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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
桃浪

清明·泉

那一眼山泉,潜伏在山后浦后山金鸡岭半山腰,在三双孩童的赤脚的包围圈里,发出汩汩的声音,像新生儿的哭声那么无辜而明净。

桃花已谢,杜鹃花正酸甜可口,漫山遍野像一场大雪的文旦花正蓄势待发。金鸡岭那边就是东海,据说古时常有海盗出没,大雪过后,有人看到过金鸡岭半夜红光闪耀,猜是海盗们藏了什么宝贝,因而泉水也沾了仙气。

三十多年前的清明时节,我和同岁的邻居秀茶、比我们小两岁的弟弟,扛着一根小扁担、两只比脸盆小但比脸盆深的小木桶,去金鸡岭挑“仙水”喝。一路上,我们与采了青叶忙着回家做清明团子的大人们擦肩而过。祖父刚刚过世,就葬在金鸡岭外的山坡上,面朝大海。午后,大人们还会上山,带着清明团子去祭拜。

我们三个走在偌大的山野里,没有听到一声哭声,也没有一丝忧伤,也没有去预想今后的岁月里,金鸡岭会陆续埋葬祖母、姨公、姨婆以及更多的亲人。我侧耳倾听着汩汩的泉水声,听到了随水声纷至沓来的另外一些声音——车水,插秧,割稻,砍柴,撒豆,都是各种干活的声音,忽然有蜜蜂嗡嗡声,忽然有一颗果子落地,又忽然一阵哗啦啦,草丛里一束斑斓的色彩如惊鸿一瞥,应该是雉鸡,于是我的耳旁又响起一段越剧,戏台上樊梨花用兰花指轻轻捋过头冠上两支威风凛凛的雉鸡翎子。我们不关心节日,我们关心泉水里有没有蚂蟥,杜鹃花吃多了会不会死,我们没有读过几篇童话,也没有读过多少诗,不知道清明距今已有二千五百多年的历史,不知道晋文公重耳与介之推的传说,不知道古代寒食、清明可以放假七天甚至一个月,不知道在家乡玉环岛之外的历史和现实里,曾有、正有无数人在扫墓、踏青、荡秋千、蹴鞠、打马球、插柳、射柳。我还没有见过《清明上河图》,不知道千万棵柳树年年在张择端的长卷里抽出新芽。

“春分后十五日,斗指丁,为清明,时万物皆洁齐而清明,盖时当气清景明,万物皆显,因此得名。”生长在乡野中的孩子,用眼睛、耳朵、嘴巴、鼻子和赤脚啃读自然,自然赠以山泉,泉水流进身体,像酒流进血液,让我们很容易快乐,且无知无畏。

秀茶跟弟弟打赌,说他这么瘦小,肯定挑不动两桶水。弟弟上当了,说你们都走开,我一个人挑!于是,我和秀茶窃笑着从半山腰飞奔下山,坐在屋前看着弟弟一个人挑着水踉踉跄跄下山,泉水不停地晃出来,在阳光下飞溅出一片片白亮,等他终于晃到屋前时,桶里的水几乎见底了。秀茶咯咯咯笑得直不起腰来,弟弟笑,我也笑,心里却有点内疚,这是我唯一一次欺负弟弟。

岁末,我在电影院里看完以墨西哥亡灵节为背景的电影《寻梦环游记》,据说很多人看完泪崩,我有点惭愧,居然没有流泪,只是湿了眼睛。我震惊于皮克斯超凡的想象力、斑斓的视觉效果、温暖的主题,我喜欢墨西哥人祭台上亲人的照片被美食美酒、万寿菊和蜡烛环绕,喜欢令人目眩神迷的万寿菊花瓣桥,喜欢奇诡华丽的充满爱与美的亡灵世界。死亡,作为一个沉重的命题,竟然被演绎得那么温馨、欢乐。这让我想起多年前那个清明时节,我们三个孩子泉水般汩汩的笑声。

坐在空旷的电影院里,我和一排排空着的座位静谧如日益苍老的群山。汩汩的泉水声,像岁月深处伸过来的一只小手,轻轻抚摸着被苍苔淹没的赤子初心。

清明·黑沙滩

当我写下这个题目,眼前早已无数次地叠印过那片阳光下的黑沙滩,耳畔早已无数次回响过海浪拍打黑沙滩的涛声,还有黑沙滩上养育过我的姨公姨婆。不知道他们曾经付出的是怎样一种情感,而于儿时的我,它等同于父爱母爱。

