认,可它就发生在这儿,他们就在这里焚烧那些无辜的人。”
兹齐斯瓦夫正在波兰海乌姆诺的小屋里,书写那些很少有人会阅读的文字,奋力地与遗忘(过去)对抗。
万湖会议的备忘录,竟然奇迹般唯一幸存下来——它是30份备忘录中唯一存世的一份。
谋杀肯·萨罗威瓦 的滚滚浓烟和有毒废气,持续污染一片土地长达40余年,而我们却还让这一切继续下去。
在泰晤士河畔,玛莉亚·萨罗威瓦对着一小群人,用颤抖的声音唱起了奥格尼族赞歌,来纪念她死去的丈夫,他因拯救自己国家的土地和人民免于石油开采造成的污染,而遭到当局的杀害。
苏拉集团的企业通讯主管在她那间舒适的办公室里抗议道:“但是现在我们对那家公司是无能为力的。”
同基塔·瑟伦利谈起阿尔伯特·斯佩尔时,只有一句话:“我爱机器胜过爱人。”
从歌德家的花园小屋出发,走出魏玛,越过埃特斯贝格山,走进一片山毛榉森林。“布痕瓦尔德 (小镇名)”你可以在一个半小时内穿越过去。
沃尔特·斯蒂尔,一名铁路官员,给通往特雷布林卡灭绝营 的火车安排时间表,再三强调:“我只是坐在办公桌前……我只是坐在办公桌边的人。”
我们的手指尽管在莫诺维茨(集中营)的大雪里快要冻僵了,但我们仍然试图在一盏残灯下阅读利未的箴言。
所有这些话语在我脑海中跳舞,挑衅着我,让我面对这些素材却无法下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