我两岁那年冬天,弟弟降生了。在温州平阳工作的父母,临时将我托付给了楚门外塘年过半百尚无一子半女的姨公姨婆。在姨婆温柔的目光里,我经过了最初的挣扎,突然被她门前那片黑沙滩深深吸引,顷刻间停止了哭嚎。阳光下,黑沙滩如一匹无限光亮的黑缎子,远远地向着蔚蓝延伸。白色海浪在黑色裙脚缀起层层细碎的花边,花边上镶嵌着彩贝、海鸥,还有风里浪里来来去去的讨海人……从那时起,黑沙滩融入了我无边的遐想,构成了我孤独童年生涯里最真实的童话。

姨婆有一张与黑沙滩一样黑亮的脸,透着健壮的红润,这是晒盐、讨海的漫长岁月画出的一幅图画。姨公则是个沉默的人,除了每次讨海都为我带回好吃的海鲜、好玩的沙蟹外,只在他喝酒时,用筷子蘸酒让我也抿上一口。这沉默中渗出的爱,更透着一份威严。因此,我宁愿和整天快快乐乐、絮絮叨叨的姨婆呆在一块,帮她伺弄她的母鸡们,伺弄那满园的文旦树。当鸡蛋终于盛满那只大箩筐时,姨婆便会将我打扮得花花绿绿的,装进另一只箩筐,挑在肩上,徒步十里去镇上赶集,换回些日常用品,买回些好看好玩的东西。即便是一颗小小的棒棒糖,也足以令我心满意足许久。只有到了夜晚,姨婆才会停下手里的活,拿了蒲扇,领我坐在竹篱前的沙滩上。星空下,我躺在姨婆怀里,静静地看月亮升起。姨婆轻轻哼着无名的歌谣,姨婆的蒲扇轻轻摇来我的梦乡。有一次,姨婆将睡着了的我抱回屋,给我脱毛衣时,伴随着轻微的叭叭声,我的周围闪现了无数朵灿烂的银花。

“姨婆,小星星掉下来啦!”恍惚中,我以为自己仍在黑沙滩上。

姨婆笑了:“小星星知道你孤单,就进屋陪你一起玩啦!”

那一刻,我坚信,黑沙滩上的一切都是有灵性的,后来,这成了我儿时最爱玩的游戏,虽然读小学一年级时,我就知道那不过是衣物摩擦产生的静电罢了。而那片充盈着涛声、歌谣的星空,成了我记忆里的一方乐土。又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晨,父母终于舍不下那份牵挂,带我去了他们工作的异乡。但每次父亲放暑假带我们回老家,我都会求大人们带我去外塘姨婆家玩。

海边的孩子总是喜欢水的。每次跟姨婆去讨海,那是最开心的事了。姨婆是个“解放脚”,缠了一半放了一半的双脚增添了她在沙滩上劳作的困难。虽然在姨婆眼里,我是世上最听话的女孩,有一次我却起了坏念头,故意跑到远远的潮头上看姨婆担心着急的样子,以致她为了追我回来跌到水里,弄了满身的水和沙子,我却咯咯直笑。那一晚,姨婆一反常态地早早睡下,第二天一早就出去了。六岁的我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我想我该做点什么姨婆才会原谅我。于是,我开始干活。从院子里,分十次把所有的柴禾都抱进灶间,量了米打了水倒进锅,便开始生火。我希望姨婆一回来就能吃上我烧的饭,希望在她眼里,我仍然是个好孩子。

可是,海边的风太潮了,生火就弄得我满头的灰、满头的稻草,浓烟熏得我涕泪直流。忙了半天,火是生着了,且越来越旺,一会儿锅里就涌出了浓浓的焦味。情急之下,赶紧拿铲子拼命往火上扑打,眼睛却被熏得睁不开。姨婆进门时,我忍不住大哭起来,说不清是委屈还是惭愧。那天,姨婆烧了一桌子菜“犒劳”我,她和姨公不停地说这饭烧得真好吃,桑桑长成大人了……我发现,姨婆眼里时时闪过一片泪光。我暗暗发誓,即使我长大了,我也永不离开他们,不离开这片黑沙滩。可后来我才知道,我与姨公姨婆黑沙滩注定只有一段暂时的情缘,因为,一个六岁的孩子,是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的。

而十二年后,当我又一次远离父母,独自踏上人生之旅,姨公早已过世。再回黑沙滩,再见姨婆,岁月的流逝使我们陌生得不知说什么好。姨婆眯着泪眼,给我看二十多年前替我喂饭的小调羹,还有我儿时一张并不漂亮的黑白照片。细细摸索着我的长发,姨婆说:记得吗?那年你长了个大疮,怎么也治不好,急得你姨公用黑沙子来捂……

望着阳光下依然黑如缎子的黑沙滩,望着姨婆,我愧问自己:如果让你重新选择,你能信守儿时的诺言吗?刹那间,我发觉在这一片黑沙滩上我原来有着如此多的遗憾。

我早该想到,姨婆也会像所有的凡人,像她门前的黑沙滩一样渐渐老去,最终流失在人们的记忆里;我早该想到,姨婆不一定就能寿终正寝,而是在她遭受病痛的折磨后,才不甘心地离开她的黑沙滩,离开她疼了二十多年的我。甚至,我会偶尔心有余悸地想象一下姨婆的死亡,我想她一定是安详地微笑着,满头的银丝梳成我儿时记忆中的模样。

可我终于没有看到姨婆走。

谁能预料,哪一个突如其来的声音,会是命运的叩门声?一个平常的夜晚,电话铃响了。电话里,母亲说姨婆得了胰腺癌,且已到晚期,医生没开什么药就送她回家了,年纪不饶人啊。母亲说着就哭了。我愣了半晌,就莫名地愤怒了:一定是诊断错误!姨婆这么健壮,七十岁还能挑着满筐的文旦走二十里地,却不肯坐我们叫的三轮车,怎么会得癌呢?未等母亲回答,我又问:她疼吗?苦吗?我所有的神经仿佛已感受到那剧烈的疼痛,我的姨婆如何能忍受这样的剧痛啊?!与其那样还不如早点让她走吧,纷乱的脑子里甚至闪过了“安乐死”这个念头。母亲说:姨婆没有通常癌症病人那样剧烈的疼痛,只是人瘦了,黄了,没有元气了。

姨婆生病时,恰逢我为女儿阿沁的保姆问题忧心似焚。保姆家里有急事叫她回去,我们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带孩子,将她送幼儿园又太小,身在异乡、举目无亲的我们真不知道如何是好,忽然想起二十多年前的那个清晨,母亲一定也像我现在这样万般无奈(何况她有三个孩子),才暂时把我托付给姨公姨婆,使我在黑沙滩上度过了一段永生难忘的时光,使我不仅拥有爱我的双亲,还拥有了双亲般爱我、养育我的姨公姨婆,以及那一片黑沙滩——我人生旅途的出发地。

急急地踏上黑沙滩,踏进了千百回出现在梦里的小屋时,夏日的阳光和蝉鸣一如多年前的明亮。我忽然有些恍惚,这靠床而坐、骨瘦如柴的古稀老人,就是曾年轻红润的姨婆吗?就是生母般疼我、我曾在梦中哭着找寻的姨婆吗?这不由自主地颤抖着的双手,可就是记忆中阳光般温暖的怀抱?

我是不中用的了。姨婆说着,眼里有一滴清泪,慢慢地、慢慢地流下来。我伸手去擦,就像多年前她为我擦泪一样。可泪已掉落,映着窗外漏进来的微弱的阳光。我接住它,好像接住了她那泪滴般清轻的生命,她泪滴般辛酸和沉重的心。我微笑着说:姨婆只是伤风感冒,过几天就没事了。姨婆摇摇头:不要骗我。唉,你姨公早在那边等急了,可我还是想活着,看着你们兴兴旺旺的,多好啊!姨婆是宁愿迟一些和姨公重聚,宁愿忍受孤独与病痛的折磨,而仍舍不下我们!我就想为姨婆做点什么吃的,对着一大堆食品,我才想起我根本不知道她喜欢吃什么。那一刻,我忽然意识到,当我想念姨婆,当我说我有多爱姨婆时,为什么在那么多可以来和姨婆两相厮守、重温往事的岁月里,我却总是忙着自己的事?为什么在姨婆最需要我的时候,我却总是不在她身边?甚至在姨婆即将永远离我而去时,我想得最多的是她还是我自己呢?这一切对于姨婆公平吗?事到如今,我对上苍的安排束手无策,却来与她共同感受这份生离死别,感受这份共同的痛苦,这就是上苍对我的惩罚?

走出幽暗逼仄的小屋,仰头突然发现夕阳西下,天边竟然悬停着一朵巨大的七彩祥云。我在心里说,姨婆,我还来看你,你会好的。

可是姨婆再也没有给我这个机会,她像一滴泪,无声地消失在滚滚红尘中。几天后,又一阵电话铃声带来了噩耗。其实在我回望她的一刹那,在我又踏上去异乡的旅程,在我不断地对自己说她还能活好几年,我下次还能看到她时,潜意识却告诉我,也许,我再也见不到她了。可我仍然为了自己的生活,在她离开我之前先离开了她,我何以这样心狠?

想哭的时候,我想,姨婆这辈子的苦总算受到头了,她又可以和姨公在另一个世界里相聚了,她再也不孤单了,应该为她高兴。母亲说,姨婆走时毫无痛苦,干干净净的,和姨公葬在一起,等清明节时,你回来看看她吧。我在电话这头如释重负(罪过)地笑了。然后我忙着该忙的事,一直到很晚,我没有向任何人提起这件事,甚至我的先生,因为我想象不出说“姨婆不在了”时,我会不会哭,想象不出对姨婆并不熟悉的他会有什么样的表情。姨婆是属于我的姨婆,姨婆是我内心最最深处的姨婆,这世上,谁能与我共负悲哀?

可是,在黑暗中躺下来,麻木的神经渐渐复苏,心里就一点一点疼起来,有一个越来越深邃的声音告诉我:姨婆没了!我生命中的姨婆没有了!!黑沙滩上再也找不回所有往事了,这一切都是真的!!!我慢慢坐了起来,无声地叫着“姨婆”,泪水终于如潮水般决堤而出。

记得吗,姨婆,多年以前,在黑沙滩的星空下,你轻轻为我摇着蒲扇,给我讲关于黑沙滩的传说。书上说,人有原罪,人到世上赎罪来了。姨婆却说,人到世上是来报恩的,比如父母含辛茹苦、操劳一生,是因为上辈子受了儿女的恩情,这辈子来报答,所以为了儿女再苦再累都心甘情愿。

姨婆,我会把你的话说给那些悲观的人听,告诉那些对生命意义表示怀疑的人。然后,对着遥远的黑沙滩,许一个愿:下辈子我来做你的姨婆,让我为你做你曾为我做的一切,让我们重回黑沙滩,一起聆听那些曾汁液般滋养过我的声音。

谷雨·十字街寓言

故土的美食,对游子而言,有时只是食物,有时是一剂良药。

四十八年前,谷雨时节一个晴好的傍晚,又高又瘦的长人苏双手紧捂胸腹走下轮船,踏上了玉环岛楚门镇的轮船码头,在奔涌的海腥味里,闻到了海鲜汤年糕微微发酸的味道,听到了七岁的自己赤脚拖着木屐踩过石板路的笃笃声,跟随笃笃声而来的,是无数种食物的香味。

故乡黄昏的气息如此单纯而馥郁,除了食物的香味,再无其他。

海鲜汤年糕——“汤”在这里,是一个动词,意思是用东海小海鲜如海虾蛏子牡蛎鲳鱼和青大蒜加水煮年糕。家家户户过年时做的年糕浸在水缸里,一直吃到端午,到了谷雨时节已微微发酸,一碗汤年糕,便散发着浓烈的鲜香和微微的酸臭,在长人苏的梦里萦绕了多年,是他经年疼痛的胃部最渴望的味道。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感觉到那股气息顺着喉管和食道抵达了胃部,像一剂良药瞬间治愈了多年的疼痛。

他五岁的小儿子雀跃着奔上码头,全身沾满来自异乡的尘土。清晨卡车载着一家五口启程离开他任教多年的平阳三中,小儿子一出门便摔了一跤,浑身是泥,送行的邻居说,好好好,带点水土回去,就不会忘了我们。

一辆板车拉着他带回的唯一一件家具——一个橙色的菜橱,后面跟着一家五口,走入了暮色四起的古镇楚门,向着十字街的方向,向着位于十字街南门的老屋。十字街的样子,像甲骨文里“行”的样子,东西南北四条石板街呈“井”字形,七口水池呈七星状散落,蜿蜒的河道直通大海。明洪武年间起,楚门人就栖息在“行”字笔画上,樯橹出入,舟楫来往,亦耕亦渔。

长人苏走在笔画之间,听到了七岁的自己赤脚拖着木屐踩过石板路的笃笃声,跟随笃笃声而来的,是无数种食物的气味——

打年糕的气味,是年的味道,从十字街南门弥漫至整个玉环岛。年关将近,年糕班师傅们带着蒸笼和石臼,像一支部队开进了南门谷水晒谷坦,将已用井水浸软的粳米磨成糕粉炊熟,打成一根根年糕,一户人家一般要打一百多斤。长人苏不去晒谷坦,他躲在隔壁邻居无儿无女的广灿爷家,看他用年糕做龙、兔、狗等小动物,做聚宝盆,都是用来谢年祭祀的。

油煎馒头火烧饼的焦香味,来自十字街南门的馆店,摊子直摆到屋外,海岛人把肉包叫做馒头,把馒头叫做面包,把满嵌着五花肉炸虾盘菜的糕头叫做手拗糕,把可盐可甜的豆腐脑叫做豆腐生,把炸得金黄的豆沙糯米饼叫做油墩果,把阳春面叫做光面,都是楚门人的早餐。

蓬勃而复杂的气味,来自十字街东门,每月逢三逢八市日,乡下人挑着自家所有能卖的土特产前来赶集,柴、盐、禽蛋、绿豆面、桐纸叶包、文旦、橘子、甘蔗、荸荠等,摩肩接踵,鸡飞狗跳。长人苏岳母家便在东门,岳母家的公公是摆饭摊的卖饭二妹,这家最原始的快餐店,为乡下人提供了最物美价廉的饭菜,变成力气,走崎岖的山路回家。

小镇人不太熟悉的一些气味,来自东门长人苏岳父家的南货店,除了本地的酱油醋酒,来自远方的火腿、荔枝干桂圆干是平常人家难以触及的美味。

绿豆糕桂花糕橘红糕和月饼的气味,自带富足气息,来自十字街东门做糕饼最有名的天忠家。他家做的月饼薄薄的,却有脸盆那么大,戳着小孔,印着喜字,逢年过节,大人们便用红绿头绳将月饼挂在孩子们胸前。长人苏看见自己的父亲将一对煮熟的大对虾,也穿上了红绿头绳,挂在了七岁的自己脖子上。脖子上挂着大月饼和大对虾的孩子们,在十字街玩“打救兵”的游戏,虽一张口就能咬到好吃的,但他们尽力忍着,让那份满足无限延迟。故乡人用这种方式庆祝丰收表达幸福,让长人苏一想起就忍俊不禁。

还有一种神秘的气息,对于小镇人来说,意味着诗和远方,来自楚门人常说的“喔,十字街角落头”对面,一幢清末民初建造的三层白色欧式小高楼。这幢十字街最美的建筑,开过药店、面馆、布店、书店,长人苏和他的小伙伴们曾迷恋过里面的每一本小人书,也迷恋过小楼散发的和十字街格格不入的时髦气息,对交通末端的古镇人而言,它通往陌生,通往繁华,通往无穷远方。

西瓜切开时,“喇”地一声,红色汁液在夜空中炸裂,弥漫开来的清新气息,令长人苏终生难忘。仲夏夜,十字街的最中心会点起唯一的一盏煤油灯,摆起唯一的一个瓜果摊,那个叫“老麻大妹”的壮汉,舞动着一把巨大的西瓜刀,将西瓜切成弯月形的一块块,码在煤油灯下,水灵灵的光泽像会开口说话。西瓜摊前聚集着乘凉的人们,聊天,斗嘴,讲故事,并仔仔细细地吃着每一口瓜,没有人会买一整个西瓜吃,吃不起。

夜色中,泅渡着笃笃圆本真的糯米香,它来自十字街北门,一个长得像“武大”的矮个子,挑一担摊子,锅里永远煮着沸水,他将糯米粉搓成小小的丸子,落到沸水里,盛在小碗里,撒上白糖和芝麻,递给客人。而一个名叫“四妹”的男人,正将馄饨摊担从肩上移下来,摆到十字街西门他惯常摆摊的位置上,瘦瘦的身影瞬间被热气淹没。笃笃圆、小馄饨、清水面,汤汤水水的,都是楚门人最爱的夜宵。

身处偏僻海岛,仿佛被世界遗忘的楚门人,从不吝啬自己的力气,也从不亏待自己。

长人苏跟在板车后,越走近十字街南门老屋,那股熟悉的味道就越浓烈——东海的味道,海鲜的味道。每当潮汛归来,十字街上,便会摆开中街鱼市,黄鱼、带鱼、鲳鱼,虾蟹水潺和贝类“活窜窜、鲜漓漓”。鱼市散后,满地鱼鳞闪闪发光,正如清朝张英风描述的“不问寅与巳,鱼鳞匝地摊”。长人苏的父亲一度贩海鲜为生,每天傍晚从漩门湾挑回活蹦乱跳的小海鲜,将鱼虾蟹按大小分类,天未亮便挑到菜市场贩给卖菜的,一家老小的生计,都在这一担一担的小海鲜里。

踏进十字街南门的老屋时,长人苏不知道,他一路走来一一回味的家乡美食,竟在几年后彻底治愈了他多年的胃疾。

他亦不知道,此时,他记忆里十字街各种食物的气息,在现实里如东海波涛般向着怯怯拉着他衣襟一角的七岁小女儿奔涌而来。

“榴屿何年改玉环,望中犹是旧青山。遗民不记当年事,唯有潮声日往返。”

农耕文化和海洋文化在楚门十字街交集而成了一首气质独特的古诗。谷雨时节的一个清晨,我跟着父亲走在十字街上,像与诗里一个个熟悉的字、词、句重逢。

当我踏上十字街南门通往老屋那条幽暗的甬道,潮湿的泥地散发着苔藓的味道,我感觉自己一下子穿越回了多年前那个黄昏,闻到了七岁那年波涛般向我奔涌而来的食物香气,我像进入了一个四维空间,看见了时间轴上七岁的自己,十二岁的自己,十八岁的自己。

七岁,她怯怯地拉着父亲长人苏的衣襟一角,踏上了暌违七年的出生地。

十二岁,她随全家离开十字街,住到了丫髻山下的山后浦。

十八岁,她离开故乡前往杭州读大学,从此留在了那里。在异乡的四季和十二时辰里,她常常想象着太阳从十字街的东门升起,一一掠过南门北门和西门所有的青瓦屋顶,想象着十字街所有她吃过和没吃过的食物的香气,慢慢灌满她的身心,化成一行行文字流淌……

《冬酿》里,弥漫着十字街东门外婆家的气息,是暖色调的、浓烈的人间烟火味——“琥珀色的黄酒,变成了母亲的姜酒面、糯米酒饭、炒米饭、核桃调蛋,变成汩汩的乳汁,母亲的心头血,注入了女婴最初的生命里。日日夜夜,女婴嚅动着唇,本能地寻找那一缕异香。找到它,便找到了乳汁,找到了母亲,找到了安宁。先人们相信,用酒喂大的海岛孩子,往后余生,不畏惊涛骇浪,亦无惧岁月苍凉。”

《等一碗乡愁》里,弥漫着十字街南门爷爷家的气息,是冷色调的、浓烈的海腥味——“海鲜面的味道,就是故乡的味道。多少年后,当乡音未改鬓毛衰的我回到故里,他们在哪里?还有谁再为我烧一碗海鲜面?我偏执,不是真的要回去,像祖先一样讨海种田为生,而是,在人生无数个‘回不去’里,死守着一个慰藉,试图浇灭那团越烧越旺的乡愁。”

此刻,北门桥下的河水静静流淌,如同楚门十字街此时从容流淌着的无数人生。记忆里北门的气息没有变,依然是糕饼的暖香。一家做楚门圆的小店里热气蒸腾,几个老太太正围坐一起做手工楚门圆,说是办喜事的一户人家预订的。

西门街的气息在我记忆里是甜的,这与那些面店、客栈、药店、杂铺、茶馆、布庄、理发店、五金店、服装店无关,是一颗糖果的味道。一家杂货店后面是一个大花园,枇杷树下有一个半人高的巨型石雕金鱼池,池沿上刻着极其精美的浮雕,鱼池里游弋着我从未见过的大眼泡红金鱼,高级得像来自另一个世界,与杂货店外楚门的世界如此迥异。一放学,我们便跟着一个叫“华”的美丽女孩,来到花园里跳橡皮筋,华送我的一颗粉红色水果糖,是我平生吃到的最香甜的糖果。

沿着西门街再往西走,便是十字街的最高处西青山,西青山顶就是我们就读的小学。经常上学迟到的我,爬上西青山顶,路过一棵孤独的皂荚树,走进一间简陋的教室,听老师轻声细语的批评,听老师对我作文的一次次表扬,汲取着不同于食物的另一种滋养。

站在那棵孤独的皂荚树下遥望,能望见山脚的公路,通往温岭,也通往省城,通向远方。十年后,这条公路带着我离开了故乡,然而,十字街就像生命之初剪不断的一条脐带,绕着呼吸,连着心跳,将海岛古镇人间烟火里的真实性格,铸入了一个游子生命的年轮里,精神的重量里。

父亲指着西青山的一面断崖对我说,山脚下那片空地会变成一个作家客栈,像楚洲文化城一样,“赞显”。

每天到十字街走一圈,对于父亲,仿佛是与铭刻在他灵魂深处的基因接头、约会。

清晨七点半,他从山后浦出发,穿过一片田野,来到十字街南面的沿河一带。他轮番在三家早餐店里吃一碗蛋汤,一杯牛奶,两个肉包,或者一碗大排面,然后轮番走进几个菜场转一转,挑最新鲜的海鲜和蔬菜回家。母亲说,如果他一天不去走,会“难过显”。

他走在十字街,看斑驳的阳光勾勒出老街和他一样苍老的身影,看时光在老街每一个缝隙里凝滞又缓缓流动,作为楚门古镇改造工程顾问的父亲,也看西门街立面改造和西青山游步道的纵深推进,看一条新生的十字街渐渐从那张规划图中浮现,如同古旧屋檐下钻出来的人参花,如同小镇每天诞生的新生儿。

他的脚步到过很多遥远的远方,大半个美国和夏威夷,大半个欧洲,东南亚,或繁华或寂寥的异乡街道的记忆,都和他的脚印一起留在了远方,而三三两两聚在故乡十字街巷口、店门口唠家常的老人,他都叫得出名字,他们也认得他。西大街有名的梅凤牙医诊所搬了,但很多老行当依然在,剃头店、打铁店、秤店、篾竹店、箍桶店都还在,藏在老街深处四十多年的楚门老街油炸也在,门前有很多人排队等着买。女儿回来时,他也会来买,还买番薯粉圆、九层糕、洋糕、糕头和鱼圆给她吃。他每天路过那些屋子,那些人,那些食物的气味,像每天重读着十字街的前世今生,和十字街对话,他听得懂它,它也听得懂他。

只是,耄耋之年的他早已闻不出食物的香味了,吃到嘴里,也越来越无滋无味了。一碗稀饭,一盘海蜇皮蘸虾酱或一盘母亲做的酱油肉,一盘蔬菜,是我在杭州日常的晚餐,我的饮食习惯和父母越来越像。味蕾已对美食渐渐麻木,基因却顽强地告诉你,你是谁,你来自何方。

我是谁?我来自何方?去往何处?

“炊烟如梦,牵山绕水,饭好了,盼儿归。”这首伤感的歌,我很喜欢,却很少听,不忍听。人类自从离开洞穴,便注定成为走失的游子,如同孤独的、正飞离太阳系的旅行者一号。

钱塘江边十一楼房间一个不易察觉的角落,停着一片黄叶。它来时我知道,它随风飘落在地板上,落在午后的一缕阳光里,发出了干燥的声响,让我想起了家乡稻谷的金黄,想起一个叫“谷雨”的词。此刻,它静静陪着我,用文字一一记取父亲记忆里十字街的声音和气息,如果有一天,他记不起来了,我会坐在娘家小院的桂花树下,读给他听。如果有一天,他走不动了,我会替他去十字街走走,回来说给他听。

谷雨·时光的气味

那个声音,一开始接近于无声。从泰国清迈四季酒店的木屋往大堂方向走时,要穿过一些墙门、一些绿影以及花朵。清晨的薄雾弥漫着婴儿般清新的气息,还有一个似有似无的声音,像遥远地平线上走来一群人影,影影绰绰,嘤嘤嗡嗡,有赤足踏在泥地上的啪啪声。

穿过最后一道墙门,我惊住。大堂门前宽阔的空地上,一座佛龛、几张摆满了白莲花的长桌旁,已经围聚了百来人,有不少泰国人,还有白人、黑人和少数几个中国人,大多很年轻,据说都是四季酒店来自世界各地的员工们,正排着队,默默等待着一场祈福活动。

赤足踏在大地上的啪啪声,密集,细微,由远及近——一群披着棕黄色袈裟的赤足僧人,从薄雾深处慢慢走来。没有锣鼓钟磬,没有念经声,他们静静地依次从供奉者们面前走过,欠身接过他们双手捧上的供奉:莲花、苹果、香蕉、米团。各种肤色的人们,显然并不都是信徒,却以同一种方式,通过僧人传达着对天地神灵的感恩。而僧人们也向每一位施主欠身、微笑,他们中有的脸上已布满沧桑,有的还是十三四岁的男孩。一切都在静谧中进行,每一个人的眼神和姿势,都写满虔诚。僧人们赤脚踏在泥地上的声音,比鸟鸣声、比穿过林间的风声还轻。天地间,充盈着人们内敛于心的喃喃祈祷。

忽然,一位泰国姑娘递给我一枝散发着清香的白莲花,微笑着示意我。我本能地后退一步,微笑着摇了摇手。

后来,那一秒一直刻在我心里很久。我奇怪当时为什么会拒绝她的心意?是羞涩?是觉得自己是个局外人?

那场化缘持续了很久。我抬头望见薄雾已经散去,阳光从树叶间漏下来,像一场雨洒在安静的人们头上。正是谷雨的节气,春天即将结束,每一场雨,都如古人所说“雨生百谷”。传说,仓颉造字后,玉帝要奖他金人,他不要。有一天仓颉正在酣睡,听到有人大喊:“仓颉,玉帝给你金人你不要,你想要啥?”仓颉说:“我想要五谷丰登,让天下的老百姓都有饭吃。”那人说:“好。”第二天,万里无云,天上突然下起了谷粒,铺遍了山川大地。黄帝闻报,将这一天命名为谷雨节,让天下人每年到了这一天都要欢歌狂舞,感恩上天。

奉上一朵白莲花,其实无关信仰。所谓信仰,有时仅仅是对一场雨的期盼,对一场丰收的感恩。

时光有时是一种气味,循着它,一路闻过去,会闻到某一年最让你印象深刻的某一秒。

于我,那一年惊心动魄的一秒,带着桂花的气味和母亲“嘿嘿嘿”的笑声。当时,我们在娘家小院的桂花树下摆了张桌子,父亲母亲姑姑小舅妈小姨妈,还有抽空回来看他们的我,一起喝茶聊天。这一天离母亲七十三岁的生日和重阳节还有三四天。

那一秒,桂花树漏下了一缕很亮的阳光,照在母亲左脸颊花白的鬓发间。突然,一颗铜钱大的黑痣映入眼帘!我感到心脏停跳了一秒后,咚咚咚失了节奏。

我说:“妈!这颗痣什么时候有的?我怎么从来没看到过?!”

四周静了下来,只有我的声音飘忽着,听起来有点远。

母亲说:“没事没事,以前有的。”

“怎么这么大?这么黑?去医院看过吗?”

“没有,不用,有点破了,我用孢子粉涂了,过两天就好了。”

姑姑她们说,前些天也注意到了,都问过了,母亲说没事的。她们劝我说,你娘说没事,那就没事!放心!你娘有数的。

深夜,我网上查了一下“黑痣”,恐惧像洪水浸漫了我。我不相信,难道充溢着桂花香的那一秒,那么美好的一秒,是母亲和我们的分水岭?是我苦乐人生的分界线?我没有任何思想准备,我无法想象没有母亲的家,没有母亲的人生,尽管我已快到知天命的年龄。

手机相册里,绽放着母亲一个个笑脸——二月某日,我回来了,母亲和我在自家小院里喝着自制的咖啡。七月某日,我又回来了,海鲜面,鱼圆汤,糯米饭,杏仁露,食饼筒……甜蜜的乡愁,葱茏的幸福。七月某日,母亲给我装了满满一箱家乡菜带回杭州。八月某日,姐姐带父母去欧洲玩,父亲背着母亲、姐姐和侄女的三个包,蹲着马步给她们拍照,母亲像个少女一样,在埃菲尔铁塔下跳起来。

我一幅幅翻看着,心里一直有个声音说,不不不,不会的!

那几日,我照常和父母说笑,出去采风,晒照片和视频给他们看。父亲说,拍照没意思,多拍点视频,将来留着看看。我说对对对,拍着视频,鼻子却酸了起来。这句平常的话,我都听不得了。实在忍不住了,问父亲要不要强拉着母亲去医院检查,父亲说,我们都这把岁数了,哪怕真是那什么,也没关系啦,高寿啦。

父亲,我从小最敬畏也最懂我的父亲,早已看穿了我独自沉在谷底的心。他伸出手,把我捞了上来。

时光在几天后的另一秒,变成了红薯粉圆子的味道。我下楼来,母亲手里正做着圆子,她歪了歪头,侧过脸给我看,说,你看,掉了!

一个淡褐色的疤痕,替代了那颗烙在我心里的黑痣!

她嘿嘿嘿笑着说,昨晚洗澡脱衣服不小心扯了一下,扯掉了。我说没事的吧?大概是孢子粉涂多了,看上去那么黑。

她似乎从来都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她亦没有看出我这几天的恐惧煎熬,因此,她都没想到昨晚就该告诉我的。

那一秒,我在心里跪下了……感谢老天让我仍拥有完好无损的母亲,让我继续有力气直面并不总是完好无损的人生。感谢老天给了父母那么大的心,把一场惊险看得那么云淡风轻。然而,他们是真的心大,还是装作心大,只为宽慰在他们眼里永远孩子般的女儿?这世间有多少父母,在病痛煎熬中天天盼着儿女回来,却口是心非地说,我们都好都好,忙你们的。这世间有多少儿女像我一样,说忙于生计,其实也忙于名利?一回到父母身边,他们当我孩子般宠溺,这种错觉,让我误以为父母还年轻,我们还有很多时间在一起。

老家的海泥滩涂下,有很多弹涂鱼的窝,封闭的小洞布满了鱼卵。为了那些小生命,弹涂鱼吞下空气,再吐到洞里,日夜重复,直到鱼苗游出小洞,开始它们的一生。而那时,它已老了,精疲力竭,很容易就被钓走,成为餐桌上的美食。天下一代代父母儿女,如同弹涂鱼,为孩子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孩子却总是忘记,父母将老。

时光里飘来一缕白莲花的气味,泰国清迈与一场化缘的不期而遇,我摆手婉拒的那一秒,一直刻在我心里很久。时光常常会安排一个一闪而过的时机,让我们表达感恩,比如无关信仰地奉上一枝白莲花,在心里对天地万物父母师友说一声谢谢,而在无涯的时光中,这个姿势,或者仪式,常被我们忽略、轻慢。有时,时光以某种方式提示你,比如母亲的“黑痣”,比如清迈那一朵递过来的白莲花……但时光更多时候是无声无息、无色无味的,过去后,便来不及了。 2p3WPbHqCewOcumqKWrFQcNl+5N+JO9KRnT9wuOTpW2mSJKH3PG7I8nzDG+RA3r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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